盛夏,芝加哥西北郊巴林顿自然保护区附近,满眼浓绿:树林阴森,禽飞兔窜,草茂花密,葳蕤繁荣。我寓所右边池塘里,浮着带领幼雏游水的野鸭。鸭们身后水面上,曳荡起呈伞形展开的、斜长的涟漪。阔大的草坪上,时有一对白鹤,展翅跳跃,彼此戏逗,相互依偎,欣悦欢叫。有一次见到一只脸盆大的老乌龟,从长满蒲草的池塘里蹒跚地爬出来,到铺沙的林间小路上晒太阳。
我发现,鹿们常在早晨、黄昏出来活动,以青草、嫩芽、树叶为食。晨练跑步时,我常见它们走到池塘边,趴伏下身子,畅饮甘泉,—早晨的阳光,把它们线条柔美的倩影,倒映在碧水之中。一天傍晚,我到附近柳树橡树林里散步,瞥见灌木丛中有三头鹿:一头正在撕吃着多汁的嫩叶,另一头站在树荫下安闲地端详着我,第三头则跃过小路,窜入对面抽穗的草丛之中。进入保护区林子,头顶交响着叽叽咕咕的鸟鸣,身边摇漾着起伏波涌的草浪,地上奔跑着长尾巴的松鼠。这儿真是动植物们繁衍、生息的天堂。
可是一到冬天,展目远望,到处是向天挺伸的、灰褐色的枝丫,遍地蔓生的、枯黄杂乱的荒草,暗蒙蒙的、结冰的水面,还有留存在地面的、斑斑驳驳的雪迹。从东方宽阔的密歇根湖上吹来的、料峭的寒风,在高林上空呼呼得打着呼哨。冬木春初时节,动物们也就很难觅到食物充饥了。
那天,我看完长篇小说Out of Africa(《走出非洲》),从住宅二楼上下来,给玻璃花房里鲜花们浇水,偶然瞥见窗外东南角枯草坪上,麇集着一群鹿。细数共九头。其中领队的那头,高大强壮,昂首观察远方,像是在警戒。它旁边的两头侧身望着结冰的池塘,头稍偏转,因此我看到了它们无奈、饥渴的目光。有一头鹿,它那遮住臀部的尾巴正对着我,后肢并拢,前肢向两侧岔开,俯身低头啃着枯草。另外平行的两头,和它站成直角,柔软的嘴唇嚅动着,也在艰难地啃啮着什么。靠近我一侧,有两头可爱的小鹿,呆望着太阳房中的我,有点惊讶,有点好奇,似乎在询问:“我们没吃没喝,又冷又饿,被迫从隐蔽场所来这儿觅食,你为啥躲在玻璃房里偷看我们呀?”离它俩五六步远,有一只瘦鹿,站在光秃秃的枫树下,埋头寻找着可供充饥的草根。
这九头鹿或正或侧、或背或向、或俯或仰、或聚或散的姿态,被我的目光攫住,心中大喜—它们构图之妙,浑然天成,仿佛经上帝之手精心摆布好似的。我立即意识到,罕见的奇遇被我撞上了。这是百年难逢的刹那,稍纵即逝的瞬息。快,机不可失!立即抓起花房沙发边茶几上的相机,对准鹿群,摁了一下快门。咔的一声,把它们的天热姿态捕捉下来,在胶卷上凝结成固定不变的艺术画面。
轻轻的咔嚓之声,惊动了听觉异常灵敏的鹿群。它们全都抬起头,一转身,撒开细长的腿,往橡树林方向逃逸。急速是它们防卫的本能。赭褐色的身躯以及镶在它们短尾巴边缘和末端的白毛,在晚照辉映里,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拍下《九鹿图》的瞬间,是2005年2月2日17点34分34.7秒。
我很得意,眼疾手快,抢拍下这千载难逢的一瞬。美丽晚霞照耀着玻璃花房。我坐进沙发里,不禁回想起往昔曾经欣赏过的古画《五牛图》。那是唐朝名画家韩滉硕果仅存的一幅杰作。画面上的五头牛各具状貌,姿态迥异,或俯身吃草,或翘首远望,或回顾舔舌,或缓步前行。画家通过不同的姿态,表现牛们相异的习性:或活泼,或沉静,或调皮。或胆怯。它们生活在草茂季节,因而眼神安逸,步态闲适,毫无冻馁之虞。而我抓拍下来的这群鹿,适逢天寒地冻之时,故眼睛里明显流露出饥馑、渴盼的神情。
是啊,大地上的一切生灵,谁不渴盼着严冬尽快逝去,暖春早点来临?
人一生巧遇美之瞬间的概率极小,而我邂逅上了,这是我的幸运。如今这幅摄影《九鹿图》已装进相框,挂在我北京寓所书房的墙上。它虽没有像古画《五牛图》那样具有历史、艺术的巨大价值,却作为我家中的珍宝,时常吸引我仰首观赏,并陶醉于鹿们自然的神态之中。我感悟到:对于摄影艺术,瞬间决定一切,须臾注定成败。
静默中往开想,在人类的许多领域,牢牢把握机遇,均属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