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多次在欧洲画册上看到莫奈《睡莲》的印刷品,一直渴望着亲睹它原作的丰采。直到2002年夏天,才在芝加哥艺术中心,欣赏到它的真容真貌。
走在印象派画家的展厅,北墙上正方形金边画框内,好像有一股清新的水气拂画而来。仔细一看,目光立即被吸住,这正是莫奈画于1909年的那幅怡淡的《睡莲》。画面下部,这儿、那儿,随意地、轻盈地漂浮着稀稀落落的碧叶,衬托着三朵淡紫花瓣包裹白蕊的莲葩。靠近左边画框的地方,围成半圆的莲叶们,簇拥着几朵淡淡的小花。画面稍远的右上方至中间偏上部分,斜斜地、匀称地聚成的三长堆厚实的密叶,仿佛是三张舒适的眠床,隐隐现现、绵延不绝地点缀着小天使般的莲花们。画中央水面上,倒映着淡蓝淡蓝的天空。
我站在画前,看到的是自由自在的莲叶、莲花,感到的却是世上至静、至雅、至谐的化身。莫奈实质上是位抒情诗人。这幅画显示了大自然里生命的闲适、柔美和欢愉。舍不得移步往下看,决定站在那儿,延长我观赏、享受它的时间。我从芝加哥西效木匠村出发,赶了那么多路,来市中心博物馆参观,如果只看到这一幅画,也就不虚此行、心满意足了。
画框旁边的说明文字介绍,69岁的莫奈创作这幅画时,画了撕,撕了画,不知撕了多少画稿,才在透明如镜的水面上,为这些梦幻般的水仙们找到了最佳的安憩之所。
到了晚年,莫奈很少到野外写生、作画,他那吉维尼家园里的莲塘,成了激发画家艺术灵感的唯一源泉。他用最后20多年时间画出的上百幅睡莲系列,是他献给大自然的颂歌,也是他70年绘画生涯的终结。我之所以特别欣赏睡莲系列中的面前这一幅画,是因为它的清淡和洗练。我认为:以少胜多、以一当十、以简驭繁的艺术,才是上品、神品。而其他睡莲画上,常有日本式的拱桥,水边长着茂密的菖蒲、蓼草,池岸旁有青丝摇曳的垂柳,天空飘移着缕缕云彩……我却推崇艺术的简洁。
这幅画题材截取莫奈吉维尼花园中池塘的一方水域。地处巴黎西北60公里远的吉维尼,是画家亲自经营的一座水上花园。这儿依山傍水,风景秀丽。邻近的埃普特河前行不久便与塞纳河汇合。河岸上白杨萧萧,田野里干草垛垛,是最适宜画风景画的地方。1890年左右,莫奈用卖画收入买下了这座庄园及附近的土地。他在园中开掘了一个S形的池塘,引进了埃普特的河,塘中养植了品种来自日本的睡莲,池畔种上了树木、花草、翠竹。积以岁月,园林建成后,白发苍苍的莫奈整天在莲塘边小路上拄杖散步,或坐下观察,捕捉不同季节、不同时辰、不同气候、不同视角下池塘里花、叶和水面上光线、阴影、色彩的闪动和变幻。
垂暮之年,这位印象派之父驱除开妻子爱丽丝去世带来的哀伤,压抑住视力衰退以及白内障几乎使他失明的痛苦,甚至不顾离这里只有几十公里之遥的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硝烟,凝聚起最后的精力,把莲塘上众多美的瞬间和印象,用颜料固定在画布上,让它们永留人间。
青春勃发、身强力壮的岁月,莫奈喜欢画太阳、旗帜、罂粟花、虞美人、鲜丽夺目的日本和服。那些红艳艳、使人心动的色彩,进入老年之后,已从画面上逐渐消失。他一辈子喜欢画水,爱画大海、河流和池塘,因为水面能像镜子那样生动、忠实地反映各种各样的光和色。但他晚年的绘画对象已由咆哮的海浪、河流的浮冰转为静塘的涟漪、素洁的莲花,色彩也由绚丽、鲜艳转为清淡、素雅,最后以睡莲作为他追求至美的理想主题。他在自己的花园里一直画到1926年,最终倒在莲池旁,躺在他心爱的睡莲们、睡美神们身边,永睡不醒。
匆匆浏览了其他展厅,跨出艺术中心大门,走在芝加哥亚当斯大街上,内心颇感奇妙:那几丛画于塞纳河畔的睡莲,竟像一群水上蝴蝶,振翅飞离吉维尼的花园,飞越大西洋,来到密歇根湖畔,栖息在芝加哥艺术中心展厅墙壁上,让一个来自长江边、飞越太平洋的人,于2002年夏天驻足欣赏。仅此一例,也足以说明艺术无国界,它不胫而走,受到普世的钟爱和珍惜。
艺术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