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谷唤醒了原野,吹开了百花,门前那几棵果树早已繁花满枝、桃花似锦、梨花雪白。后山阳坡上火红的杜鹃艳了山、映着天。雨燕落在大官人屋前的竹竿上,梳理着黝黑发亮的羽毛。衔春泥的燕在屋前飞舞。
仙桃挺着隆起的肚子,拉了竹椅坐在屋檐下,手里拿着升桶,一把一把地撒着米,喂着围在脚边的一群鸡,巧凤抱着一大堆脏衣服,走出来放在水盆里稀里哗啦地洗着。时而有几只鸡探着头喝上几口,巧凤扬手轰开。彭氏提着马桶出来见巧凤弯着腰洗衣服,冲着楼上喊:“环儿,起来哟,帮你二嫂洗衣裳。”喊了几句才有回音:“让她放下,我就起身!”巧凤抬起头回道:“不用,妹子,你睡吧,冇几件,我搓搓就成。”“放下吧,让环儿下来洗,这么大的妹子了,自己的衣服,还让挺着大肚子的嫂嫂洗,真不懂事。”“不碍事,环儿也常照顾我们娘俩嘞,重活都是她抢去做了,帮妹妹洗两件衣服也是应该。”“二嫂,你快放下吧,我来了,你也真是挺着个大肚子,好哪门子强呀?大清早就不怕着凉?”环儿弯腰抢下二嫂手中衣裳,端起水盆闪到一边,麻利地洗了起来。
周继担水回来,环儿说了声:“就放外面吧。”
“不,缸里还没担满嘞!”
“倒了再担,死脑筋,我这就用。”“你洗完了吗?我带到溪边去漂干净不就省了力气吗。”
“那还不如我去溪边洗呢,更省力,你就更省下了,不用担水还洗得干净一些。”周继头也不回得甩了一句“我担了就来”。
“你等等我,一块儿去溪边。”
“不用了,你在屋边洗,过会我去漂。”
“汉子谁会洗衣服,看让别人笑话。”
“这有么子好笑,穿衣戴帽,各有所好,我就喜欢洗衣服,别个好笑是别人的事。”
“我可不敢让你帮我洗衣服,还是几件里边穿的,要男人看见都羞死了。”
周继不再说么子,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上的扁担绳,捆着钩子。环儿搓衣服的手动得快了些,起身扭干了水,趁周继不注意往水桶里一丢,抓起搓衣板,声也不作,向溪边走去。周继慢腾腾地跟在后边,过了老腊树,周继喊了一句:“又不是赶集,你行那么快做么子。”
环儿停住了脚步,等周继走近问道:“那天我跟你说倒插门的事,你想好了吗?”
“哦,想了几天,我就是不明白,你屋里有崽有女,你爹为么子还要我入赘?莫不是压根儿就不同意我俩的婚事?嫌我出身卑微,辱没了你家门风。”
“瞎说!是想要你做我屋里的大管家呢!你要是不入赘就是外人,爹爹不放心。”
“你怎知道?”
“是二姨娘跟我说起,你看,屋里才落脚老腊树下,几年光景就置办了这么大的家业,入赘也亏不了你,至少我这个大活人是你的了。”
周继不再作声了。低着头,担起水桶,一到溪边把衣服倒在青石板上,舀水洗净水桶,说了句:“你先洗,我担水回去再来接你。”
“别走,我跟你说个事儿,自那夜起,我都两个月没见红了,老想着那个事,还思着吃酸东西。”
周继将扁担一丢,抱起环儿转了一圈。“真的!这可是好事,我周家有后了。”搂着环儿疯狂地亲吻着,贴着环儿的肚子,喃喃自语:“我听听,我听听,他一定在肚子里叫我呢!”
“瞧你,我正愁着这事咋弄呢,你倒高兴起来了,别忘了,我还是闺中女嘞!”
“这有么子,回屋里我就去求二姨娘,去跟你爹说,事到如今还怕个鬼呀!”
“还是我去跟二姨娘说吧!”
“那可不成,要去我俩一块儿去,男子汉大丈夫,我得敢作敢为,我相信你爹也是血性汉子,能被你我相爱的真情所动,不会残忍地拆散你我这对恩爱的夫妻。”
“那可不一定,他是一脑子的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坚信女子要守节于人,遵妇道,我还是担心,爹爹要是不转弯,这事就冇得救了,听老辈说过,在老屋里是要开祠堂门的哟!”说完,环儿哽咽了,周继的眼睛也潮湿了。
“喂,老乡,这里是么子地方咯?”环儿转身,见坝上站着一队人马,一头扑进周继的怀里,看都不敢再去看一眼。周继一手护着环儿,“这是檀山。”
“哦,谢谢老乡!”队伍中有人跑过来,向刚刚问路的人一举手,说是队伍已经走错了路,应当走衡山。那人回答:“去把大胡子叫过来,他是湖南人,能听懂土话。”来人转身,跑向队伍后面,领着一个腰上系着围裙、满脸络腮胡子、矮个子的老头儿,来到队伍前,两人一同举手,开始问话的那人还礼,吩咐道:“你去问问溪边上那人,去芷江怎么走。”
大胡子老头回道“是!”顺着堤坝的坡,一路小跑,到环儿和周继的跟前,笑呵呵地说道:“怕么子咯,我们不是土匪,是打倭寇的队伍,是咱老百姓的队伍。”
周继搂着环儿,不敢看,更不敢说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大胡子急得直跺脚,围着两个人转了一圈,“我不会难为你们的,你告诉我这里去青山怎么走?”
周继指了指垅里,说道:“往那边行,翻过龙宝界,冇好远就是青山喽。”
“你叫他做向导,跟他说不白做,给赏钱。”
环儿听懂了长官的话,喊道:“他不能去,你们问道走就是了,鼻子下面长着嘴就不晓得问吗?”
大胡子见状就笑道:“带个路没关系,我们又不会吃了他,送一程回来就是。”
周继安慰环儿:“不用急,我不理会就是,他们不会把我捆了去。”大胡子见两人都吓成了这般模样,向堤上的长官说道:“一边走一边打听算逑喽。”
“老乡怕是不敢跟我们走。”
早饭上桌好一阵了,屋里人都围在桌前吃了起来,张氏不见环儿,问印祥:“你姐咋还冇来吃东西?”
“我哪里知道?哦,瞧我这记性,她去溪边洗衣服去了。”
“都这么久了,早该回来了。”
“那我去看看,别不是掉水里了。”放下碗,印祥快步跑了出去。见两人搂抱在一起,环儿两腿还直发抖。
印祥问道:“你们怎么还不回去,站在这里干么子?”
环儿抬起头,冲着堤上翘了翘下巴,印祥才注意到堤上站着许多扛枪的人,印祥仔细打量着这支队伍,一眼就看出来,穿的衣服比那日来抓丁的兵要破旧得多。纪律却比那些兵严格,一队人分两行坐在堤上,大枪都靠在右肩上一个方向,背后都挂着一顶大斗笠。前头正在和大胡子说话的那位想必就是大长官,腰里挎着盒子枪,说话也不像余家三少爷那么冲,印祥正寻思着。大胡子又过来,一脸笑意地走过来,对着印祥问道:“愿不愿意送队伍一程?给赏钱。”
印祥想都没想:“送到哪?”
“噢,就送到青山。”
“行啊,反正青山离这里也没几步路,翻过龙宝界,就是青山沟。”又一想,就这么几步路,还用送吗?其中定会有诈。他壮着胆子,又问道:“怕不是去青山吧?”
“哦,不瞒您说,我们是要去芷江。”
“我又不知道哪里是芷江,要送也只能把你们送到龙宝界。如果行,就上路,如果不行,你们就另找人。我还没吃早饭呢!”
“饿不着你,你瞧,炊事员不是在那里煮吗?一会我们一起吃,管饱。”
说得印祥扑哧一下笑了:“我屋里又不是冇饭吃,拿一顿饭说事,哄叫花子呢。”
大胡子好像也看透了印祥的心思,立马解释道:“队伍上没好的吃,没别的意思,一路上饿不着你,别多心。这吃饭可是头等大事,老乡,您说是吧!”
堤坡上有人喊:“大胡子,快来,吃饭喽。”
印祥循声望去,两人抬着一口大铁锅,从队伍中间走过,分发着吃食。大胡子拉了一把印祥:“走,过去吃饭,也尝尝我们的饭菜。”
环儿一把拉住印祥:“别去吃人家的东西,兄弟你忘了吗?吃人嘴短。端了别人的碗,你不去都说不出口了。”这一说逗得大胡子和堤上的人哄然大笑。
背盒子枪的人喊道:“胡子,你把他们三个都领过来,这小妹子还蛮有个性。”
大胡子呵呵地笑道:“算了吧!妹子胆小,经不起吓。”
环儿这会也不知道哪借来的胆,脖子一扬:“去就去,难道还怕你们吃人不成。”
大胡子笑得更响亮了,堤上的众人也异口同声地笑道:“嗬,有个性。”
印祥站在队伍前头,上了路。不时地回头,向环儿挥手,对她喊:“回屋里跟爹说一句,我送他们到青山就回来,不用担心。”环儿目送着印祥的背影渐渐消失远去。
周继担起丢下的水桶,晃晃悠悠地向屋里赶。刚一转身,就见马甲长背着手悠闲地向溪边走来。见周继问道:“为么子这么惊慌?”
“印祥被一队当兵的拉去带路了。”
“哪来的队伍?”“我也不知道。”
“还不赶快追回来,这个傻孩子,真不知天外有天。”说完,自己一个人便追了出去。跑了几步,又回头问道:“打这里走的吗?”
周继回道:“是去青山。”
“那就没错,你快回屋里说一声。”
周继应着好:“甲长大人要加小心。”
环儿回到老腊树下,一进屋,面色惨白,一头栽到地下,早已说不清事情的原委。张氏扶她起来,折腾了半天,周继才向大官人道了个大概。一屋人一听,就炸了锅。
张氏急得团团转,一个劲地说:“这可怎么是好?这可怎么是好?印祥这孩子就是傻,这路也敢去带。”
大官人却没有张氏那么紧张,安慰众人道:“这也许不是一件坏事,他多少念了些书,知书达理的人到哪都吃不到许多亏,出门闯荡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只是苦了巧凤媳妇。”
张氏见巧凤并不着急,便问道:“你汉子叫人抓走了,你倒像没事人。”
“出去还好些,在屋里也不见他挣来夜壶大的银子,还是个受气的命。”巧凤的话深深地刺痛了大官人,张氏的脸更难看了。一向遇事淡定的周继不知何故发出一声叹息,出了门。
环儿追上,问道:“你去哪里?”
“我去溪边把衣服拿回来。”
“我和你去。”
“不用,你在屋里找点东西吃,我就回来。”
“那你快些哦。”
周继倒也真快,几步就把一担桶担到老腊树下放好,回头朝木屋望了几眼,头也不回、毅然决然地向垅里奔去。脚步是那么的从容、坚定。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周继在怀子山脚下追到了队伍,看见马甲长远远地跟在队伍后头,印祥走在队伍前头。周继紧赶几步,拉了一把马甲长,道:“马大叔,你就在这里等着,一会和印祥回去。”
“瞎说,没带到地,别人咋会放他回去。”
“我替他带路就是。”
“那怎么成?”
“放我回去,我就回。不放我回去,扛枪吃粮也要得,反正我人一个,光棍一条。”
“瞎说,我早就知道官家屋里的千金一直想着你呢!”
“她想着有么子用,大官人要我入赘才肯把她嫁给我。马叔,您也是个明事理的人,汉子坐不更名,行不改姓,讲究七十二孝。我要是图一女色,背叛祖宗,来日有何颜面见我周家列祖列宗?祠堂里岂不是又少了一块宗亲排位?”
马甲长没说什么,想了一会:“那倒不如这么着,你要是真不打算回腊树下,我倒有个主意,保你荣归故里时,环儿还在屋里等你。”
“你可别瞎忙乎,我这一去,不知何日是归期。更何况扛枪打仗,生死难料啊!叫环儿苦等,岂不是害了环儿大好时光。虽然我惦记环儿,相好了好多年,也放不下,难舍难分。但我这一走,还是愿环儿另寻高枝!”两人慢慢地走着。说到这,周继两眼红了,长长地吁了口气,叹道:“命苦谁自知,长宁终有别!马叔您就别走了,等在这里,我去喊印祥过来,回去您也啥都莫告诉环儿,领着印祥小心回屋去。”不等马甲长回话,周继到了队伍前头,二话不说,一把拉过印祥,道:“你快回去,马甲长在后头等你,巧凤在屋里哭得不行了。快走!”
印祥并不听周继的话,甩开手:“你快回去吧,我不回去。你来了正好,一起参加队伍算了。正好有个伴,刚刚我听长官说倭寇就要完蛋了,队伍是去芷江接收投降兵的呢!没有鬼子兵,就没有敌人了。扛枪吃粮不是件美差吗?”
“还有这等好事?”
“可不吗?开始我只想送到青山就回屋,听长官这么一说,我就留下了。大官人不是说好男儿吃四方,在外面跑几年,挣点光洋就回来买田盖屋置业。”
周继压低了声音,用土话道:“兴许还能混个兵头将尾,带着人荣归故里呢!”两人相互你打我一掌,我打你一捶相互加着油。
马甲长跟在后头,老不见印祥的影,眼看太阳就要下山了。跑到前头想问个究竟,见两人没有一丝难色,觉得有些蹊跷。扯过印祥,一把问道:“你咋还不回去?周继是来替你的。”
“马叔您快回去吧!我两兄弟送到青山就回,正好有个伴,有事也好打个商量。”
旁边的长官早就看出了两人的心思,对着马甲长板着面吼道:“老头,要干么子?是不是也想跟我们扛枪打仗去?”
马甲长一听,松开印祥,闪到路旁,眼看着大队人马从眼前走过。夕阳映在他们身上,几面红旗映着晚霞,显得更加鲜艳、夺目。马甲长不敢出声,目送着两兄弟的背影消失在夕阳的余晖里,才转身向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