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官人自早上得知印祥去给队伍带路,一整天进进出出地在老腊树下转悠,时不时地手搭凉棚向远处张望。随便扒了几口晚饭,出门一抬头,正赶上夕阳映在老腊树下,照着后山笔架岭庵子,风吹风铃有韵,伴着几声木鱼,岩壁上映着血一样的红。大官人叹了口气,自语道:“印祥真不懂事,巧凤都一肚子崽了,还不守在屋里。按理说:娶妻之人应顾家念家,难道就不念儿女情长了吗?”一丝忧伤袭上心头。眼看着残阳半壁,就着习习晚风,自语道:
残阳半壁满山红,叠嶂清影闻晚钟。
声声木鱼练心曲,喃喃沉韵迎心声。
举头凭栏三界醉,一寻千年恋旧情。
谁道苍天无尺素,五岳同辉任晚风。
一直跟在后面的张氏安慰道:“官人不必太伤感,崽女大了出去闯荡未必不是件好事。”
“理是这么个理,可我总是放心不下,估计周继那后生,怕也是一去不复返喽!你瞧,都一天了,水桶和衣服都是环儿捡回去的。”
“这不正好吗?两个人在外面,相互有个伴,有事也好相互照应,你不就放心了么?”
“可我不知道他们是给哪支队伍带路,身上又冇带钱,哎,几经周折,这两个不懂事的崽,刚逃出虎口,要是再入狼窝,该怎么弄?”晚风吹起大官人的山羊胡子,翘起老高,咳嗽着。张氏扶着他,劝道:“快回屋去吧!”
天渐渐地黑了,一弯皓月高挂在老腊树的枝头,田野里响起一片蛙鼓。
黎明的曙光刚刚透进窗格,腊树下传来马仁贵的喊声:“官家,起来了吗?出大事了。”
“起来了,起来了。”大官人一边应道,一边蹬上裤子便往外走。推开门,问道:“你别急,你慢慢说,出么子大事了?”
“你屋里印祥和周继都去当炮灰了,劝都劝不回来。害得我走了一晚夜路,你瞧身上还有一根干纱么?”
大官人这才仔细打量,只见马甲长的裤腿上沾满了泥泞,头上不时地滴着不知是汗水还是露珠,胸大襟早已湿透了,一脸惊恐。
“快进屋把衣服弄干,有话进屋里说。这两个逆子,要去送死,我也是么得法子嘞!让甲长大人受这份罪,就不应该了。”
“两个没脑壳,真不知好坏,明知是火坑,还要往里跳,我追着劝都不回头。唉,没法,真是没法,两人一根筋。”
老夫人隔着门听着屋外的对话,咳嗽着,断断续续地问:“印祥是不回来了么?”
马甲长嘴快:“可不是,我拉都拉不回。”
老夫人没再回话,咳得更厉害了。巧凤挺着肚子,扶着老夫人,捶着背。大官人叹着气走过去,把老夫人扶到房里,不停地安慰着:“娘,可不敢动气,动气伤心,坏了身子骨,这屋里走了他们俩,你膝下还有印科、环儿、孙媳妇在身边孝敬您呢!那两个不孝子,就当没养就是。”
“你又不是不知道印祥那崽打小就慈善,到外边去,我怕他吃亏,他比不上周继那孩聪慧灵泛。唉,也亏了咱环儿妹子。”
环儿在楼上,一直在听下面的对话,早已哭成了泪人。张氏走上楼,环儿一见更是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张氏抱着环儿,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只是拍着环儿的背,跟着流泪哽咽。仙桃听到哭声也上了楼,见两人哭成一团,扯起环儿的手,安慰道:“别气了,他会回来的。有你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美若天仙的妹子在他心里,还怕他不回来么?就是一时回不来,有朝一日他升了官,也会荣归故里,接你归宗。我想你尽管放宽心,瞧这丹凤眼都哭成水泡眼喽!快别哭了,跟我下楼洗一洗。”
张氏说了一句:“这样下去咋见人?马甲长还在下头呢!我去端,来,你来,扶着点环儿。”
“还是我去吧!”
“你怀身胎气,别闪着了。”张氏下了楼。
环儿抹了一把眼泪,问仙桃:“咋不见巧凤姐了?”
“问过了,她说急有么子用?好男儿志在四方,反正在这腊树下也没大出息。吃粮打仗,一夜荣光,兴许还是他的出头之日呢!女儿身为他守着就是了。”
这一番话不但没有安慰到环儿,却使环儿更伤心了。环儿在心里埋怨起周继,心想:那晚寻情周继真没用,都不知道把种留下,急急忙忙地弄了自己一裤子污秽。还让二姨娘取笑环儿,明明是他不会种田,却怪我的田不肥。要是那夜他下了种,那我也会像巧凤那样,有了盼头不是?
仙桃见环儿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仙桃劝道:“不用担心,我想他们会回来的。周继无论如何都放不下你的。”
“你这是宽我的心,他是个没心没肺的人,我把身子都给了他。你瞧,这倒好,一拍屁股走人了,把我丢下,不管事了。这要是放在你身上,你会如何想?”
巧凤端着一盆水上来了:“环儿姐,二姨娘在下面有事,你快洗一洗吧!”
“你来得正好,我正想问你,你屋里汉子走了,你咋办?”
巧凤轻轻地叹了口气,自语道:“傻妹子,我不是和你一样吗?你倒还好,退一步另寻婆家,最多只落了个心里难受强作颜。我嘞,心里挂着一个,肚里揣着一个,拴着脚锁着心,男人不在屋里,身边无人照料,要吃饭穿衣,还不得处处小心,看人脸色过活。”巧凤的话说得环儿止住了哭啼,反过来安慰起了巧凤。心想也是嘞,兄弟不在,巧凤弟妹今后的日子更难熬。两人对视片刻,拥在了一起,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湿了衣襟。站一旁默不作声的仙桃端起水盆,一声不响地下了楼。恰巧碰上张氏上来,见此情景,张氏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从心底发出了一声叹息。
大官人的呼喊止住了三人的哭泣,张氏说了句:“快下楼去看看,准是老夫人气昏了。”大官人的呼喊声更急了,彭氏的喊声中还带着哭腔,马甲长说了一句,“我去请郎中”焦急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