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不知道 Frida Kahlo。
如果今年6月,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没有展出她的作品,我也许永远和这位和惨烈命运搏斗一生的奇女子失之交臂。如今我终于知晓,在和美国相邻的国度墨西哥,于20世纪上半叶,她曾经在现代艺术史长河里,用残缺的肉体,以惊天动地的精神,掀起一阵排山倒海的巨浪……
这是她的自画像,一张娇小的脸,从轮廓看出她过分瘦弱,然而,隐藏在五官中的浪漫、热切,还有被激情激荡起来的诗性之美,都十分分明。两道粗黑浓密的眉毛,将她的脸庞分割,形成某种男性化的奇峭。嘴唇上汗毛清晰可辨,增加了坚强不屈的气概。钢丝串起的荆棘缠绕脖子,刺出血珠。一袭白衣,身后是色彩浓烈的绿叶,银色蝴蝶和蜻蜓舞于发髻之间。肩膀上,黑色野猫鼓着一双邪恶阴郁的眼。瑰丽诡异的画风折射着她灾祸连绵的人生。
Frida的一生,可以用“支离破碎”来概括。痛楚从来没有离开过她。自出生到成长,生命史就是痛苦渐渐变大变深的记载。她出生在一个混杂犹太、西班牙和印第安血统的墨西哥家庭,作为第三个孩子,先天性的小儿麻痹症注定她一生失去优美的姿态—瘸腿。
18岁,如花怒放的年华,她来不及陶醉于自己初绽的美丽,车祸发生了,一条无情的钢管穿透她原已瘦弱的身体,脊柱、锁骨、肋骨断裂,骨盆破碎,右腿11处骨折,右脚脱臼,粉碎性骨折,肩膀脱臼……更悲惨的是,子宫破碎,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
痛苦终生,何等不幸!然而,这加诸她身心的痛苦,是“幸运”的,因为唯她能凭借着艺术,赋予痛苦以瑰丽到极致的内涵。
“我不是生病,我只是整个碎掉了。但只要还能画画,我都会很开心。”她倔强地宣告。在剧痛中,她拿起画笔画下平生第一幅自画像。漆黑的背景,暗红色衣裙,少女的她冷漠地抱起胳膊,带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成熟和警惕……也许她在冥冥中已预感到,痛苦的袭击才起步,日后还将源源而来。为了抵抗,她在积蓄艺术的力量。
这样一位艺术天才,破碎的肢体依旧承托着她美丽的精神,不羁的创造欲。不出所料,生命中第二次灾难降临,这一次出现在精神领域,带着致命的威胁—被誉为墨西哥壁画三杰之一的迪亚哥·雷弗阿和她相遇,相爱。她孤注一掷地为这位名扬美洲,在艺术上登峰造极的大人物献身,成为他第三任妻子。尽管他有如日出一般灿烂的成就,使她玩票式的作品成了朝霞般的衬托,即使未失魅力,但显得微不足道。
在展厅一幅幅地浏览她的作品,感觉她受墨西哥民间绘画的影响很大,构图饱满,充满原始的野性和民族的乡土气息。用色诡奇,但不失含蓄浑厚。没有受过系统和严格的学院训练,却反而使她尽情发挥个性,独树一帜。
她的作品系列中有题为《Frida and Diego Rivera》的一幅。其时她和迪亚哥刚刚结婚,迪亚哥魁梧高大,手拿调色盘和画笔,身后的Frida显得纤小羸弱,两人的个头不成比例。她的身躯几乎依偎着迪亚哥,艳丽的绿色长裙,火红的披肩。她的脸部表情复杂,黑眉冷峻依旧,却多了些淡雅,显得少见的妩媚,某种天生的忧愁不经意地掠过眼角眉梢。为了爱,眷恋绘画的她放下画笔,牵住丈夫的手,情愿当侍候他起居饮食的普通小女人。这幅妙手偶得的作品,充分反映了她的心境—对婚姻的喜悦,对配偶的痴迷崇拜,画面浓绿嫣红,那么明艳开朗。不过,隐隐约约的忧虑仍旧从色彩的夹缝透出。
Frida在完成罕见的《快乐之画》的次年,创作了《Henry Ford医院》,风格复归于超现实的迷幻。空中飘浮着成型的男胎儿,蜗牛,女性尾骨;地下垂落着骨盆,明紫色的花朵,冰冷的手术器械……她浑身赤裸,腹部高耸卧在血泊里。产床成了叫人毛骨悚然的地狱。她没有逃出医生早已宣布的定命……流产。床下土黄色的地面,荒芜空旷。令人倍感悲凉。青春期被撞碎的子宫、身躯和心灵,再次受到命运的残酷摧残。以后,她不甘心就此罢手,接连怀孕两次,都以流产告终,从此她才彻底死了心。
这个时候,丈夫对她冷淡了,还到处追逐女性。说起这位巨人,我记起曾在旧金山一家艺术学院看到他的壁画。那可是气势磅礴,充满张力,韵律强烈的巨制,风格技巧与他本人的创作理念融合,一如一首宣告社会使命、政治诉求与历史胸襟的壮丽诗篇。不可否认,迪亚哥的作品更具备侵略性和震撼力。在世界壁画史上,迪亚哥堪称大师。
Frida对丈夫的行为忍无可忍,也为了报复,开始一种双性恋游戏。一些著名政治人物和艺术家的名字与她连在一起,有的成为入幕之宾。比如大家熟悉的,为逃避斯大林的暗杀而亡命墨西哥的苏俄共产党领导人托洛茨基。传记作家对她这一段性爱紊乱的生活有过诸般猜测,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变得如此放荡。我的看法是,不从性爱和有力量的男性女性中借取生命力,她就支撑不住自己风雨飘摇的肉体,行将油尽灯枯的心灵……
她终究没有支撑住。某一天,她听说丈夫和她的妹妹通奸!她肝胆俱裂,强忍痛苦,画下著名的血腥之画。画面到处是摧残的痕迹,一名女人被杀,血迹四溅,斑斑点点洒在地板上不算,还溢出画面,溅满画框。面对它,我感觉到,从那一刻起,她不屈的心也和身体一样,被命运彻底凌迟了。
她破罐破摔,豁出去,作最后一战。她干脆把破碎的心和肉体彻底砸烂,和泪和血一道,碾为黏稠的油彩,画出一幅幅色调浓烈得堪和凡·高比拼的油画。下笔凌厉,着色决绝,如风暴旋起于亚麻布上,叫人惊悚。这就是艺术家的伟大之处:她的每一次人生苦难,都让艺术受益,艺术因为她的痛苦而辉煌。
事业上屡获成功的迪亚哥,从心灵上还是眷恋着这位前妻。他们虽然离婚,她对他的敬仰未断,两人仍旧互相扶持。后来,他们复婚了。在画作《The Love Embrace of the Universe,the Earth(Mexico),Diego,Me and Senior xolotl》中,她用罕见的大气魄,挥就日月地球神灵,墨西哥大地女神袒露滴乳汁的胸膛,将Frieda和她丈夫紧紧护卫在怀里。墨西哥的仙人掌,根蕨植物围绕四周。重新获得幸福的Frieda身穿长裙,爱恋地拥抱着丈夫,魁伟的丈夫被描绘成被她呵护着的婴孩。她深深地珍惜失而复得的姻缘。当然,历经磨难的她不再轻信幸运,仔细看她的眼神,里面只有惊恐和孤独。不祥的预感又像兀鹰在头顶盘旋。果然,不久以后,丈夫再次提出离婚,为了一名模特儿。
不过,这一次她来不及绝望—她已被病痛折磨得气若游丝。
1954年,她的右腿被切除,她因为无法动弹而终日卧床。家乡为她举办在墨西哥的唯一一次画展,她到场观看,没有诉说什么。她已经不能再拿起画笔。
7月,Frieda在睡梦中静静死去。她在日记中说:“但愿我的死令人愉快,并且我希望我永不再来。”
她已经将她的善良、美丽和深情的爱留在人间。不朽的创造之结晶,使她终生疲累,使她耗尽血肉之躯的艺术品,如今属于全人类。这饱经磨难的天才,永远翱翔于人性的天空,从此不再绝望于命运的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