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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金山模特梦

一、入学记

是2004年的事了,圣诞节快到时,我、保姆和刚过3岁的儿子到超市去购买应节食品。毕竟是在把圣诞当作一年里最重要节日的国度,商场门前的圣诞树挂满了灯饰,人们喜气洋洋的,一个个手提着大包小包,那是圣诞礼物。趁保姆带孩子去看圣诞老人的空隙,我溜进一家书店,翻看琳琅满目的杂志。

当眼处是一排时装杂志,其中全美最为流行的一本,最新一期的封面女郎为何这般眼熟?她最多20岁,金发碧眼,铜色皮肤,表情是冷艳的“酷”,眼神粗看似呆滞,其实极具穿透力地射向远处。论身段,当然是无懈可击的修长和性感。一身酒红色的绒质单肩晚礼服。啊,是克丽斯汀!不错,就是她。我急急翻开内页,里面有一篇长达三页的关于她的专访,第一句就是:10年前,克丽斯汀在“琼斯模特儿中心”完成学业。

合上杂志,一股夹杂着惆怅和嘲弄的情绪涌上心头。10年前,也是在造就当今红透半边天的模特克丽斯汀的地方,我开始接触这一行业,进而开始了解美国。那年的2月,我这“过埠新娘”在美国度过的第一个春天。我按照从报纸广告栏剪下的地址,乘车来到旧金山下城中心的市场街。一路顺着门牌找,很快找到了,是一栋古色古香的欧陆风格的高层建筑。进了警卫看守着的大门,便是宽敞的大堂,打了蜡的大理石地板光滑无比,人走过,鞋子橐橐的回声十分响亮,穿高跟鞋的我差点闪了脚。按电梯上12楼。全层被“琼斯模特中心”包了,外观真够堂皇气派,让人一看就不得不赞叹一句:果然是大牌。

这个让人看一眼就觉得高不可攀的大公司,有一个平易近人的接待员。这位坐在大门后的金发女士,40多岁模样,一身亮眼的ST。JONE西服,长发飘逸,好一个气质悦人、落落大方的美人儿,我马上猜测,她曾经当过专业模特。她迎上来,热情地和我握手。我不自觉地拿站在对面的她和自己比比,对方比我要高上10公分,虽然早已过了在伸展台搔首弄姿的年华,但举手投足间仍旧不失“台风”。这么一比,我进门时还满满的自信减了一半。

接待员笑容可掬地招呼:“早上好,有何贵干?”我问:“听说,你们要招聘新面孔的模特儿?”她更加热情了,不迭说:“正是,正是。我就是负责招生的,我叫罗拉。请问您的姓名?”我惊讶地问:“招收学生?报纸广告不是说招模特儿吗?”

面对质问,罗拉一点也不忸怩,蓝眼珠一转,态度更亲切了:“对啊,不过,这是后一步。首先,我们要训练模特。你没有做过模特儿吧?”我回答:“我没有做过时装模特儿,但是,在中国大陆,我做过广告模特儿,也拍过电影和电视剧。你们的广告说‘身高不限’,所以我来试试看。”“不错,我们需要不同身高、不同尺码的模特儿。你的外形很好,虽然不够时装模特儿的高度,机会还是多得很。你没有在美国当模特的经验,所以先要入学,接受训练。”我不能不承认她的话在理,但不怎么放心,又问:“我当然愿意入学,学点本领,不过,毕业以后我真的能干这一行吗?我身高不够,上不了伸展台,那么,拍广告片的机会大不大?听说时装模特儿年龄必须20岁以下……”我明知年龄是美国女人的最大忌讳,还是说了出来。

善于察言观色的罗拉晓得我是可能上钩的鱼,岂肯放过?邀我到接待室的沙发坐下,给我端来一只盛着矿泉水的纸杯,侃侃而谈:“年龄方面,绝对不必担心,美国有禁止‘年龄歧视’的法律,你去应聘,若人家问你的年龄,那就是违法。何况,你的岁数再合适不过了。”说罢,她从抽屉拿出几张招聘广告:“美国这么大,时装和化妆品公司这么多,都需要模特儿。看,这就是那些公司寄给我们的,好些公司征求东方面孔呢。”她又一次煞有介事地把我上下端详了一番,推心置腹地说:“你的外形条件,哪样都合适,潜力大得不得了。”

我神情黯然地听着,暂不作反应。罗拉为了增强说服力,从桌子后面的文件柜拿出一大堆东方模特儿的照片,一张张地让我看:“都是我们这里出去的,她叫张雅,去年毕业才半年,就和露华浓签了长约,年薪是六位数字。这一位,哎,可不得了,在纽约和巴黎的时尚杂志都当过‘折页女郎’,好几个名牌化妆品,都找她拍广告。可是,你有所不知,她们刚进我们学校那阵,模样都很一般,这样的女孩子,到中国城转一圈,能带回一大帮。可现在,看她们的照片,多漂亮,多有气质!”

罗拉亲昵地拍拍我的手,说:“你比她们,起点高多了,将来一定成得大气候。怎么样?报名吧!”然后,她以恳切的口吻,要言不烦地向我说“玉不琢不成器”的道理。我连连点头,但在心里对她说:你这样煽动渴望一举成名的新人也许成功,不过,我并非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小妞啊!但我没多说,一来,在成人学校学到的英语不够用;二来,在陌生地方,对着一个热情有余而诚实不足的接待员,并没有炫耀的冲动。其实,在出国前,我在影视圈、广告圈已算颇为“资深”,限于才华和机遇,一直红不起来就是了。我不但演过电影和电视剧,演过话剧和MTV,还拍了好些广告片,什么“嫩护肤”霜啦,“阿丽斯五彩化妆笔”啦,沐浴液啦;还有袜裤、丝袜,乃至洗衣机,我都是出镜的模特。成就没有,但甜酸苦辣尝了不少,有一次拍“护手霜”的广告片,化妆师把我的右手摆弄了一个上午,漂白了皮肤,剔除了所有瑕疵,在指甲上涂上猩红的蔻丹。大功告成后,我得咬紧牙关,把手举到面前,花足足大半天不能放下来,为的是不破坏手的完美形象。可是,我从来不敢沾时装模特的边。为什么?时装模特儿,20世纪80年代末规定身高起码1米70以上,到了90年代干脆是矮于1米75的,门都没有!然而我的身高才1米64.再说年龄,上海的一些正规模特表演队明文规定20岁以下。凭我这样的履历,当款级自然远远不够,但对她失诸浅薄的“哄”的伎俩,岂能不洞若观火?就拿照片来说吧,我当过演员,太知道上面的“手脚”了。学生在初入学时,用“傻瓜”照相机给她们拍的照片,当然上不了台面;待到毕业时,由专业化妆师和摄影师联手,从色彩到光线都来一番精雕细琢,效果岂可同日而语?唉,多少做模特梦的“纯情少女”,被这般花巧的表面功夫蒙住了啊!

然而,说来人家不信,我一边自命为“曾经沧海难为水”,一边却心甘情愿地上当—报名了。为什么呢?那时我没有固定的工作,但经济不成问题,近于无聊的悠闲的生活,大大地助长了好奇心,对美国模特儿这个行业,与其说怀着“找饭碗”的功利心,不如说抱着强烈的求知欲——要了解美国模特培训的具体运作。正当罗拉对我渐渐失望,打算敷衍两句就离开的当口,我突然问:“培训费多少?”罗拉的眼睛发出喜悦的光:“一千元。”我从手袋掏出支票簿,刷刷开出一张,签了名,放在罗拉的桌面。问清上课的细节后,我和罗拉互道再见。

走在街上时,心里充满的却不是即将开始新学习生活的喜悦,而是近于一种恶作剧的快感。

开课了。老师是法国裔美籍的小姐,有二十五六岁,叫法蒂玛,一头金色的齐耳短发,明亮的碧蓝眼睛,高挑纤细的身段,一身得体的无袖黑色连衣裙。头一课由这样具有名模气派的女子来担纲,单是视觉效果已经够美妙。她落落大方地介绍自己:5年前,她在“琼斯模特儿中心”接受培训,同年参加纽约一年一度的时装模特大奖赛,荣获冠军。她拿出她领奖时所拍的照片:双十年华,一手捧奖杯,一手拿着鲜花,向台下挥动,果然风光十分。接着,老师把照片交给学员们传阅,大家少不得啧啧称赞,被激发出“明天说不定轮到我”的豪情。然后,法蒂玛让大家逐个作自我介绍。头一批认识的,是坐在附近的几位女子:来自日本大阪,长得小巧玲珑的西冈千津;来自西班牙,身段丰满的格蕾丝;来自维也纳,年仅13岁,但身高已达1米80的克丽斯汀;还有黑人、年轻的妈妈丽安。大家以崇拜的目光对着讲台上的法蒂玛,听她作简短的开场白。随后,大家站起来,围绕“我为什么要来参加培训”的题目发言。格蕾丝的英语带着浓浓的西班牙口音,好在激情洋溢,光看手势也猜得大半意思来:“我小时候很自卑,因为被小伙伴叫作‘胖妞’,我对镜子,看自己这么臃肿,老是想哭。长大一点后,我问自己:能不改变吗?怎样增强自信呢?我马上想到当模特,这是艰难的挑战。但是,法蒂玛,你是我的榜样,我也要到纽约去,拿冠军!”法蒂玛走过来,优雅地拥抱了一下格蕾丝,笑意盎然地开口:“说得太好了!这里每一个人都可以拿冠军,都可以成为超级模特儿。”

我的英语口语不好,不敢多嘴,在旁冷静地观察,对法蒂玛老师的风度和好意自然为之倾倒,同时,又有些怀疑,美国的模特培训是不是太脱离实际?模特儿,无论你把尺度放得多宽,也不是谁都能当好的,这职业需要许多先天条件的配合,从身高、体形到气质,还有要命的年龄!鼓励是重要的,但不能瞎捧,使别人不顾自身局限,盲目自大起来,将来人家的失望也更大。演视圈,这样的教训还少吗?被评论界和二三死党捧上云端,自以为天下第一,没红就耍大款脾气,结果呢,不但四处碰壁,到大梦初醒,要脱身却难之又难。多少明星、名模被冷藏后,或得忧郁症,或变得乖戾孤僻,或干脆自杀了之。可是,这些过来人的省悟,不好在班上说,那会讨人厌,何况我的英语也表达不了。

往后的课,还是由法蒂玛来上。她开始教授基本台步。音乐声中,法蒂玛抱起胳膊,冷静地扫视大家的表演,自己却岿然不动,既不对全体学生作出指导,也很少纠正个别人的动作。大家一圈圈地走,机械呆板,时间也就过去了。“到此结束,下星期再见。”法蒂玛微笑着说,大家也傻乎乎地笑,没有其他反应。我忍不住,站出来说:“法蒂玛,你还没有告诉我们,我们走得对不对。”法蒂玛含笑道:“大家都做得棒极了,太好了,谢谢大家。”乘我愣神的当儿,法蒂玛立刻鞋底抹油—溜之大吉。

第二个星期,法蒂玛教化妆的基本技巧,老实说,她所传授的无非老生常谈,在大多任何一本女性杂志都有,早在90年代初,我们这些年轻的女孩都已经滚瓜烂熟。

好在,同学们似乎觉得学费付了,不学太亏,也就一丝不苟地跟着老师走,每画一下,法蒂玛都会十分慷慨地分发赞美词:“太酷了,太棒了,十全十美。”我听了,很有些不耐烦:什么都好,谁都是对,不见得吧?看格蕾丝,把自己化成个血盆大口,破坏了朴实自然的风韵;看西冈千津浓妆艳抹,原来的清纯化为乌有;再看,不伦不类的丽安,装腔作势的梅,我忍不住了,终于向讲台上的权威作出挑战:“法蒂玛,一些人的化妆不适当,连口红都没选对,你不觉得吗?”法蒂玛愣了愣,寻思答词。教室里鸦雀无声,大家对我的敌意,我明显地感觉到了。我真后悔,女人的致命伤在于美丽的外貌受中伤,我针对的是无能的老师,但子弹却打在多数同学的自尊上。法蒂玛很快回过神来,四两拨千斤地说:“我现在教的只是基本课程,都是入门知识。对这个班,教材就是这样的。如果你们要深造,这学期结束后,可以报名,继续上课,那时学的就是专业化妆术。”这下轮到我愣神了:哦,想学艺,行,付钱吧!有你的,法蒂玛!

课就这般凑合着上,老师还是徒有其表的法蒂玛,她哪里是教书的料子,混日子罢了。可是付了学费的学生们,都不在乎这个,仍旧兢兢业业地听课,学走猫步,对着教室里所放的幻灯片,看风头正劲的名模们在时装大赛上领尽风骚,手托着腮帮子做黄金梦。

课没什么意思,好在和同学们渐渐熟悉以后,觉得大家都很有趣。我发现,大多数是新移民。西冈千津今年25岁,拿学生签证,进旧金山州立大学学英文,业余时间在日本城的寿司馆打工。格蕾丝从马德里来这里3年了,性格爽朗真诚与英文流利,找工作却一直碰壁,她总将之归咎于笨重的外形。大家口里的“漂亮宝贝”克丽斯汀,是北欧挪威的白人的后裔,随改嫁的妈妈来的“油瓶”,正在上初中,家住在治安很差的“牛宫”区。“我的学费,是妈妈掏私房钱交的,她平日打工的收入统统给了继父。妈妈真好,一听大家说我天生是模特的材料,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一次,我请克丽斯汀吃冰激凌,她把我当成可以说心里话的大姐姐,这般告诉我。了解到同学的身世后,我很是感慨:别看大家都水灵灵的青春年少,都活得不容易呢!谁都是怀有美好的梦想到这里来的,可是,很少人提醒她们:实现模特的理想,往往比登天还难。她们的和父母的血汗钱,很可能白白地打了水漂,谁为她们心疼呢?

上课的日子多了,大家终于看清了事实,开始不满地议论:“为什么老师从来不作示范?不纠正我们,难道我们天生是模特的料子不必学就能上台表演吗?为什么不训练我们的舞步和乐感?为什么从来不教念台词和朗诵?”风言风语终于让法蒂玛听到了,她在班里多次解释说,到了高级班,这些都会教。如果要参加高级班,请马上报名,学费嘛,有优惠——每人1500元,外面来的新人呢,要收2200元。大家都不吱声,谁都不知道往后该怎么办。多数人想的是:反正这学期快完了,到时再看。

一个学期三个月,眨眼间过去大半。有一天,下课时,正下着绵绵细雨,同学们先走了,我躲在屋檐下,无聊地看着铅色的天空,待雨停了再去乘车。一阵紫罗兰香水的味道钻入鼻孔,转头看,法蒂玛不知什么时候来到身边,似乎也为了避雨。平日和她有过节,此刻都没有说话的兴致。过了好一阵,雨愈发大了,法蒂玛先打破沉默,抱怨过天气,便转入正题:“Jessica,你很聪明,听说当过演员?”我怀着敌意反问:“在中国大陆做演员,这背景在美国重要吗?”法蒂玛对我的挑战并不计较,掏出一支香烟,礼貌地问:“不介意吗?”我说请便,她点燃香烟,深深吸上一口,摩尔薄荷烟、紫罗兰香水与雨中都市特有的混沌气息搅和在一起,叫我恍惚起来,恍惚间,我置身于出国前的上海滩。那时,我爱在和平饭店的咖啡厅里,端起咖啡杯,点燃香烟,眺望外滩上迷蒙的细雨,幻想着太平洋对岸的谜样的国家,那时没预想到,异日我会在旧金山一所莫名其妙的学校,知不可为而强为之地做着模特梦。

“我曾经是个优秀的模特儿。”法蒂玛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回来,“只不过,做模特儿太艰难了。虽然在拿到冠军那一年,经纪人代表很多家公司和我签约,但期限都很短。一年后,年轻的一茬上来,蹿红了,把我的生意抢去了。我从巅峰一步步地往下溜,也怨自己年轻时定力不足,有时候签了约去做时装表演,前晚喝醉了,早上起不来,只好取消,毁约多了,人家再也不敢请了,到后来,在纽约连房租都差点付不出,只好到这里来,在一家法国餐馆当带位员,白天来这里兼职。所以嘛,我不算合格的教师。”法蒂玛猛吸了一口烟。我充满怜悯地看着她,对她的憎恶烟消云散了。

她叹口气,说下去:“我不想让你们失望,很多事情说不清。”我接口:“我可是说得准的—我就没有做模特儿的野心!一点都没有!法蒂玛,其实,何必要走这道独木桥呢,看西冈千津,正职是端盘子的侍应生,她胜在虚心好学,鼓励她攻读金融业,将来当个经理不很好吗?比如格蕾丝,虽然外形上不好看,但是她在绘画上具有天赋。不过,话说回来,年轻人有的是做梦的权利,现在学当模特儿,会让她们提高信心,将来可能在别的领域有一番作为。但愿她们不会长久地向往这个太缺乏安全感的行业,那只会毁了自己!”法蒂玛并不正面回答我,光顾着维护学校的利益,一字一句地说:“她们都已过了18岁,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了。”我回敬一句:“别忘记,她们是新移民,并不懂得美国,容易受骗。”本来有所缓和的气氛,这阵子又剑拔弩张起来,法蒂玛愠怒地说:“你的意思是,我们骗了你,骗了大家?”我豁出去了,大喊:“是的,这是很精明的骗术,就像上海人骗乡下人一样。”法蒂玛并没有全听懂,但粗略明白意思,她气极了,冲进雨里,我大喊:“慢着,法蒂玛,我还有话说。”她退了回来,揩揩发上的雨滴。我说:“有一个人是例外—她将来可以成为名模!”法蒂玛的脸色缓和了,侧头听着。我继续说:“克丽斯汀,她有天赋。”法蒂玛点点头,若有所思地看我,不再说话,走进雨帘里。在几步以外,她忽然嘶声叫道:“告诉你,出这样的一个人才,我们的学校就没白开。”我放声大笑。这场辩论不知什么时候惊动了门里面餐馆的人,一名侍者模样的男士出来,上前和我搭讪:“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女士,我想您需要一杯热咖啡。”

不满意归不满意,说话间,学期终于结束了。在最后的话别会上,学员们自由发言。格蕾丝说:“我通过训练台步,开始建立起自信心。谢谢你,法蒂玛,你不断告诉我,我是美丽的,以后我有勇气去求职了。还有你,Jessica,我从来没有和当过电影演员的人说过话,但是,你跟我谈了那么多,鼓励我学习绘画,好寻找适合自己的新工作,谢谢你。”格蕾丝拥抱了我,拥抱了法蒂玛。临别时,我和法蒂玛握手,对视时两人含笑也含泪。最后,法蒂玛宣布一个消息:“现在,我手中有一个名额,到纽约去参加模特儿比赛,明天先来一个预赛,谁愿意参加?”大家雀跃起来,盼望了这么久,谁不希望上伸展台?可是,仅有的名额该给谁?我站起身,说:“不要忘记,这是初级班,被选去参赛的,只能是一个人。”我的眼睛停留在克丽斯汀身上,没有说话。大家的目光也聚集在这个女孩充满着期待的脸庞上。克丽斯汀的脸红了,低声说:“去纽约?很贵的。”法蒂玛点头:“往纽约的机票加上置装费,大约要花上1200元。”克丽斯汀搓着手,一个劲地说:“我先问妈妈。”我掏出支票簿说:“我捐100元,克丽斯汀,你不仅仅是一个人去,你是我们班级的希望。我们每一个人都希望做世界级模特,但是,真正具备条件的只有你,我们都在看着你,希望你成功。克丽斯汀,在伸展台上要记住,你是在替我们全体实现美国梦。”克丽斯汀接过支票,抱住我哭了起来。西冈千津也掏出一把钞票:“今天打工的小费,给你吧。”说罢眼圈红了,她看了法蒂玛一眼说:“老师,我再也不可能做模特了,是吧?”说罢泪水吧嗒吧嗒流下。格蕾丝、丽安等人也捐了钱。一时间,同学们都流出百感交集的泪,里头自然含着美梦初醒的感慨。法蒂玛高声说:“你们都可以做模特,只不过不靠它维生,这是实话。我也知道,你们都不会报名上高级班了。”说罢,法蒂玛也流下泪来。

我从大厦走出来,秋天到了,头上是金灿灿的太阳。我忍不住回头看看大厦第12层的窗户外,“琼斯模特中心”的招牌还大咧咧地挂着。三三两两新移民模样的女孩子们进去,同时,另外一批被吐出来。

二、梦碎记

拿到“琼斯模特训练中心”的初级班的结业证书以后,我照样闲居在家,对这一行已经不抱幻想。可是,一个月后,法蒂玛老师打来电话,首先是讨好:“我知道,你还在责备我,不过,机会还是来了—摄影模特儿!为一家服装公司的邮购广告簿拍摄封面。”我一乐:美国这社会,可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我连忙道谢,再问待遇:“酬金多少?”法蒂玛有些支吾,看我不像那些跃跃欲试的新人一般好糊弄,才坦言相告:“是这样,我们选拔5名女孩去试镜,最后只用1名。5名女孩每人拿200美元,最后选中的,另外支付,大约5000元。”法蒂玛顿了顿,看我的反应,我却不置可否。她才把底牌全摊出来:“经纪人拿40%的回扣。”我还是不作回答,法蒂玛声音更低了:“其实,经纪人说,那家公司倾向于起用欧洲模特……我和他们说,旧金山的总人口中,20%以上是华裔,从开拓市场着眼,不能不要东方女孩。”我想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见见世面也好,便故作勉强地说:“谢谢你,法蒂玛,我可以去试一试。”

那天一早,我按照在国内时的惯常做法,起床后,仅用冰水冷敷脸部,不涂任何保养品,穿上T恤短裤,匆匆到模特儿中心去。接待员还是罗拉,不变的是笑容可掬的仪态:“啊,是Jessica,来得太好了,我们开始签字吧,一年合约,经纪人回扣40%。”我不假思索地在合约上签了字。其实,我是瞎子吃饺子—心里有数,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罗拉还在喋喋不休地讨好我:“看,这里漂亮的东方模特儿有的是,可我们还是推荐你,因为你有经验。摄影师开头不肯点头,他强调要‘东方味浓的’,但是我们坚持说,你在中国时已经是优秀的模特儿,他才勉强同意了。”我好奇地打断她:“慢着,难道我的东方味不够吗?”罗拉仰头大笑:“不错,你是中国人,不过……你长得有点像‘混血儿’。”我有点哭笑不得,在大陆,不但从来没有人说我像“混血儿”,相反,有一位导演说我的眉目过于东方化。说话间,其他4位陆陆续续来了,她们倒是清一色的金发碧眼白肤。我想起法蒂玛的话,心想:今天我这角色,叫“陪太子念书”。不一会儿,法蒂玛来了,她拿来一些颜色各异的T恤,上面都印着M公司的名称,我选了件中码的,穿上去正好。法蒂玛又请我们进化妆间,由化妆师来做发型和化妆。

轮到我了,法蒂玛给化妆师作交代:“把Jessica化得东方化一点。”化妆师是位比女人还女人的同性恋男子,我早晓得这种人具有天分,并完全放心,闭着眼由他麻利的手摆布,只听到眉笔、口红笔、刷子、扫子相继在脸部用过。随后,他为我梳头。一个小时以后,他娇媚地说一声:“好了。”我睁眼对着镜子,一看就吓了一跳:什么地方钻出来的丑八怪?好端端的皮肤,硬是抹上了怪怪的黄色粉底霜,像是黄疸肝炎病人。我引以为傲的眼睛,不知给动了什么手脚,双眼皮不见了,不但成了单,而且是“肉里眼”,比过去小了整整一圈。鼻子不上鼻影,平平坦坦像给谁踩塌了。我哭笑不得,眼巴巴地望着法蒂玛,耸耸肩,希望她主持公道,要化妆师推倒重来。谁知她竟满意地点头:“真像,真像—中国娃娃。”我火了:“法蒂玛,我很难看,你不觉得吗?”法蒂玛惊讶地眨巴眼睛,发宣言似的高声道:“你—你是真正的东方美人。”在一旁看热闹的罗拉附和。富于职业自豪感的化妆师,打了一个类似水袖般的姿势,强调他的重点,在于凸显我的东方风情。我无法可想,只好寄望于苛刻的摄影师,他该会另有说法的。

摄影师来了,一位神情严峻的中年人,邋邋遢遢的,透出艺术家的酷味。他给其他的模特先拍,最后轮到我。他打量了我一阵,居然满意地笑开了:“法蒂玛,她就是那个中国来的明星吗?真漂亮,比照片漂亮多了。”说罢向我伸出手:“嗨,我叫鲍勃,你是Jessica?”我迟迟疑疑地伸手:“鲍勃,先别拍,你对我的妆容满意吗?”鲍勃连连称赞:“还用说,一流的化妆师。”说罢,和化妆师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我绝望地叹气:唉,莫名其妙地被人耍了。开始拍摄。鲍勃手里的摄影机,不停地闪亮,我每做一个动作,鲍勃起码拍十几张,咔嚓声几乎分秒不停。我在摆“甫士”的间隙,打趣地问:“你要谋杀多少菲林才算完呀?”鲍勃一边忙着按快门,一边回答:“要好镜头就要舍得胶卷,有时候拍十卷未必选到一张。”我吃惊地一伸舌头。

趁他换胶卷的当儿,我又问:“鲍勃,你能不能诚实地告诉我:我现在的模样,真的比照片漂亮?你看到的那张照片可是国内最好的摄影师拍的,还经过精工修整呢。”鲍勃耸了耸肩:“唉,你不提我还不想问,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中国人拍的照片都那么虚假,黄皮肤多健康多靓丽,为什么硬要弄成苍白?看上去根本没血色,没活力,像个垂危病人。丹凤眼多迷人,为什么要把眼影涂得那么浓,非要弄大,反而不好看。还有,漆黑的头发多有味道,为什么要染成黄色?东方面孔配金头发,实在滑稽。”他激动起来,按快门的手在空中挥动。我没有做声,过了一会儿,又不甘心地抗议:“不过,你们对‘东方文化’这个概念的理解,相当偏颇。过去的好莱坞电影里,那个又猥琐又可笑的陈查理,被你们当作中国人的代名词。现在,情况虽然好多了,可是,中国文化的正确面貌,并不是外国人容易把握的。”鲍勃被我一本正经的辩论腔逗笑了:“别扯远了,我觉得你这个妆容,很有东方特征,我们就喜欢这个。”我哑口无言,鲍勃乘机拍下我的这副“茄闷相”。

拍照完毕,我进更衣室去换衣服。更衣室的隔音效果不好,外面的响动全听到。法蒂玛和鲍勃正在说悄悄话。法蒂玛问:“满意吗?”鲍勃:“很好,看公司的头头怎么选吧,我遗憾的是,她的‘东方味道’还是缺了点。”“哦?说具体点。”

“……让她束胸更好。”法蒂玛哈哈大笑:“这,我可不敢说。”鲍勃亦笑道:“我更不敢。”然后,肆无忌惮地笑起来。

束胸?想不到在强调“性感”的美国,我还是逃不脱同样的尴尬。回想在国内的演艺生涯,我在三部电视剧中担任过一号女主角,都是正面角色,可谓无独有偶,这三部剧,在三种不同的时间,三个不同的省份,三名不同的导演,然而,我接到的是一模一样的命令:“束胸。”理由也是一模一样的:正面角色怎可以这般“性感”?那三次,我都乖乖地照办了,尽管很是无奈。事过很久,对此我不能释怀:为了角色,我在“形象”上做点牺牲事小,这种条规背后所藏的,对女性身体的成见才可怕。也是为了“胸”的问题,我长期被分派去扮演我所恶心的反角,我曾经为此痛不欲生。胸的困扰,是我离开影视圈,踏上新大陆的原因之一。

此刻,更衣间外的笑声如尖刀一般刺进我的心脏,我躲在里头,没有立刻出去,犹豫着要不要主动束胸,再去请摄影师拍照,好争到榜首,赚它5000块?更衣室的架子上刚好有一盘纱布。看来,是专门为需要束胸的模特备下的。我拿起纱布,在胸部紧紧地缠上一圈又一圈,这活计,我从前做过三次,自然熟练得很。到最后,几乎不能呼吸了,才到穿衣镜前看看自己,触目的是平平无奇的胸部。在崇尚自由的国家,在言必称“性感”的时装界,我作为一个中国人,难道非得为了迎合洋人,而这般折磨自己吗?即使我的照片中选,刊登在封面上,形象也是个黄皮寡瘦的怪人。我才不要呢!我狠狠地扯下纱布,穿好衣服,满脸怒气地走出来,连招呼也不打,扬长而去。目瞪口呆的法蒂玛、罗拉和鲍勃,在背后高声叫我,我头也不回,走出大楼。我晓得,这是最后一次。

到今天,我的“模特梦”早已被孩子的尿布和奶瓶所取代。至今不能遗忘的,并不是个人的荣辱得失,而是对东西方文化差异的思考。一位西方哲人说:“东是东,西是西,东西永远不相期。”在若干时髦的美国人眼里,所谓东方文化,无非是气功、功夫、风水、禅和十二生肖之类;对于中国博大精深的文明底蕴,他们并不能触及。最近,有人举了一个实例,它十足地说明了中国文化搬到洋土地来的遭遇:一家大企业在旧金山五星级宾馆举行年度表彰大会,为了显示隆重和豪华,特意以高价聘请第一流的设计公司布置会场,主题定为:东方情调。讲台上端有喷雾的金龙,四周有宫灯,有彩带,讲台两旁是这样的“中国对联”:“团工队做客,伙伴顾信仰”。这不是书法,而是从电脑的字库搬来的宋体,每个一英尺见方,大是够大了,但是有意义吗?没有,在不懂中文的设计者眼里,这十个字无非是图案,是线条,是后现代风味的“抽象画”,却不是“汉字”。回过头说我的遭遇,如果不竭力压平胸部,就不算具有“东方味”,这般的观念,不是和搬到美国来的“对联”一般滑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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