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1937年一颗炮弹袭来，姨婆的悲剧就被注定。
当时国军38师在上海虹口区与日寇激战，姨婆一家正夹在逃难的人群中，炮弹呼啸而来，炸死炸伤民众无数，姨婆的丈夫当场死亡，20岁的姨婆痛不欲生，哭晕过去，躺在丈夫的尸体旁。如果不是襁褓中的小生命一声啼哭，姨婆没有勇气支撑下去，辗转流离，走入四川。
抗日结束后，姨婆回到上海，教人英文，缝缝补补带大表舅，少年时代的表舅聪明俊俏，惹人喜爱。新中国成立初期，他考上师范学院那会儿，亲戚们纷纷劝姨婆早些改嫁，横竖孩子已经长大。当时，姨婆38岁，皮肤白嫩，身材婀娜，在弄堂的女性中，她依旧是最美丽的一位。面对亲戚们软硬兼施的游说，姨婆扭头就走，一撩门帘，丢下一句话：不嫁，我要等着抱孙子呢。
表舅不负众望，念完师范，顺利地在一家重点中学教书，并结婚生子。刚刚当上祖母的姨婆笑靥尚未展开，一个夜晚，表舅被逮捕，罪状是诱奸女学生，致使其怀孕。那个年代，表舅理所当然被判重刑。
表舅母捏着法院判决书，坚决地提出离婚，姨婆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紧紧抱住满月不久的孙子，泪流满面：“他坐牢已经够惨了，你这一离更要他的命。行行好吧……”表舅母拧紧眉头轻蔑地盯着已经跪了三个小时的姨婆，终于软下来，从牙缝里蹦出一句：“子债母还！”从此姨婆开始饱受煎熬。
长相漂亮却性格暴烈的表舅母一想起丈夫的劣行就拿婆婆出气，姨婆坐在家门口洗全家的衣服，关在房间里生闷气的媳妇气冲冲地走来，不分青红皂白，拿起煤饼铁夹雨点般地落在姨婆头上：“你养的好儿子！”鲜血顺着姨婆的额头流下，旁边的孙子哭哑了，表舅母发过疯，丢下铁夹，跑回房里大哭。姨婆抹净额前的血，抱起孙子，软语安慰，另一只手把衣服挂在晒衣绳上。
也难怪表舅母，那个年代背上“劳改犯家属”的黑锅，被弄堂里的女人冷嘲热讽，甚至一些嫉妒她美丽的人趁机挟私报复，指桑骂槐，丈夫是劳改犯，而且犯的是“诱奸少女”！表舅母承受的屈辱可想而知。
表舅母的气憋饱了，就找婆婆撒。逼迫姨婆跪在地上舔干净盘子里的剩饭，孩子深夜一哭，就让婆婆抱着，在门口走整整一通宵，一听见脚步停了，就冲出来叫骂。所有的磨难，姨婆不声不响地忍了，脸上没有一丝哀戚之色。有时事情过去，表舅母自己都觉得过分，忍不住哭出声来，姨婆在旁边，也不说话，泡上一杯媳妇爱喝的蜂蜜茶，递给她，然后去厨房生炉子做饭。
春去冬来，十多年后，表舅刑满出狱。能干的表舅投入商场，先成衣批发，赚钱后开起建材公司，担任叱咤一方的万元户，在虹口一带成为名气响亮的商界领袖。此时姨婆病倒床上。
在生意场上打拼的表舅，不知道母亲生的是什么病，仍旧把照顾母亲的重任推到老婆身上，对表舅怀有积怨的表舅母四处宣传：“看到儿子发财了，就扮老太太装死！”听任不能自理的姨婆每天躺在沾满屎尿的被窝里。
当然，姨婆自己知道已经肝癌晚期。一天，她疼爱的孙子放学回家，卧床多天有气无力的姨婆忽然精神百倍地坐起来，对孙子说：我不能死在这里拖累大家。孙子从小受母亲影响，对祖母并不关心，没有理睬姨婆，丢了书包跑出去和小伙伴一起玩电子游戏。姨婆自己撑起身体往外一步步地挪，挪出弄堂，挪向茫茫的人海。
就这样，姨婆走入天堂……人们发现时，她已经死去多时，手里紧紧捏着一张黑白照。照片上，20岁的姨婆戴黑纱抱着刚满周岁的表舅，她的脸平静得让人心碎。
照片背后，是姨婆用她辛酸一生写的两个娟秀小字：“无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