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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聒碎心乡

一、引子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水一更,聒碎心乡梦不成,故园无此声。―纳兰性德《长相思》

2006年末尾,据说是暖冬。旧金山的雨有些霸道,下午两点,唐人街便昏天黑地,森林似的汉字招牌披着墨色流苏。我坐在厢座内,远远看着街上无情地戳下的雨线。几个不知为避雨还是为了进食而闯入的男人,闹哄哄地推门进来,店里霎时腾起潮湿迷乱的气息。

坐在我对面的叔公,眼神飘向焰尖俯得很低的红烛。两朵火苗在他的眼眸中闪烁。我屏住气息,望着他,很是紧张—这位自命“颇通阴阳八卦之术”的智慧老人,在为我即将开始的故国之旅掐算。终于,他开口了。烛焰顿时挺直。“你这一趟,有两不宜:不宜去北方,不要见姓名带‘金’字的人……”我微微一惊,挪了挪身子。他拖长声音作出解释:“你的鼻翼边黑气重……北方大雪纷飞,有病气,灾难会被‘金’带来。”

我浑身一悚。厢座对面的窗子被风吹开,湿漉漉的冷风灌入,桌上的小蜡烛熄灭,眼前黑暗一片。我知道此刻的脸色一定比天空还要苍白。叔公轻咳一声,啪一下划着火柴。烛光摇曳起来,老人的一脸皱纹被折叠成黑色和红色相间的水波。

我感到眼眶里涌上温热的液体,稍稍定了定神以后,我说话,声音低沉而坚定:“叔公,我不去北方不行,不和姓名带‘金’的打交道也不行……”叔公没奈何地挥了挥满布老人斑的手。

我不敢看叔公的表情,八十多岁的人,见惯尘事生灭盛衰,“表情”早已用光了。不料,他兀自叹息:“别忘记,洪门的大哥梁毅,去年就是走出这家咖啡馆以后被枪杀的,他没听我的话……你,小心为好!”

咖啡馆的大门又被推开,却不见人进来,是风!继而,一道亮光闪入。我站在门口,仰头看,雨变小了,但斜得几乎和对面平行。我裹紧雨衣,走向大街。

明天这个时间,除非天气太坏,我将飞天空,目标:故国。

二、蜘蛛女

烛光微微摇动,侍应小姐拿着一瓶紫红色青稞酒,给桌子上的十个高脚酒杯满满注上。

烛芯猛然跳动一下,青稞酒杯后面端坐的你,似乎从座上飘浮起来。是啊,你的存在,你的到来,你的身体,我总感到不大实在,仿佛仍旧远隔重洋,我和你以电话互诉炽热的想念或者交换充满冷嘲的挖苦。然而,你果然赶到了,昨天你还在上海的片场,在《狗小的自行车》剧组担任制片人,忙个昏天黑地。一接到我的电话,便匆匆离开为电影杀青举行的酒会,打的赶到火车站,登上京沪线的特快,在卧铺里和衣睡了一觉。

于是,你出现在北京莲花场灯光迷蒙混过关的一角。模样和10年前差不离,从前年轻,现在也不老,我不必小心翼翼地挑选字眼恭维你的容颜,反正你永远大咧咧的,化妆品和你无缘。依然是黝黑的皮肤,一层百毒不侵的釉光,蒙古人特有的椭圆形脸蛋,短头发。大眼睛异乎寻常的清澈令我诧异,片场的强光和昼夜颠倒的作息时间表何以很少给它添上红丝。

你向我走来,长筒马靴咯咯敲着地板,好个英挺的“假小子”,我没有拥抱你,没有任何亲热的动作。

这阵子我记起我前几年写的小说《蜘蛛女之吻》,它以你为主角,我为配角,里面不乏“同性恋”暗示的情节,让人误会我和你一度是恋人。我兀自笑了起来,笑我的顽皮,笑你读了这篇小说之后的反应:豪爽、得意地大笑。我猜你读到煽情的段落,一定无奈地噘噘嘴,当笑话告诉旁边的哥们儿姐们儿:“是她爱上了我,和我无关。”不过,说实话,无论你还是我,交往从头到尾都和情色无关。有的是友情,还有,是惺惺相惜,是艺术探索途中的相知和相携。

10年前,我在《留美房客》剧组,在这个反映在美华人生活的电视连续剧中饰华埠商会会长、珠宝行女老板一角,你担任副导演。

那一个夜晚,在化妆室,四只千瓦化妆专用灯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巨大的半圆镜子前,我和你不约而同地凝视着镜子里的面影,久久无语。忽然,你的身子把化妆师隔开,手握一把长梳子,轻轻为我梳理头发。活干了一半的化妆师,垂手站在一旁,目瞪口呆。从此,我忘不了你的手,这双出外景时专搬粗重器材的手,从来不用什么霜什么油,本来是粗糙的,此刻,落在我的头发上,却可比拟柔若无骨的柔荑啊!我不敢再对镜看你了,只害羞地低头,我想说但不敢说,你这会多像痴情的小男生啊!你说:“好了,抬头看漂亮不?”我迟疑了一阵,才稍稍抬了抬脖子,不料和你的眼神在镜子撞个正着,我马上扭转头,心跳得太厉害。那一刻,我完全忘记,你是没结婚的女孩子,小我好几岁。随即,我的心里涌上无限的别情,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去另外一个剧组报到。我的戏份已经拍完,不走不行了。

“别去,”你在我耳边说,声音很轻,但语气是命令式。“那导演很花。”你缓缓口气,解释说。

我低下头,轻轻推开她正在一根根细数我头发的手。镜子里,你的眼睛蒙上一层雾。

然后光阴一溜就是10年。10年,足够把我这急流勇退的小演员改造为安分的家庭主妇,足够把你从跑腿的小副导提升为独当一面的制片人。我在加州阳光地带带着6岁小男孩娴静而有滋味地扔面包屑,喂野塘里的野鸭子时,你拿着扩音器吼叫,把演员召集上车出外景;在现场喝命演员随导演的命令走戏,周旋在那些嬉皮笑脸的刁钻娱乐版记者中间,对催账的投资方,还有目的各异的粉丝奉上笑脸……相见恍如梦啊,在这北京莲花场的“茶马古道”餐厅。

天若有情天亦老,我伤感起来,掉过头去拭泪。你凝神对着烛台。流过泪的蜡烛把花开在你的眼眸里面。不必说,你也泪水盈盈。你在外人面前总要显示“刚强”,可是不怕对我露馅。你毕竟是女人。

我说:我要用十字镜来拍你的眼睛。她笑了,眼睛一眨落下来一串晶莹剔透,好几滴落进酒杯。

你微微举了举酒杯,一仰,整杯青稞酒滑入嘴中。你没邀我喝。你惯于独自干掉,一似10年前,在山东郊县剧组驻扎地。

10瓶小号二锅头在你面前一字排开,导演和你隔着酒桌对峙。一场阴险的决斗,为了我。

你毫不犹豫地拿起一瓶,把瓶塞旋开,扔到墙脚。火一般的眼睛盯着强作镇静的导演,仰头,咕咚咕咚几声,你啪一声把空瓶放回桌上。

导演不动声色:“有种!说吧,这次来,挖角挖谁?”

你指着六神无主的我说:“她!”

导演交叉着手臂站着,没有说话,你又拿起一瓶,咕噜咕噜几声,空了。

导演轻叹一声,回头问我:“你说呢?”

我求救似的望着你。你第三次拿起二锅头瓶子,灌了下去……如今你也这般喝着,烛光和我的目光一起,潮水般拂扫你的额头。你一杯一杯地喝,我一次次地斟。我晓得你的酒量,更理解你的心情。何必喋喋?让入肠的高原名酒替我诉述。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刚刚与我的老友、导演梁山合作了一个片子:《狗小的自行车》,一出不怎么在乎票房的小制作,里面多少磨难,多少血汗。但我有足够的信心,你的这部电影的成就非同小可,绝不亚于好评如潮的《疯狂的石头》,甚至有希望进军国际,登上坎城的领奖台!

你没打听这10年我干了什么,我婚后的日子,中年的心情。你早凭猜测对这些了如指掌,一如我对你。你最后问我一句:“去年出了书吧?我就不问你要了,因为你一定不会给的。”

我们相视一笑,唯一的笑。

三、弄堂烟雨

(一)

好朋友蜘蛛女曾伤感地说:“没有你,上海是柔软的;有了你,北京坚硬如冰。”她在讥笑我的不合时宜吗?烟雨弄堂,在沧桑的季节里嬗递。

大上海虽然不曾为我的归来而呈现“柔软”,因为暖冬,我在上海的每一天,都是湿漉漉的。雨落在人气火热的大都会,如同落在烧红的铁板上。

我擎着油布伞,从大马路折进弄堂,感觉马上不同。噼噼啪啪的雨线,以难得的耐性,揩拭围墙后发呆的老树叶片,洗涤老而颓废的墙壁和路面,使压抑的弄堂欢悦起来。上海弄堂总不脱阴柔两字,一似弄堂女人在时装店和菜市时的心绪,缜密婉转,布局上尽管复杂,但熟悉以后尽可抄捷径。说弄堂具女性的特质,还因为它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一方面它自命高贵,傲视简陋不堪的棚户区,但又自惭形秽,不得不在西区的别墅洋楼前小心翼翼地维护脆弱的自尊。这么一来,弄堂的景观出现另类景观:逼仄的天井旁边,几盆吊兰,满天星和自行车和婴孩澡盆争地盘,同一地方,正方形的阳光里,不失时机地晒着咸鱼、咸肉、被褥、床单。

如果要以一色地来形容,我觉得弄堂是墨绿色的,像阴沟旁的苔藓、屋顶的青瓦,也像弄堂里的冬青树。至于淮海路上的法国梧桐,如果春风有情,是会把叶影婆娑到弄堂的入口的,它的色调在弄堂也相当和谐悦目。

每次回上海,都感到弄堂越来越少,越近市区,弄堂越是寥落。好在我童年时居住的虹口区弄堂,都被市府重点保存下来。原因是地处文化圈,那一带住过鲁迅、瞿秋白。不远处,是著名的“文化一条街”多伦路―当年左联的发源地。

可惜如今在文化圈生活的居民,并不在乎20世纪30年代,哪位文化巨人的布鞋踏过这里的水泥路。居民们也未必在乎弄堂的黑白照上被哪家档案馆收入,他们绝对关心被拆迁以后建的公寓大厦,每平方米开价若干。他们一边为涨个不停的房价亢奋,一边为“铜钿”捞迟了捞少了而忧心忡忡,如同归燕恋旧巢的,是我这般的归人,以及老式上海人。他们拍拍满身尘土,走过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旧宅,迁居遥远的郊外。

在雨里,我走进弄堂深处的一个人家。檐溜滴答,好像客厅正中的挂钟摆动,那是我儿时熟悉的音籁。我把伞放在门外的塑料桶,走进客厅。舅舅伛偻着腰,用银勺子清理象牙烟斗,那么全神贯注,全然没想到绿纱窗外大雨如织,他该去看看阳台上的盆花。我站在舅舅的背后,像刚才欣赏弄堂里的雨景一般,端详舅舅的衣着—深啡色羊毛衫罩着干净的衬衫,黑色料子长裤,烫工可了得,看,雪白的衣领笔直地护卫着多皱的脖颈,一条细小皱褶都看不到,裤子更是挺括,看不出是10年前请师傅量身做的。舅舅并不知道我进来,他全力对付烟斗里的黑垢。

我站了一会儿,便走近窗前看雨,透过窗纱的晶莹雨滴,散发着特有的凉意。舅妈边揩手边走来,对我夸张地叹口气,一看我抱紧双臂,怕我着凉,连忙拉上窗帘。她拉动帘钩时,我瞥见帘子的柠檬黄底色上,有好些咖啡色的小人儿,显然是白种人。记起来了,这窗帘是外婆留下的,这布料是一名英国教友回国前赠送的纪念品。难得大半个世纪过去,外公外婆早已作古,它还在遮风挡雨。这弄堂里的老房子,原来是外公外婆的,现在住着舅舅舅妈。他们是我每次回来一定去拜访的、硕果仅存的亲人。

舅妈好像动了气,大声质问:“回来了怎么不住在家里?见外呀?还是我们亲手带大的呢!”我徒劳地解释租旅馆住的理由。她不爱听,又唠叨下去:“你出国这些年,电话少,信也少,这也罢了。看,这回一进家门就给300美金,当我们是叫花子啊?”尽管我从小习惯了舅妈的泼辣和说话没遮拦,但还是猛省起我是不是给少了。我尴尬地支吾着,不知该说什么。舅舅在酸枝桌上轻轻敲了敲烟斗,抬头看我,然后看舅妈,再把眼光落在我脸上:“五号的羽羽,现住在上海长住了;还有一号的梅,昨天刚刚回来,她妈妈特地来电话报信的,你去找她们吧。”

我慌忙逃出房间。弄堂里,雨停了,滴答有声。

(二)

黑咕隆咚的柚木大门,极其普通,在中国随处可见。而这种老出火候的门,落在如今到处拆迁的上海滩,便是抢手的奇货。

30年前,羽羽刚满7岁,干瘦的小手死命抓住门框,菜黄色的脸靠在这扇黑色大门上,大声哭喊:“我不回乡下,我要在上海,我是上海人!外婆……”羽羽的外婆坐在厅堂,没有说话,一味抹泪。羽羽的母亲,一身江北农妇的打扮,脸晒得黑红,正充当“打手”的角色,狠命掰羽羽的手指头,要把女儿拉走。我和几个小朋友搓着手,不时背过身去,不忍多看。羽羽是我们的小伙伴,3年前她从乡下来到上海当借读生,现在,她不得不回去,因为没上海户口,是遭驱逐的“黑户”。

隔壁的好婆听到吵闹声,过来劝慰羽羽母亲:“当心呀,孩子手指头要断了!唉……当知青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一把泪一把涕地回去,何苦啊!”羽羽母亲没听见似的,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举起拳头恶狠狠地捶羽羽:“你是乡下人的命!这里不是你的家!”

……一个瘦小的女孩出现在门前,黑亮的大眼睛,秀美的鼻梁,我脱口而出:“羽羽!”小女孩咧嘴一笑,拧了拧身子,说:“羽羽是我妈妈。”啊,真是,羽羽现在也该三十六七了。我笑着打招呼:“哦,你妈妈在家吗?”她指指弄堂口外:“她在外面工作。”

一个红色的身影火焰般闪过弄堂入口,我的目光尾随而去,咦,不就是羽羽吗?30年,把身坯单薄的小女孩加工成如此丰满的中年妇人。那一头时髦的短发,叫我怎么想象她“乡下人”的身世?我想开口喊住她,但忍住了,追上去,尾随她。只见她手里拿着一沓广告,跑进店铺里派发,店铺的人爱理不理,羽羽殷切地要说什么,店铺的人不耐烦地挥手,似乎要赶她走,羽羽急切地说着,店铺的人终于火大起来,将她递上的广告甩到外面,顿时街上纸张飞舞。羽羽追出来,广告像蝴蝶,围着她旋舞,她慌忙抓捡那些广告单。这一刹那,地上,空中,响起人们严厉的训斥声。

……我回到老地方,小女孩仍旧呆呆地站在门口,对我熟视无睹。我蹲下来,和女孩说话,女孩告诉我:“妈妈天天这样,她说这是她的工作。”我掏出纸巾,替女孩擦掉鼻涕,问:“妈妈在省城干什么工作?”女孩终于找到让她骄傲的话题,得意地说:“房地产公司经理。”我问:“你爸爸呢?”“银行副总。”“爸爸现在在哪里?”“……保安公司。”忽然,女孩的声音低下去:“他们说,他们来上海是为了我。”

我们都沉默了,良久,我站起身,准备离开,小女孩说:“我想回省城,妈妈骂我没出息。”说到这里,女孩不再忌讳我这陌生人,哭起来。

我将她轻轻揽入怀里。脑海里,浮现漆黑的柚木大门,7岁的羽羽,那倔强的小手。

我用手揩去小女孩腮上的泪珠,不料女孩来了劲,哭得更凶,哭成弄堂里的雨。

(三)

雨终于小下去。隆冬的黄昏,弄堂好整以暇地飘出炒芹菜的香味,油炸鱼丸子的吱吱声,锅铲在铁锅上飞舞出的铿锵。我不必看,就可以描画出矮小方桌上的图画:碧绿的生炒塌棵菜,浓油酱赤的栗子红烧鸡,雪白的火腿骨头汤,还有黄澄澄的蟹粉冬瓜。天色暗去,灯光喧闹,色香味的弄堂,温柔起来了。

我和昔日居住在一号的梅,撑着雨伞从弄堂口走过。一盏盏从窗棂,从门缝漏出的灯光,是邻居们的目光。多么熟悉的沪语!弄堂特有的切口,乘凉时散布的俚俗笑话,如唱片一般在耳畔响着,我略微顿了顿足。梅淡淡一笑,扯了扯我的衣角,说:“搬得差不多了,出国的出国,买房的买房,如今弄堂里,大多数让外地人租下来住。”我笑笑:“还好,江浙人多,还保持着我们昔日的饮食风格。嗯,听说要找正宗老上海口味,该去郊县,或者干脆去江浙一带。”

梅的手机响了,梅“喂”了一声,马上对我做了手势。我立刻猜出来,是远在澳大利亚的晴,梅早和她约好的。我的眼睛不禁转向三号―晴的父母家。

晴的父母一定还住在这里,然而我们走近一看,晴家一片昏暗。

梅将手机交到我手里,晴娇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宁,你回来了?梅刚才带你去见我的宝贝?”说着,晴抽泣起来,“我家宝贝怎么样?是不是很像我?”

……一双冰冷的眼睛镶嵌在美丽的脸庞,如此不协调,女孩才9岁,那成熟的冷漠却令人不寒而栗。晴的丈夫面对我们这两位远客,手足无措,一边忙于递茶水,一边命令女儿出来:“宝贝,阿姨们来看你啊,快来,叫阿姨!”女孩的脸向着墙角,只以眼角的余光扫了我和梅一下,不吭声。梅连忙打圆场:“不要为难她,生分呢!和我才见过几次,宁阿姨是第一次见嘛。”晴的丈夫也赶紧附和:“是啊,宁离开上海有13年了吧?真快,晴去澳大利亚也8年了。”说到这里,晴的丈夫忽然意识到什么,脸一阵通红,一阵煞白,忽而痛楚,忽而愤怒,使他难以控制脸上的表情。

我和梅对视一眼,没话可说,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孩子身上。女孩不耐烦地瞪了我们一眼,走进自己房间,反手重重关上门。

晴在女儿1岁时到澳大利亚留学,再也没有回来。

不是她不想回来,有一次病重,她思女心切,打长途给父母想回上海,高瞻远瞩的父母却坚决反对:“不行!你的身份早已黑了下来,回去就出不来。眼光放远些,你丈夫挣钱不多,你还不多打工挣钱,好养活女儿?将来移民局大赦,你有了居留权,孩子就能去澳大利亚读书!”

晴的丈夫恨妻子狠心,更恨岳父母阻止他们一家团聚,便带孩子离开岳父母家。从此,晴没法和孩子在电话里多说几句。

此刻,晴在手机里哽咽着说:“我总要为了孩子……”

也许是为了弥补女儿对客人的无礼,晴的丈夫陪我们在他们家的弄堂里走。经过一排矮小破旧的厂房时,他指了指塌下的屋檐说:“我当年从日本回来,也算风光,用打工攒下的钱在这里开了服装厂。我以为就此打下根基,从此吃用不尽……可是,后来一批货给海关打回来,债主追上门,生意就这么败了,输个一干二净!上海这地方,你别惹它,太善变,一下子让你昏头六冲,你看,外地人,海归,都朝这里涌,我们,只好缩回老弄堂……”

我回头,远远看到,他家窗口,他们的女儿扯起窗帘,怀着敌意对着我们。

我问:“如果晴回来,你们的生活该没问题吧?”

晴的丈夫低下头,不愿回答我。这时,一群打扮光鲜耀眼的年轻女大学生眉飞色舞地说笑着,迎面而来,一听,是在谈论刚刚参加的招聘会。

在我们家弄堂口,我和大洋以外的晴道声再见,挂断,把手机还给梅。梅叹息道:“说来说去,亲骨肉的整个童年,晴都失去了,这是当母亲的最大缺憾。”

梅和我也在大街上道别,她登上一辆出租车,说:“我要回宾馆,公司等我去签合同。”我目送车子远去,出于下意识地扬手,向什么告别,不是和梅,而是和一段与我的人生无法剥离的弄堂历史。

梅离开上海也快10年了,现在她和父母定居深圳。她初到特区时,赤手空拳奋斗,现在已经是当地房地产业界的副总裁。至今未婚,我和她谈了儿时的事好久,却不敢碰她的现状。

(四)

临离开时,上海还是瓢泼大雨。我躲在屋檐下,数丝瓜花和喇叭花的种子。舅妈一边将衣服挂在晾衣绳的衣架上,一边嘀咕:“这雨下个不停,真让人烦死,衣服不能晒,咸鱼不能做。”我却为这下出烟岚气的雨很有点陶醉,支着腮帮子瞎想,雨停后,天井院子里一定爬满丝瓜藤和喇叭花藤,到初春更有看头,满院子金黄一片,明紫一丛,凤仙花也吐出粉红花瓣……只可惜,我无法看到。看不到的,岂止一个花期?我业已错过故乡多少季姹紫嫣红?可笑的是,每次回到上海,我总是为尘俗的事劳心费神,也不曾留心花开花落。

舅舅和舅妈为我们饯行,唯一一次的“地主之谊”,是不能让老人家扫兴的。

我为别情所扰,神情落寞。我走进一楼的客厅时,舅舅正在摆桌子,长方形的大餐桌,铺好红白格子相关的桌布,银色蜡烛台擦得亮闪闪,已经点上蜡烛。精致的餐具整整齐齐摆好,水晶酒杯也斟上红色葡萄酒。

舅舅说:“还记得这些吧?当年你外公外婆宴客,好多次呢。”

我终于舒展眉眼,笑了。何夕何年?宾客满座,笑语盈庭,客厅一角的留声机,播着《啤酒桶波尔卡》。男人身穿英国绒做的西装,女士们窈窕的腰身上,彩裙飞扬。一盘盘由舅舅亲手制作的西式小点、虾仁水果色拉、烤羊排,从客人们头上经过,落在餐桌上。水晶杯折射出的迷幻光芒,银色烛台映出宾客的笑颜。作为主人的外公满头银发,一身考究的燕尾服,他轻搂着穿长裙子、戴白金项链的外婆,在临时舞池上翩翩起舞。一对对宾客纷纷跟进,尽显绅士的优雅,淑女的娴丽,那是一去不返的一代风流!

那是20世纪80年代,年小的我恍惚地靠着楼梯,望着他们兀自出神。正在往留声机放74转唱片的舅舅回头看到我,脸上漾开年轻的微笑:“我教你跳波尔卡,让一切旋转起来!”

舅舅望了望窗外的雨和墨绿色窗纱,喃喃着苍老的声音:“你要走了,还记得波尔卡怎么跳吧?”

我捋了捋头发,上前,牵起舅舅的手,说:“让一切旋转起来。”

桌上,烛光在我们的旋转里颤摇;窗外,冷雨消隐。伴舞的《啤酒桶波尔卡》,此刻才听出,严重走音了。暗灰色墙壁欣欣然转动,墨绿色窗纱无处不在,我在客厅旋转,我在天井旋转,我在弄堂旋转,上海成为旋转的大舞台。

接我们到机场去的出租车,停在弄堂和商业街交接处。

别情使上海如此美丽,雨点穿成水晶珠链,连同路灯,将视野变得晶莹剔透。

羽羽来送行。刚才,她穿着雨衣,一如既往在各个商家跑进跑出,塞进去的广告被丢出门外。被甩在我的脚下的一沓,被雨洇湿了,我弯腰拾起,起码有一个人,尊重她的劳动。

羽羽失神地站在我面前,看了看车上的行李:几点钟的飞机?

我说:我马上去机场。

羽羽望着我手里湿漉漉的广告单,沮丧地问:“我好不容易才回到上海来,童年的伙伴怎么都走了?你回来了,为什么又要离开?”

汽车里,儿子向我招手。

我将广告单交到她手上:涌进上海的成千上万,谁在乎我这异乡流浪人!多一个少一个都不那么重要。

羽羽流泪:“我只有一个童年,你也是。”

浦东机场候机室,梅望着刚刚露出的蓝天,说:“回去吧,上海不是上海人的上海了。”

我问:“你呢?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回到上海?”

梅略一踌躇:“我过去只知道天下只有一个好地方,那就是上海。凡是在上海生活过的人,不会再适应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然而,一旦离开上海,就休想再挤进来。”

我略有触动,抬头望她。

引擎发动,夕阳万点金光。

儿子问我: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到美国?

我微笑:我们追着太阳走,太阳升起的地方,就是旧金山。

四、大雪

“大雪”这马甲,原来叫“大大雪球”,到美华论坛网站后,单个雪球变为遍野的雪,气象恢宏起来了。

大雪从前是网络游侠,居住在开满向日葵的明尼苏达州。“那里地处美国北方,民风淳朴。你老家应该是东北吧?”初次在网上认识,互报家门时,我的帖子这样写道。

然后,我在网上看到大雪的几张照片,这东北汉子英俊魁梧,嘴角总挂一缕善解人意的笑。他告诉我,美华论坛气氛温馨友好,一进来就不想离开。游侠找到搁剑歇息的地方。

大雪的诗作一篇篇在坛上亮相,我很少作评论,因为不会写诗,就让懂行的去阐释。但我总一遍遍地仔细阅读,凭着直觉,在字里行间体悟他的多情、他的忧伤,还有炽烈的事业心。他注定要在论坛一展抱负的,果然,在他的策划下,美华论坛展现新的面目。名家作品、每月推出的明星专辑、新人的新作,还有别开生面的朗诵和歌唱,一度沉寂的美华论坛再次被注入蓬勃的生机。副总版主大雪功劳至大,他却从不自居,遇到夸奖总谦虚地躲在幕后。

“我可以轻松一下了。”看到他在坛上忙碌,上帖子、作点评、给新朋友鼓劲、开玩笑,我的手指掠过键盘时,感到从未有过的舒适,便放心地退下,给孩子做饭去。

说来,去年有好几个月,他每天在美华论坛泡好多个小时,我看着不忍,他却说:“去玩吧,小姑娘,论坛有我看着呢。”他在远方,不时发来这样的短信,出语虽平淡,却总叫我欣喜。女人,无论在妙龄还是在忧患中年,都希望别人把她当小女孩呵护。不经意间,大雪成为我们这个集体中不可或缺的中坚和核心。

说话到了秋天,天渐渐透出纯蓝,旧金山湾区的南部,长年不凋的林子夹上醉红的枫。凉意悄悄侵入,远山的青葱让位给深沉的紫黛。

那一天早上,天空像一块多芒的蓝水晶,我在后院扫了大堆褐色落叶,抬眼看,附近人家的院子上,橘色、大红和鹅黄纷然杂陈。大雪夫妻来到加州。

和他接触的两日,总是匆忙地进进出出。第一日去参加巫一毛的签名售书会,第二日在我家举行“金秋聚会”,他热情地和从未见过面的网友们打招呼,勤快地帮忙张罗,我和他只能抽空聊几句,比平日在网络上的交流少得多。

夜晚,我开车送大雪回他寄住的朋友家,小泥鳅也在车上。到了门口,他礼貌周全地一个劲感谢我,最后,他侧着头,极为郑重其事地说:“你的先生,难得的好人。”我目送他走进朋友家门,小泥鳅在车后座大声喊:“我喜欢大雪!”

去年年底,我临去大陆之前,告诉大雪:“我的叔公说,我不能去北方,怕有病灾。”

“哈哈哈,你还相信这个?”他爽朗地大笑,“好好玩,保持联系!”

在北京的寒夜,我的手指急速地敲着借来的键盘,给隔洋的朋友发短信:“这里寒冷彻骨,我想念加州的阳光。”

“小姑娘,早些回来,很想你。”他的回信马上出现,10秒钟后,冒出新的一行字:“大家都很想你啊。”是他补上去的。我盯着屏幕,莫名的感动使眼眶湿润。远方的大雪,谢谢你!为你这份毫无报酬可言的辛劳,这份对朋友的尊重与理解,更为这善意的回避。

归途上,路经香港,我在住处打出短信:“很快就要回来了,这些天论坛都劳你费神了,一回到家,我就去灌水。”

他的回答是:“不,回来后,好好休息,然后,专心写游记。论坛有我呢,我有计划在春天举办活动,回来我跟你商量吧。”

在香港新机场,我给他发电邮:“我要上飞机了,你的计划写出来了吗?”出乎意料,没有回答。我看表,是美国时间的下午,难道他外出了?

旧金山机场到了,加州的暖冬,罕见地出现雪雨交加,我打开手机,拨通他的家,那边没人接,不祥的预感涌上来。

第二天,再拨电,嫂子接了:“曾宁,大雪……”听到她的哽咽,我大惊失色,差点扔下电话。

接过电话的大雪却出乎意料的平静,他说:“……不要激动,是肝癌,晚期,现在不能多说话。论坛要更新,你记下来,要做以下几点……”

大雪声音渐渐弱去,无形的雪花静静落在我颤抖的双肩。我握话筒的手给冻僵了,知觉悠悠离去,耳朵里,嫂子的哭声和我的抽泣交响。最后,一切静止。眼前,心里,漫天的雪花。

那一夜,我辗转难眠,闭眼不久,便在黑色的甬道奔跑,道旁的黑色向日葵扭动诡异的身子。跑得没有知觉了,在路的尽头,青石板泛出冰冷的光泽,天上阴霾密布,融雪化为遍野洪水。

……旧金山唐人街。我推开“太平馆”的玻璃门,紧盯烛光的叔公终于露出宽慰的笑容:“平安回来了!我一直在担心。”

我含泪:“叔公,为什么偏偏是大雪?”

我的泪掉在地上,远方,雪花掉在地上,都碎成八瓣。

身后,一柱阳光钻入咖啡馆的厢座,我仿佛在眺望遥远的明尼苏达州,那里的阳光一如既往,为漫天大雪勾勒金色边沿,承载着积雪的向日葵,迫不及待地展现金色笑颜。天边嘎嘎,掠过一群黑鸦。

满山遍野的大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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