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建炎元年(1127年)七月至建炎二年六月,宗泽吁请赵构“回銮”,上表奏章二十又四,备述:“京师城壁已增固矣,楼橹已修饰矣,龙濠已开浚矣,器械已足备矣,寨栅已罗列矣,战阵已阅习矣,人气已勇锐矣……陕西、京东、滑台、京洛北敌,皆已掩杀溃遁矣……但望陛下千乘万骑……归御九重,为四海九州作主耳。”并且强调,如不趁此大好时机回銮东京,势必涣散两河百姓忠义之心,沮丧亿万军民敌忾之气,如此,“则天下危矣”!
1128年七月,宗泽一病而亡,接任他的原北京(大名府,今河北大名县)留守杜充,对义军武装不仅不支援,而且还命令岳飞等起兵围打义军,给赵构政府人为地制造了几支劲敌。至1128年下半年,各地小股义军开始被金兵各个击破,东京面临金兵秋季攻势,杜充只好决黄河而淹金兵,抗金形势就此急转而下。
而此时,赵构政府却在扬州酣然大睡……
金兵一时不能攻陷东京,就挥师向东,打开豫东、鲁西间的缺口后,南下淮泗,直扑行都扬州。
受命阻击金兵的韩世忠部被打得大败,刘光世部不战而溃……
建炎三年(1129年)二月一日,赵构御舟已经停泊在扬州大运河河岸,城内人心惶恐起来。赵构下诏,让百姓自己寻找门路躲避战事,官府不得禁止百姓逃离扬州。
但是,黄潜善此时不知从哪儿借得了胆量与力量,苦阻赵构渡江,力请皇帝“少(稍)留”,以观前线战况。
这一天,金兵数百骑兵临天长(今江苏天长),拱卫扬州的天长军统制官率一万之军猝然逃遁;金人以一支小分队进犯楚州(今江苏淮安),拱卫扬州的楚州守臣开西门迎请金人,开东门让百姓自便……还是这一天,御营统制官刘正彦部扈从六宫、皇太子赶往杭州,扬州城内百姓争门以出,踏死者无数……还是这一天,黄潜善、汪伯彦皆云:“已有措置,不必虑”;“百官闻此,复自相慰。以为知事实者,莫如宰相。今既云尔,未宜轻动。居民亦以为然……”
如是,扬州趋于平静。
宰相的话,是不是可信呢?连赵构都在怀疑!
第二天,他派遣太监邝询到天长打探战情,始知天长已陷。邝询扭头赶回扬州,禀报赵构。
赵构此时是否正在颠鸾倒凤,说法不一。但他当即披甲走马,奔出扬州,只有御营都统制王渊与五六个太监骑马从驾,却是不争的事实。赵构“过市,市人指之曰:‘官家去也!’”。
俄顷,宫人自大内星散而出,城中大乱:“上(赵构)与行人并辔而驰……”
“为什么赵构逃亡,还要来个招摇‘过市’呢?”扬州大学教授王俊说,“赵构行宫,位在扬州城北蜀冈中峰的平山堂。平山堂下,是瘦西湖、是扬州宋大城。情急之下,赵构南逃瓜洲渡渡江,瘦西湖、宋大城是必由之路,他自然必须招摇‘过市’。北宋年间,扬州太守欧阳修很喜欢这里的清幽古朴,于此筑堂,因此这儿一直是官府的地盘。坐此堂上,江南(镇江)诸山(焦山、北固山、金山),历历在目,似与堂平——‘远山来与此堂平’,故名之曰‘平山堂’。随赵构行朝至此的尚书左丞、南渡词人叶梦得,就赞此堂‘壮丽为淮南第一’。”
那时第一,现在不是第一。如今平山堂败落得厉害,不过是扬州大明寺下的一个附属单位。
站在这儿南望,我们只能看到平山堂脚下的瘦西湖,无法看到辛弃疾笔下的北固山。
当然,我们无须怀疑辛弃疾站在北固山看到了“烽火扬州路”,欧阳修端坐平山堂望见了江南诸山——因为扬州和镇江尽管是两座城市,却没有一个横跨长江的南京城庞大,只是长江把扬州与镇江隔开而已。
当赵构逃跑的时候,黄潜善、汪伯彦还在办公室“运筹帷幄”。有人问及金兵问题,他们以“不足畏”而告知。
但门堂小吏一声“皇帝走了”,二人穿起战袍,就来了个鞭马“南惊”。他们也学着赵构“招摇过市”,向扬州城南的瓜洲渡口飞奔而去了。
扬州行朝,就这样死了。死得比靖康年间的东京汴梁更为糟糕——
军、民争相出门逃命,踏死者难以计数;一个卫兵对赵构出语不逊(是否说他只顾和女人快乐呢),赵构挺剑将其刺死;司农卿黄锷跑到江边,军士呼号“黄相公在此”,黄锷方辩非是,“而首已断矣”,成为误国害民的黄潜善的替死鬼;少卿史徽、丞范浩继而赶来,亦被杀身亡;给事中兼侍讲黄哲方徒步而行,一骑兵挽弓射之,中四矢而亡;鸿胪少卿黄唐俊渡江溺死,左谏议大夫李处遁被乱兵所杀;太府少卿朱端友、监察御史张灏,不知存亡……
吏部尚书吕颐浩与张浚闻讯,联马并追赵构。在瓜洲渡,两人好不容易弄得渔家一叶小舟,渡江而去。
是晚,金将玛图以五百骑驰至扬州,守臣右文殿修撰黄愿已然逃遁,“州民备香花迎拜”金人入城,“问帝所在,众曰:‘渡江矣。’金人驰往瓜洲,望江而回”。
是晚,赵构逃至京口(镇江),藏身水帝庙。喘口气的当儿,他取出宝剑,在自己的马靴上擦掉染了自家卫士鲜血的剑锋,感叹“百官皆不至,诸卫禁军无一人从行者”。镇江百姓闻听赵构驾到,“居民奔走山谷,城中一空”。
赵构勉强一笑:“当初汴梁城将破之时,想必就是这般光景罢。”
百姓相抱沉江
赵构乃至皇家的苦难,相对于百姓,狗屁不是。
金兵“五百骑驰至扬州”,驻扎在扬州西北郊蜀冈摘星楼(今扬州观音禅寺附近)下,而后纵火扬州,掠金夺帛,杀男霸女……
14岁以“神童”考中进士,并在仁宗庆历年间担当同平章事兼枢密使的晏殊——这位承平帝国的首相兼国防部长、伟大词人,也许怎么也想象不到他写下的“无可奈何花落去”,竟然成了映照自家重孙女命运的一曲悲歌——“南阳尉晏孝广女,年十五,有美色。为金兵所得,欲妻之。晏氏即刎缢求死。金人皆义之。孝广,(晏)殊曾孙也。”
一个小女子,在家破国倾之时,尚能以此赢得敌人敬重。试问大宋的男人,都跑到哪儿去了?赵构扭头就跑,又算什么鸟皇帝!
大宋百姓乃至军人,在混乱中打死、射杀、刀刃一个个朝官,倘若善意解读,也许是他们在执行上天的命令:行朝一个个当官的王八蛋闻风皆逃,让百姓怎么活?让士兵怎么办?
黄潜善、汪伯彦,你们自信没事儿,那皇帝跑,你们跑个什么鸟呀?
还有吕颐浩、张浚,皇帝小儿要跑,你们不顶一下,追皇帝个屁呀?
如果说张浚在应天府搞掉李纲,说的还算君子之言的话,他在扬州说的,就纯粹是小人之语。
在扬州,张浚极尽诬陷之能事,甚至劝赵构把李纲杀掉;不杀,至少也要把李纲扔到海岛上——他担心:倘若李纲造反,皇帝怎么办?
张浚丧心病狂,好在赵构没有杀掉李纲。
李纲在一个默默无闻的岗位上不断上书赵构,但是最终也未能再获任用。他含恨又活了十多年,并以自己的存在,粉碎了张浚丧心病狂的造反假想。
这样的行朝,必须在路上走、海上流亡。
不走不流亡,天理难容!
行朝走,百姓怎么办?
只能“皆备香花迎拜”金人。
人心一散再散,百姓一死再死。
能不能守住扬州,不好说。但有一点,如果朝廷妥善处置的话,“体面”而退,倒也没有多大的问题。
金人还未到扬州,公、私货物都装上了船。扬州城至瓜洲渡大运河五十里的宽阔水域,挤满公、私船只,只剩下一船的通道。“初,城中闻报出城者,皆以得舟为利。及金兵至,潮不应闸,尽胶泥淖中,悉为金兵所取。乘舆服御,官府案牍,无一留者。”
“什么是‘潮不应闸’?”
扬州大学社会发展学院副院长王永平教授说:“运河与长江通航,要靠水闸调节水位,那时和现在没什么两样,只是现在运河的水向长江里流,那时长江的水向运河里流。长江水小,不能流到运河里,运河里有船不也白搭吗?一下子,绵延五十里的公、私货船,都搁浅在长江口了。春天是水枯季节,他们怎么能想当然地以为打开水闸,长江的水就能流入大运河呢?”
在瓜洲渡口,急着渡江的十多万百姓,因争先上船,坠江而死者过半。当金兵几骑游骑跑到瓜洲渡时,很多人因恐惧落入金人之手,又相抱沉江……留下的,是“金帛珠玉,积江岸如山”的货物,它们全被金人掠去。
扬州沦陷后,几十个金兵进入城内“告以不出城者皆杀”,于是“西北人自西门出,出则悉留木栅中。惟东城人不出。夜,金纵火焚城,士民皆死,存者才数千人而已”。
焚完扬州,金人收拾扬州一城的财富与美女,扬长而去。
逃,就这样逃,何处是归宿?
从扬州一路狂奔,到达镇江、平江,再到杭州,赵构并非一逃了之。在杭州,赵构降诏罪己,省却皇帝仪物,重振朝纲,但赵构的“皇家卫队”却因不满赵构对扬州之败的处理结果,举行兵变,拥立赵构3岁的儿子为新皇帝。
如何平息卫队兵变?且听下回分解。
六 赵构卫队兵变杭州
扬州之逃,赵构不仅丢了命根子,还丢了祖根子。
从东京太庙迁出的大宋开国皇帝宋太祖赵匡胤的神主,因护持大臣惊慌失措而遗落:“事出仓促,朝廷仪物,悉委弃之。太常少卿季陵,独奉九朝神主,使亲事官负之以行。至瓜洲,敌骑已逼,(季)陵舍舟而陆,亲事官李宝为敌所驱,遂失太祖神主……”
事情到此还远没有结束。
其一,扬州失陷,行都南迁,东京汴梁为之洞开,成为孤岛。东京留守杜充以粮储告竭为由,将京师交付副留守郭仲荀,带着岳飞等将领,撤往江南。自此,东京开始溃散,不到一年,就陷入金人之手。这座曾经有过一百五十多万人口的繁华都市,沦陷之后,人口已然不足一万。
其二,皇家卫队因不满赵构对扬州之败的处理结果,兵变杭州,他们拥立赵构3岁的儿子为皇帝,把赵构赶到一座破庙里,迎请隆祐太后再度垂帘听政。在这场兵变中,赵构唯一的儿子惊惧而亡。扬州之败,让赵构落了个终生不举;赵构虽有佳丽三千,亦难免断子绝孙矣。
…………
赵构逃离扬州,来到镇江的当晚,宿于府治。在这寒冷的夜里,他连一条被子、一只枕头都没混到:“从行无寝具,帝以一貂皮自随,卧覆各半。”
此时,赵构一定绝望到了顶点——他问:“朕的身边,可有宗室?”
此时,行朝曹官、宗室赵士粲已经随驾赶至镇江。赵构下诏,召他同寝,并“解所御棉背心赐之”。
在那个时代,还有什么礼遇能和与皇帝同寝一比高下?皇帝到宰相家里转一圈,皇恩都能浩荡上天,至于同寝,那是近乎不可能的事情。
而赵构,在如此危难之际将自己的贴身棉背心赐给宗室赵士粲,无疑有着强烈的政治暗示。
整个皇室成员被悉掳殆尽。金人攻击扬州的主要目的,恐怕不仅是什么财富、女人。他们要抓住赵构,给新组建的行朝以致命打击,彻底摧毁大宋帝国复兴的希望。
赵构不顾一切后果,只顾小命,不能简单地归之于他怯懦、窝囊。兵临城下前,他驾幸御舟,已经有过“走为上计”的想法。他咬咬牙,听信黄潜善、汪伯彦的话,留了下来。只是各种传言灌到赵构的耳朵里,让他产生疑惑。但他还是来个“调查研究”,亲派身边的太监赶往前线,获取第一手情报——赵构这孩子,已经相当配合两位执政大臣的安排了。
黄潜善、汪伯彦真是两头猪,此时此地,拿赵构赌什么博!为稳定军心民心,把赵构“偷运”到江南,总是可以的吧!
如果扬州之败有什么收获的话,就是这两头先边缘化宗泽、后赶走李纲的猪,终于遭到赵构的“清洗”,被赶出了朝廷。
倘若这两个人继续把持朝廷军政大权,大宋真的不会有什么中兴的希望了……
振朝纲,黄、汪落职
赵构并非一跑了之。
跑到镇江的当天夜里,他料理后事般与宗室赵士粲一夜同寝后,于第二天一早,就召集宰执、从官与诸将,开始宅堂议事。
赵构问:“暂且留在镇江,还是直趋杭州?”
吕颐浩、叶梦得等拜伏于地,答:“暂且留此,以为江北声援;不然金人乘势渡江,我们就更加狼狈了。”
赵构说:“好,这样的话,黄潜善、汪伯彦,你们就一同经略江北诸军,去把长江防线给我守起来吧。别忘了把官吏、百姓给我渡过来。”
瓜洲渡被宋军收回后,赵构南下杭州。
临行前,他留兵三百于镇江,并约定:“如果金人渡江,就焚烧镇江北固山之巅的甘露寺,以为信号。”
到了晚上,瓜洲声喧,有探子报,金人行将渡江,于是焚了甘露寺。
一看焚了甘露寺,赵构乘马南行,顾不上什么行驾礼仪,“唯一兵执黄扇而已”。
到了常州,赵构发现这儿已是一座空城,中书侍郎朱胜非好不容易在竹林寺找到一个当地官员,并委以大任,百姓这才零星回城。
到了平江府(今苏州),赵构这才脱下他在扬州溃逃时穿上的铠甲,换上龙袍,侍卫兵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儿。
几天后,赵构离开平江府,将朱胜非、张浚留下,镇守平江府。
张浚受命后,出城决水溉田,以限戎马;招募土豪,措置捍御。
也是在平江府,赵构弃马乘船,不再狂奔,而是顺着大运河,从容直趋杭州。
在秀州(今浙江嘉兴),赵构夜召吕颐浩,拜同签书枢密院事、江淮两浙制置使,并说:“金人还留在江北,你可以还兵镇江,刘光世、杨惟忠归你节制。”
于是,吕颐浩带着2000帝国卫队精兵,还师镇江。
接下来,赵构再遣御营中军统制张浚,以所部8000人开往吴江县防扼,命大将杨惟忠守江宁府(今南京),刘光世守镇江府,王渊守平江府,监察御史林之平镇守海上。
赵构把自己的卫队陆续遣往前线,此时护驾者,只剩下了苗傅一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