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杭州,赵构以州治为行宫,显宁寺为尚书省,朝政开始步入轨道。
在杭州,赵构还以百官家属未至杭州为由,独自一人露宿于寒气逼人(此时为早春季节)的室外。他的夜卧之具不过是白木板床,上面垫些蒲草、铺上黄罗褥而已。
按照旧制,御膳每日百品,靖康初年损为七十,但渡江乃至到达杭州后,赵构不过“日一羊煎肉炊饼而已”。
他降诏罪己,省却皇帝仪物,宫中闲杂人员,也予以遣出。接着,他还褒奖死国之士,大赦天下,只是不赦李纲,“盖黄潜善建陈,犹欲罪纲以谢金也”。
但,这是黄潜善的最后一次建言。之后,尚书左仆射黄潜善、右仆射汪伯彦,在这次大整朝纲中被赶出朝廷,到了江宁、洪州。
就在他们捣鼓李纲时,御史中丞张徵上疏弹劾黄潜善、汪伯彦,列其大罪二十,约略是——
“潜善等(在扬州)初无措置,但固留陛下,致万乘蒙尘,其罪一;禁止士大夫搬家,立法过严,议者咸云‘天子六宫过江静处(杭州),我辈岂不是人’,使一旦委敌,归怨人主,其罪二;自真、楚、通、泰以南州郡,皆碎于溃兵,其罪三;神宗神主、神御(祖先画像)不先渡江,一旦车驾起,则仅一两卒舁致,倾摇暴露,行路酸鼻,其罪四;建炎初年,河南止破三郡,自潜善等柄任以来,直至淮上,所存无几,其罪五;士大夫既不预知渡江之期,一旦流离,多被屠杀,其罪六;行在(扬州)军兵,津渡不时,仓促溃散,流毒东南,其罪七……潜善于王黼(“宣和六贼”之一)为相时,致位侍从,故今日侍从、卿监多王黼之客,伯彦则引用梁子美(蔡京女婿)亲党,牢不可破,罪十一……国家殆辱,不知引罪,罪二十。”
如是,黄潜善、汪伯彦皆被罢为观文殿大学士,黄知江宁府,汪知洪州(今南昌)。
扬州之败,倒让赵构迅速成熟起来:从有计划地退避杭州到调兵遣将部署防止金兵南下,从夜宿室外罪己求言到把黄潜善、汪伯彦赶出朝廷——小皇帝赵构,总算开始有了人主的模样。
拘赵构,苗、刘兵变
一切都在转变之中。
赵构甚至下诏为靖康年间京师太学生运动的领袖陈东等平反昭雪,并解释说:“始罪(陈)东等,出于仓促,终是以言责人,朕甚悔之(在商丘时,陈东等力挺李纲,被赵构下令处死)。今方降诏求言,当令中外皆知此意。”
当湖州人王永从自愿捐献朝廷五万缗以佐国用时,赵构不但不接纳,还命令把先前所献者的钱财一并退还,下诏:“自今富民,毋得辄有陈献。”
他甚至把一切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下诏罪己:“朕遭时多故,知人不明,事出仓皇,匹马南渡,深思厥咎,在予一人。既以悔过责躬,洗心改事……”
但按下葫芦浮起瓢。
就在他积极革除弊政的当口,他的卫队,却在建炎三年(1129年)三月初五,在行都杭州起来造了他的反。
导火索是他任命王渊为同签书枢密院事(相当于国防部副部长)兼御营使司都统制(相当于首都卫戍司令)。
这项任命,引发扈从六宫先期到达杭州行朝的卫戍副司令苗傅,以及另一统兵将领刘正彦的强烈不满。加之赵构亲信的大太监康履与王渊内外勾结,擅作威福,授苗、刘以借口。是故苗、刘二人在杭发动兵变。
他们先是杀死王渊,而后在行宫见到没胡子的男人就杀。结果,一百多个太监命丧黄泉。
之后,他们兵逼赵构,让皇帝交出大太监康履,并当着赵构面,给以腰斩。
一年前,王渊曾奉命到杭镇压过一次军人哗变。但在哗变军人表示屈服后,他又杀了一百四十五人。接着,他还以搜查赃物为名,对杭州大户搜刮一番。
另外,自扬州前往杭州,王渊曾用一百多条船只装运家财。除却他的,还有大宦官康履等人的财产。在扬州之败中,公、私货物都被金人掠走,而王渊、康履的家财,却安然抵杭。
在扬州之败中,王渊负有贻误军机的罪责,赵构对其不加惩处,反倒奖擢起来。杀掉王渊、康履等,在苗、刘看来,是“诚可以快天下之心,纾臣民愤怒之气”的。
诸将统兵在外御金,行都帝国卫队尽由苗、刘统帅。
面对兵变,为避免事态不可收拾,赵构只好答应苗、刘逼其退位的要求,禅位于年方3岁的儿子,并由隆祐太后垂帘听政。
之后,他们将赵构软禁于一间破庙,“建炎三年”改元为“明受元年”。
兵变的消息传到平江府,张浚召集张俊、韩世忠、刘光世等将领,出兵行都杭州勤王。
但赵构在苗、刘的手上捏着,急速进兵,恐有不测。于是,张浚只好耐着性子,与杭州书信往来,以麻痹苗、刘。
苗、刘为拉拢张浚,给他封了个礼部尚书。得知他定要勤王后,又免了他。
张浚怕将士得知自己被革职后人心涣散,就拿着杭州来的伪诏,胡乱读了几句。之后,他私下要求韩世忠部截留杭州发来的所有伪诏,将之弃于水沟。
张浚与韩世忠将勤王之师推到了秀州。
一天晚上,张浚正在筹划勤王之事,突然一人现身眼前。这人从怀里取出一张纸,说:“这是苗、刘的赏格,取你首级,就有重赏。”
张浚问:“你想怎样?”
那人说:“我读过一些书,还明白个理儿,岂能为贼所用?小的到此,见你戒备不严,特来告知。只是小的不回杭州,说已经拿下了你的首级,苗、刘二人还会继续遣人而来的。”
张浚问他姓名,那人不答,径自离去。
第二天,张浚推出一个判了死罪的人,斩首示众,并对外声言:这个人,便是苗、刘派来的刺客。而对那个真的“刺客”,张浚后来也曾遣人暗中寻访,想要报答,却始终没找到。
为与张浚南下勤王,韩世忠借了张俊两千人,以为先锋(韩世忠部在抵抗金兵的战斗中已被打得溃不成军)。苗、刘闻知,扣押韩世忠在杭州的妻子梁氏(演义中的名字是梁红玉),以为人质。
宰相朱胜非对苗、刘说:你们与其扣着梁氏,还不如请太后命令梁氏前去招抚韩世忠哩;如果把老韩招抚过来,那事情就好办多了。
苗、刘本是粗人,这些天和朱胜非共同处理朝政,“合作”得也相当不错。于是,苗、刘接受了朱胜非的建议。
隆祐太后召梁氏入宫,封她为安国夫人,命她快去通报韩世忠,即刻赶来救驾,“以清岩陛”。
梁氏骑马疾驰,一日一夜赶到秀州。
得到隆祐太后指示,韩世忠直下杭州,一鼓作气将苗、刘抵御部队杀得四处乱逃。
苗、刘带着两千人逃出杭州时,急命焚城。但是,滂沱大雨救了杭州。
之后,苗、刘四处流窜,最后终于被擒伏诛。
赵构见到韩世忠,拉住他的手,大哭不止:“中军吴湛(卫队的小头目)最坏,现在还留在我的身边,你能不能帮我把他除掉呢?”
韩世忠转身告辞,去见吴湛。握手致意间,猛然发力,将吴湛的手臂捏断。
平定苗、刘兵变,用韩世忠的话说,这叫:“金儿固然不好对付,但几个汉儿捣乱,这还不好收拾!”
赵构以韩世忠平苗、刘之功,授检校少保,武胜、昭庆军节度使,封其妻梁氏为“护国夫人”。
此次兵变,赵宋皇室的三位成员,皆质身于苗、刘手中。赵构3岁的儿子因为惊吓而夭折,隆祐太后、赵构全身而出。
太后撤帘,赵构复辟——此次苗、刘兵变“软着陆”,已然显露朝廷上下在处置突发重大事件上,正在走向成熟。
赵构在成长,他的宰执大臣、将领,也在成长。
假若黄潜善、汪伯彦还左右朝政,苗、刘兵变的结果,还真的不好猜。
建炎三年十月,金军兵分五路扑向江南,长江防线崩盘。为保全身家性命,赵构带着自己的行朝出杭州、过绍兴、越宁波,东渡沧海,避难舟山群岛,逃亡海上。
金兀术如何“搜山检海”,捉拿赵构?且听下回分解。
七 捉赵构,金兀术“搜山检海”
出杭州、过绍兴、越宁波,再东渡沧海,至舟山群岛——这,是八百年前赵构航海避难所走的路线,也是我们追寻的路线。
下榻在舟山市定海区的一家宾馆,随手翻阅宾馆配备的《浙江省历史文化名城——定海》,书中《坍东京》的故事,强烈刺激了我们的神经。
东京?舟山群岛上怎么会有东京?与东京汴梁有何干系?
《坍东京》的故事是这样的。很早以前,定海这儿是座繁华的都城,名曰东京。
年深月久,东京城里的统治者变得贪婪成性,一时间城里盗贼蜂起,人心不古,恶人横行。
玉皇大帝得知这一情况后,十分震怒,意欲将东京城坍塌掉,以灭绝这儿的人间败类。
观音菩萨(一说是吕纯阳)知道玉帝的这一想法后,就对他说:偌大的东京城,不至于没有一个好人吧?如果良莠不分,全将他们沉入海底,似乎也不是个好办法吧?
玉帝觉得观音说得在理,于是便命观音前往东京,全权处理“坍东京”。
观音来到东京城,摇身一变成为一个瞎眼婆婆,并在街上开了一爿油店。门店招牌上写着:“三个铜板打一回油,舀多舀少,客人自便。”东京城里的人闻讯而来,以为瞎眼婆婆看不见,索性连钱也不付,有的用桶,有的用甏,盛满油就走。好在油缸里的油是长江水变的,怎么舀也舀不完。
一天,一个后生来打油,他付了三个铜板只盛了一瓶油。
观音问他:“人家不付钱舀那么多油,你付三个铜板怎么只舀一瓶呢?”
后生说:“我娘说过,做人要诚实,不能占人家便宜。”
过不一会儿,那后生手里提着那瓶油又回来了。
观音问他:“你回来做啥?”
后生说:“我娘说,三个铜板买不了一满瓶油,叫我来还一点儿回去。”
说着,后生将油倒进油缸里一点儿。
观音听了心里暗暗欢喜,便对后生道:“如果城门口石狮子的嘴巴出血,东京城就要坍了,你和你娘得赶紧往东边逃,这话你千万要记住!”
从这天起,那后生每天一早就到城门口去看石狮子,看它有没有出血。
有个杀猪的屠夫看那后生天天去看石狮子,感到奇怪,便问他缘由。那后生将观音说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屠夫以为后生说的是傻话,听了哈哈大笑。
屠夫想捉弄后生,第二天一早,故意将猪血抹在石狮子嘴上。后生过来一看,石狮子嘴巴果真出了血,回到家背起老娘就往东边跑。
这时候,轰隆一声巨响,东京城坍了。
海水追着那后生的脚后跟。他跑得快,地坍得也快;他跑得慢,地坍得也慢。那后生跑得筋疲力尽,实在跑不动了,只好停下步来,将老娘安放在山坡上。
他一停步,地不坍了。
就这样,舟山群岛脱离了先前相连的大陆,后人便把那后生停下来后不再坍下去的地方,叫做“定海”。
东京——汴梁;老娘——隆祐太后;后生——赵构;屠夫——童贯(或者蔡京);东京城贪婪的统治者——宣和六贼等;后生不跑——定海——定天下……
《坍东京》的故事简直是对东京沦陷、赵构南渡、大宋中兴这一波澜壮阔的历史进程的精彩回放,观音菩萨拿一爿油店拷问东京,毁掉的是那《清明上河图》上东京的商业梦华。
那个时代,赵构上不了天。
航海避难后,赵构知道,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地方可以躲避了,只好像那个累得再也跑不动的后生一样,停下脚步——就此,他在行在所临安(杭州)立脚,大宋江山终于没有全部塌陷在金人之手……
赵构航海避祸
建炎三年(1129年)十月,金兵五路大军翻江倒海般扑向江南。
转眼之间,从东京留守撤守建康(今南京)的杜充守军被冲击得溃不成军。他眼见大势不妙,本想挥师南遁,谁知老百姓挡住了去路。这家伙掉头北渡,引军降金。
于此之际,岳飞带着他的一支小分队,南下太湖之滨,与他的领导杜充分道扬镳。
韩世忠弃守镇江、刘光世兵败九江等坏消息,也接二连三传到临安。
整个长江防线,来了个大崩盘!
临安不再是赵构行朝能够临时歇脚的地方。
于是,宰相吕颐浩对赵构说:“金人以骑兵取胜,行朝倘若避走浙东山地,迫于金兵追袭,恐会粮运不济,乃至生变。如果车驾航海避敌,登上海舟后,金兵必定不能实施偷袭计划。江浙太热,这儿不是金人久留之地……彼入我出,彼出我入,乃兵家之奇也。”
赵构沉吟半天,也想不出个好办法,只好说:“此事可行,但你们要好好想想,明天细议。”
第二天,虽有人提出“自古以来,从没有帝王乘舟兴于海上”,但大家都找不到一个更好的办法——“舍海道将安之”?
在大臣们议论完毕后,赵构总结道:“朕昨夜深思熟虑,航海势在必行。卿等现在的急务,是去速寻船只。”
此时,吕颐浩奏令从官以下从便避敌,但赵构坚决反对:“士大夫当知义理,岂可不扈从?如果这样的话,朕之航海,不是如同寇盗了吗?”
之后,赵构命令枢密院提领海船(大概相当于海军司令)张公裕赶往明州(今宁波)招募海船,户部员外郎宋辉到秀州筹集粮钱,确保行朝在海上的供给。
几天之间,张公裕就募集到一千多艘船只,当金人兵临杭州城下的时候,行朝已在明州定议航海的具体事务了。
但就在这王朝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一场意想不到的兵变又发生了。
按部署,每船承载六十名卫士,每个卫士只能携带家属两人(宋朝兵制,家属随军)。对此规定,以张宝为首的一百多名卫士提出强烈抗议:“我们有父母、有妻儿,谁能告诉我们如何去留?”
他们聚集于行朝门前,挡住入朝议事的宰相吕颐浩的去路,开始出言不逊。在争辩中,张宝等欲杀宰相。多亏参知政事范宗尹适时赶来,把吕颐浩拉入殿内,并随即关上了大门。
赵构闻知此事,对辅臣们说:“缓急之际,岂能像二圣那样不避敌锋,坐贻大祸?”
于是,他下诏安抚卫士,张宝等山呼万岁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