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11月。玉门。
玉门的气温已经开始转凉。
王进喜在北京开完“群英会”,回到玉门已经好几天了。
前天,王进喜回了一次赤金堡。
王进喜回到老家,本来是很平常的事;但是平时生产太忙,王进喜回家竟成了难得的事情。然而,王进喜这次回赤金堡又确实是非同寻常。
王进喜的母亲、妻子和孩子都住在赤金堡的农村老家。
王进喜离家越近,心情就越激动;他甚至抑制不住心中强烈的欲望,想要告诉母亲:
儿子就要远行,离开生我养我的玉门,到松辽去开发大油田,为国家贡献自己的力量。
当然,祖国有了大油田,既是国家的大喜事,也是咱老百姓的大喜事;他相信妻子听了,也一定会高兴得满脸红霞的。
待到回到家、见到了老人和孩子了,他又觉得对妻子十分愧疚:
自从进了油矿后,王进喜就很少为家事操过心;不是他不关心这个家,实在是无暇过问。家中的老少喂养、里外的洒扫庭除、家人的衣食住行、每天的柴米油盐……一个家庭的沉重负担,都挑在了这个身体并不非常强壮、却十分坚强的女人的肩上。
可是,这个贤惠的女人对这一切都毫无怨言。在她身上凝聚着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无声地闪耀着光芒。作为妻子,她时刻挂念着自己的丈夫;只要有来往油矿的人,她总会托人给王进喜捎上一些吃的,补补身体的营养。
有一次,妻子将家中的老母鸡清蒸后,托人带给王进喜;工友告诉王进喜,捎来的东西放在他床下了。王进喜当时正忙着,只顾哼了一声。那些日子工作特别忙,加班连轴转,王进喜回到宿舍总在半夜,倒头便睡。渐渐的,屋子里弥散着一股难闻的气味。王进喜这才恍如梦醒,想起前些时候工友从家中捎来的东西,从床下拉出来一看,早已经惨不忍睹了。
每次有人来,妻子都会捎信让他带回换下的脏衣服、袜子,那上面沾满了斑斑油渍。
王进喜知道:妻子又得洗到半夜才能上炕休息。
——妻子做出的牺牲实在是太大了。
有女不嫁石油郎,一年四季守空房;
有朝一日回家来,背回一堆油衣裳!
——油矿歌谣
这样的顺口溜流传在矿区的每个角落,听得叫人心生酸楚;但从另一个侧面,这又是石油工人及其家属为了石油工业牺牲与风险的真情写照。
王进喜望着天空那颗明亮的织女星,心中有许多话想对妻子说,却又觉得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有点张不开嘴;
男儿有泪不轻弹,深情的话儿要怎样表达给妻子听呢?他能想象到亲人望穿秋水的眼神,更能体会妻子饱经风霜的脸上那一道道皱纹中思念的泪痕……
眼看着就要离开家了,母亲和妻子并没有流露出异样的神情,只是时常会用深情地眼光凝视着王进喜。这让王进喜暗暗不安。
妻子递过一大包洗涤干净并缝补整齐的衣物,柔声地对王进喜说:
“他爹,我知道你要远行松辽,那个很远的地方需要着你哩!我知道,你这辈子就跟油井有缘分,你的心呐早就栓到油井上了。娘和娃有我哩,你别惦记着家,你就放心地去吧!”说着说着,背过脸去抹眼泪。
王进喜出门前都没想好怎么说的话,就这样被妻子看似不经意地捅破了;他心里一疼,一把搂过妻子,深情地说:
“可家里的事情都得推给你了!这叫我——唉,等哪天咱国家不再缺油了,我就退休回家,哪也不去了……”
妻子听了,不禁宽慰地笑了起来:
“咱国家不缺油了,你就更闲不住哩。”
王进喜也笑了。妻子的善解人意,令他深感欣慰。但是,他眼圈一热,一滴泪水遽然夺眶而出!
母亲从里屋走了出来,抚摸着儿子健壮的肩膀,含着眼泪说:
“喜娃,好男儿志在四方,你为的是咱国家,安安心心地去吧,不要惦记娘。等到松辽打出了石油,别忘了给娘写封信来,让娘也为你高兴高兴!”
王进喜拉住母亲的手,忍住眼眶里的热泪说道:
“娘,儿子这回去松辽,就是为咱祖国拿下个大油田来,抱个大金娃娃回来哩!”
……
这天一大早,王进喜骑着新买的摩托车,沿着嘉峪关——玉门公路回钻井队。
一路上,他望着闪向身后的人群和车辆,熟悉的井架、工棚,以及身旁的一草一木,都感到超乎寻常的亲切,超乎寻常的不舍。
因为不久,自己将带领着钻井队告别这片热土,告别玉门油矿,奔赴远方的战场了。
王进喜停下摩托车,凝视着地上一小块、一小块的黑色原油。那是几辆拉运原油的罐车驶过后,撒落在地上的。
此刻,王进喜的心显然是被刺疼了。
这些平时看见谁也不会在意的原油块儿,今天在王进喜的眼中,却分明成了黑色的宝贝疙瘩、黑色的花骨朵,甚至是黑色的液体金子——不,比金子还要珍贵一百倍!它不但飘散着独特的芳香,简直可以与北京街头临风绽放的菊花相媲美。
因为,只要有了原油,首都大街上的汽车就可以甩掉煤气包,飞奔向前;只要有了石油,咱中国人民就能在世界的东方扬眉吐气呵!
王进喜甚至有点小心翼翼地把洒落的原油收集起来,装进衣袋里;然后直起身来,深深地吐了一口气,骑上摩托车,继续奔向贝乌五队。
井队队部就在那幢低矮的砖瓦平房里。
钻工们听到摩托车声,都涌了出来;大家一见队长回来了,都远远地围了上去,十几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徒弟小周伸手到师傅口袋里去搜糖果,没想到搜出来一大把原油块来。
——“师傅?”
王进喜到北京去开群英会回来,样子一点都没变,笑容却显得有点儿凝重了。他看了看徒弟,说:
“咱们是钻井工人,找的就是原油;可咱不忍心眼看着这些原油块掉在地上浪费呀,我就捡回来了,要节约么。以后,就是找到了大油田,咱也不能浪费么。呵呵。”
大家伙还是说话直来直去的,纷纷问队长啥时开拔,去松辽抱大金娃娃。
牛师傅急得咧开大嘴喊道:“咱们要走就得趁早开拔,去晚了就没地儿了。”
王进喜并不急着回答大家的问话,而是习惯地抹一把脸上的风尘,然后瞪了牛师傅一眼道:
“就你着急,心急能吃上热豆腐?去哪咱不得听上级的!”
说完,王进喜又转过头来对大家说道:
“大家想去抱大金娃娃,首先得把自己的‘基本问题’解决好!”
“师傅,解决好什么‘基本问题’?我没听明白。”王进喜的徒弟小周听得莫名其妙,忍不住脱口问道,惹来大家伙一阵笑声。
“‘基本问题’就是基本问题,你小子现在还没有什么‘基本问题’呢,知道吗?”井队的苏技术员瓮声瓮气地说着。这个关中彪形大汉长的是膀大腰圆、鼻正口方,只见他伸出蒲扇似的大手,照着小的周屁股使劲儿拍了一巴掌。
“就你们有,凭什么我就没有?”小周嘟起嘴来,蹲在一旁生起闷气来。
王进喜见了,不觉笑了,就开玩笑地跟小周说:
“小周,你赶紧回去跟你老婆做好思想工作啊!”
小周一听,跳了起来:“师傅你开什么玩笑,我现在连对象都没有搞呢!”
“那不就是没有‘基本问题’啦?说你小子没有你还不服气咯!”苏技术员又伸出手来,作抽他屁股状,吓得本来就不好意思的小周赶忙蹦到一旁偷笑去了。
那些有“基本问题”的钻工,都有自己的难言苦衷:
苏技术员的媳妇是位人品出众的京都美人,早就接二连三地来信,催促他回京探亲,如果不能成行就动身来玉门与丈夫相会——上哪找这么通情达理的媳妇去?可当时正赶上队里掀起“月上千,年上万,玉门关上立标杆”的大战热潮,小苏觉得工作实在太忙,妻子来了多有不便,便忍痛拒绝了难得一次的鸳鸯会……
这段时间,苏技术员觉得大战在即,各项工作已经准备就绪,便电告妻子来矿上相聚,没准此刻人在旅途呢……
青年钻工小龙和自己相爱的姑娘早就约好:在“立标杆”大战之后,就把一拖再拖的婚事给办了;可这下好,婚庆的鞭炮还没响起来,这进军东北松辽的战鼓倒擂得大家伙儿的心怦怦跳起来!急得指导员的爱人芦大姐亲自出马,上省城兰州去领新娘子啦。
这不,今儿上午芦大姐发的电报到了:
——“今天出发”!
是啊,今天出发,可毕竟人还在旅途上不是?
此刻,钻工小龙年轻的心呐,那是跳得相当的急喔!
还有一些有这样、那样“基本问题”的钻工们立在院子里,目光直直地望着队长;有的搓着手心,有的低着头发呆,却没有人抬步离去。
王进喜的眼睛不觉有些湿润了。
他多么希望身边的这些战友从此不再与家眷分居两地,希望年轻的工人兄弟们早日结束两地相思的状况,与自己的心上人彼此相濡以沫呵。可是……
远处,井队的孙指导员领着自己的小儿子走了过来,他的手里挥舞着一张纸。
大家的眼神不由自主地朝远处望去。
1959年12月。哈尔滨。
东北协作区会议在哈尔滨召开,周恩来亲自参加了会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