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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927年4月11日,上海。

毛林根走进陆记商行的时候,虞方南正在算帐,他面前堆着两叠半尺高的帐簿,将一把铜算盘打得劈啪作响。

看到毛林根进来,虞方南长长叹了口气,用力揉了揉太阳穴,不知为什么,每一次看到这个兄弟,他都会产生一种要出事的预感。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幼年时候效仿大人们拜了把子,相互替对方挨了多少打,数都数不过来。后来虞方南拜梅镇青帮老头子陆浩园为义父,搬到梅镇住了很久,两人的联系才渐渐少了。这次虞方南回上海打理义父的生意,听说毛林根前些日子参加了工人武装起义,在总工会纠察队担当了一个职务,正打算找个时间跟他聊聊,没想到他先找上门来了。

毛林根用衣角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顺手拿起虞方南桌上的宜兴小茶壶,对着壶嘴用力一吸,半壶茶被他一下子吸干了。

虞方南伸手把茶壶抢了过来,道:“茶叶可不是这么喝的,别寒碜人了。”给他倒了一大杯凉开水,道:“你凑合喝这个吧。”

毛林根横了他一眼,道:“真小气!”将凉开水喝了个干净,坐在虞方南对面,道:“找你帮忙来了。”

虞方南料到他会说这话,道:“这次是多大的麻烦?”

毛林根打开带来的报纸卷,取出一把刺刀,放在桌上,道:“你先看看这个。”

虞方南拿起刺刀,用拇指试了试刀锋,暗暗一惊,这是毛瑟步枪专用刺刀,刀锋锐利异常,注油孔、护手钩、枪口环做工讲究,特别是刀柄上加装一块铁片,防止枪口火焰伤及刀把和刀把背,这不是常见配制,只有德国制的刺刀上才有这种枪焰护片。他看了一眼毛林根,道:“怎么回事?”

毛林根道:“纠察队的两个弟兄被人杀了,这是凶器。”

虞方南默默看着刺刀,眉头皱起,半晌不语。

毛林根见他神情凝重,道:“别闷着,倒是说句话啊?”

虞方南苦笑一声,道:“林根,真有你的,麻烦越惹越大了。”

毛林根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虞方南道:“这是M1898步枪专用刺刀,正宗德国货,国内兵工厂造不出来。”

毛林根道:“那又怎样?”

虞方南道:“这种德国刺刀在军队中装备极少,只配发国民革命军最精锐的黄浦第一军,民间和黑市上都弄不到这个东西。你还不明白么?杀你弟兄的人,不是江湖杀手,而是来自军队,受过严格训练的职业军人!”

毛林根的神情变得严峻起来,道:“你说真的?”

虞方南道:“不是我看轻了你,就凭你们工人纠察队那几号人,想惊动这种刺客,你们根本不够格。”

毛林根沉默片刻,道:“我跟你说实话,刺客不是冲我们来的。昨天下午接到总工会任务,命令我们护送一个同志离开上海。这个同志在北伐战斗中负伤,正在医院接受治疗。我带人赶到医院,刚刚与他取得联系,外面就出了事。一个刺客化装成医生混进医院,被护士小姐发现,我两个弟兄过去盘问,被他出手击杀。等我们赶了过去,刺客已经跑得没影了,只留下了这把刺刀。”

虞方南道:“你两个弟兄怎么死的?”

毛林根用手指在脖子上一抹,道:“咽喉中刀。”

虞方南道:“就一个伤口?”

毛林根道:“一刀还不够?气管都割断了,当场咽气。”

虞方南道:“你们赶过去,用了多少时间?”

毛林根道:“不到两分钟。”

虞方南道:“这么短时间,击杀两人,从容而退。老兄,这是顶尖的高手,手上没有几十条人命,不可能有这样的身手和心理素质。”

毛林根道:“不麻烦也不找你了。那个同志对我们至关重要,明天必须送他离开上海,你帮我保护他的安全。”

虞方南不置可否,轻轻揉着下巴,这是他思考问题时的习惯动作,过了一会儿,道:“你们怎么安排的,走陆路还是水路?”

毛林根道:“走铁路,车票都买好了。”

虞方南道:“不行,火车不安全,车厢里人多手杂,刺客很容易接近目标,防不胜防。坐船可靠一些,明天正好怡和号轮船起程,这是英国商船,我跟船长有点儿交情,想办法给你们弄个包舱。”

毛林根没有异议,道:“听你的。”

虞方南道:“你也向我透个底,这人是谁?犯了什么事,惹得仇家上门追杀?”

毛林根略一沉吟,道:“他叫许烈洪,第十一军二十四师的一名团长,这次来上海治疗枪伤。”

虞方南低声道:“原来是他!”心中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许烈洪,黄埔一期,北伐著名战将,在平江、汀泗桥、贺胜桥之战中,立下赫赫战功。

毛林根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道:“时候不早了,我要回纠察总队去,你把船票办好了,给我送过来。”

虞方南点头道:“行。”将他送出陆记商行。

黄昏,虞方南顺利拿到船票,前往毛林根约定的地点。

暮色中的上海显得说不出的阴冷,街头华灯初上,流光溢彩繁华依旧,虞方南却有一种心神不定的感觉。多年江湖生涯,他磨练出一种对危险异乎寻常的敏感,这种直觉曾经几次救过他的命,现在这种感觉又出现了。透过迷离的夜幕,他仿佛看到这座城市中正蕴蓄着一种可怕的力量,一旦暴发出来,将给整个中国社会造成巨大的磨难。想到这里,他摇了摇头,自知以他的微薄之力,无法改变任何事情,只是希望在动荡来临之际,能完成朋友托付之事,把许烈洪安全送出上海。

他来到一片弄堂区,一直走到巷子深处。

这是一座两层小楼,典型的石库房结构,一楼是仓库,堆放了不少货物;二楼是居室,共有两间房,外间是客厅、里间是卧室,房子的地板、墙壁和楼梯都是木料的,走起路发出“咚咚”的声响。

虞方南敲了敲门,毛林根将他让进屋来。

客厅里坐着一个人,身材不高但很结实,长脸浓眉,目光炯炯有神,虽然病中略显疲态,身上依然带着不怒而威的气势。虞方南看他一眼,便知道这是一个军人,身上有一种军人独有的味道,那是一股身经百战才会磨砺出的气质。

毛林根给两人做了介绍,虞方南与许烈洪的手握在一起。此刻他并没有想到,这次见面之后,两人会成为一辈子的朋友,许烈洪的人格魅力一直影响到他人生的最后一刻。

虞方南将船票拿出,交到两人手里。

许烈洪随手将船票放在桌子上,拿起一张报纸,道:“看过这张报纸吗?”

虞方南见报纸的标题是:“国民革命军楚怀荆将军在沪遇刺身亡”,标题下用铅笔打了重重的粗线。他点了点头,道:“这事轰动上海滩,报纸上说杀手是孙传芳派来的。”

许烈洪道:“一派胡言!”他一拳砸在报纸上,道:“这种手法我太熟悉了,杀害楚教官的凶手与昨天的刺客是同一个人,一定是他,程天境!”

毛林根道:“你认得凶手?”

许烈洪苦笑一声,道:“何止认识,我和他同为黄埔一期学兵,一同参加北伐,淡水城战役中,我救过他两次命,他救过我一次,算起来他还欠我一条命。”

毛林根道:“可他却要杀你!”

许烈洪道:“我们选择的道路不同!”他神情凝重,道:“我这位同学军事理论课成绩平平,对射击、格斗却十分专注,尤其擅使冷兵刃,黄埔同学中无人是他的对手,被戏称为‘黄浦第一高手’。”他望着窗外,目光变得深远,道:“我许洪烈何德何能,竟然惊动这位御用杀手亲自操刀。看来我选择的道路,已经令南京的蒋某人非常不痛快了,他希望我永远把嘴闭上。”

毛林根道:“既是这样,咱们必须转移,晚走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许烈洪冷冷一哼,道:“我不走。”

毛林根有些急了,道:“你不走,为什么?”

许烈洪道:“楚教官的血仇,不能就这么算了!程天境如果跑回南京,我拿他没办法,可他既然来到上海,那就别想走了。我们俩终究要做个了断,这是我跟他的命运,注定一个人要死在对方手中。”

毛林根道:“我的任务是保证你的安全,姓程的脑袋,交给我们纠察队来办,你明天必须撤离上海!”

许烈洪道:“请你转告组织,程天境不除,会给我们造成大麻烦。我请求留下,解决这个麻烦再走。”

毛林根还想再劝,但是给许烈洪的眼神一逼,便说不出口了,心中又是焦虑、又是无奈。

这时,一直没有开口的虞方南说话了,道:“船票是明天傍晚的,距离登船还有一天一夜的时间。”他看了看两人,不紧不慢说道:“除掉一个人,这个时间够用了。”

毛林根道:“你什么意思?”

虞方南道:“想要保证许团长的安全,躲来躲去不是长久之计,最直接的办法是把刺客干掉。只要他一死,一了百了。”

毛林根道:“上海这么大,我们根本不知道姓程的在哪里,怎么下手?”

虞方南道:“你别忘了,上海满街都是包打听。我查了一下,这两天黑市上有人打听许团长的下落,开价三百块钱,这可不是个小数目。我已经查到出价者的住处,相信这人就是程天境。”

许烈洪精神一振,道:“程天境行踪飘忽,得有人一直盯着他……”

虞方南道:“我安排人跟他同住一家饭店,一刻不断地盯着他。”

许烈洪当即说道:“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趁着天黑,把事办了。”

毛林根却道:“不行,这么大的事,我必须请示上级。”

许烈洪略一犹豫,道:“这样吧,你马上去请示,我们等你的消息。”

毛林根道:“好,我速去速回,你们等着我。”抓起帽子,快步出屋去了。

等他走后,许烈洪起身穿上外衣,对虞方南道:“我们走吧。”

虞方南道:“不等毛林根了?”

许烈洪道:“战机稍纵即逝,靠请示行动,什么事都耽误了。你是本地人,能不能搞到称手的家伙,程天境不好对付,空手干不过他。”

虞方南道:“没问题,我负责武器。”

许烈洪满意地笑了,道:“你这小老弟,是把干事的好手,走吧。”

两人出了隐蔽地点,叫了两辆黄包车,来到公共租界的远东饭店。

虞方南指了指四楼一扇亮着灯的窗户,道:“他就住那个房间,整层最豪华的一间。”

许烈洪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自言自语道:“住这么好的房间,不是程天境的做事风格。”做为刺客,时刻处于杀人与被杀之间,最忌讳住高层楼房,一旦被人堵住,很难有机会脱身。最好的选择应该是平房,位置处于居民稠密地区,万一发生危险,屋顶的晒台便是逃生通道,只要动作敏捷,从晒台跳到隔壁的屋顶上,就能迅速消失在密如蛛网的里弄小巷中。许烈洪虽有疑虑,但是时间紧迫,已经来不及再做调查,跟随虞方南上到饭店四层,进入预先安排好的房间。

屋中有一个小伙子,是虞方南从梅镇带来的小兄弟,叫王金戈,一直做为虞方南的得力帮手,见两人进屋,急忙站起身来。

虞方南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大伙儿说话小声点儿,对王金戈道:“隔壁怎么样?”

王金戈道:“没什么动静,他吃饭回来后一直呆在屋里。”

虞方南道:“叫你准备的东西呢?”

王金戈道:“带来了。”取过一个皮箱,放在床上打开。箱中是两枝柯尔特转轮手枪和十几发子弹,胡桃木枪柄上的精致图案在灯光下发出幽幽的光泽,制造工艺极为精良。许烈洪挑了一枝,将子弹填入弹巢,喀的一声合上转轮,道:“不错,是把好枪。”

虞方南拿起另一枝枪,顶上子弹,向门口瞄了瞄,道:“用过吗?”

许烈洪道:“柯尔特转轮手枪,0。45大口径柯尔特枪弹,五十米内击中要害,一枪毙命。我当营长时用这种枪,好使!”

虞方南道:“你是军人,用枪不是外行,我不多说了。计划是这样,五分钟之后,隔壁的教堂将要鸣钟,金戈负责弄开房锁,我和你闯进屋去,击毙程天境,借钟声掩盖枪声,尽量不惊动饭店的客人,得手后迅速撤离。”

许烈洪补充道:“开枪要快,争取一枪毙敌,不能给他反击的机会。”

两人再次检查枪支后,走出房间。楼道里寂静无人,三人蹑手蹑脚走到隔壁房前,虞方南使了一个眼色,王金戈快速蹲下,取出两跟极细的钢条,插入房门锁眼,轻轻转动,大约过了一分钟,锁眼发出“喀”的一声轻响,他转头向虞方南点了点,闪到一旁。

虞方南拔枪在手,与许烈洪交换一下目光,一左一右靠在门旁。虞方南用手指打出信号:“一、二、三!”当他数到三时,只听“当”的一声巨响,隔街的教堂传来钟声,巨大的声波在夜空中震荡。虞方南一膀撞开房门,冲进屋去,许烈洪紧随其后。

只见屋中站着一人,看着房门被撞开,一脸愕然。许烈洪大叫:“等等!”然而教堂的钟声将他的声音完全淹没。与此同时,虞方南的枪也响了,那人眉心绽开一个血洞,身体直直向后倒了下去。

从破门到开枪,只用了不到十秒钟。随着教堂的钟声停止,屋中也变得沉寂下来,淡淡的火药味中夹杂着一丝血腥气息。

虞方南收起手枪,示意王金戈将房门关上。许烈洪脸色阴沉,默默看着尸体,道:“他不是程天境。”

虞方南眉毛一扬,道:“杀错了人?”

许烈洪道:“他叫张镇南,曾在第一军参谋部任职,现在是南京蒋某人的特派专员。如果我没猜错,楚教官的刺杀令,就是由他下达给程天境的。”

虞方南道:“既然是同伙,那也不算错杀了。”蹲下身,解开张镇南的衣服,将他衣兜中的怀表、钱包、钢笔等物件一一掏出来,收进自己的口袋。王金戈则打开张镇南的行李箱,大肆翻弄,将看似值钱的物品都装了起来。

许烈洪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虞方南道:“伪装一个抢劫现场。一个外乡人,这么被人杀了,肯定要惊动巡捕房。在上海滩,这种图财害命的事再常见不过,巡捕房见得多了,回去写份报告交差了事,不会深究。”他将尸体从头到搜了一遍,确认再无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才站起身,道:“金戈,你那边怎么样?”

王金戈笑着过来,道:“大哥,你看。”递过来一个信封,里面是黄灿灿的六根金条。

虞方南将金条掂了掂,道:“行啊,这一趟没白来。”拣出三根金条,道:“许团长,你也出了力,咱们二一添做五,一人一半。”

许烈洪皱了皱眉头,对这种行为颇为不屑,道:“都给你,我不要。”

虞方南毫不客气,将金条装进自己的兜里,道:“你别笑话我,这是我们青帮的做法,为了找到这个人,我贴进去不少钱,再加上饭店租房的费用,总得从他身上找回来一点儿本钱。再说了,这些钱财留在屋里,与其便宜了巡捕房的人,还不如便宜了我。”说完,坐在沙发上,从茶几上拿起一瓶洋酒,道:“甘武士特酿白兰地,这种酒可不常见,市面上价格贵得惊人,难得在这儿碰见了。许团长,咱俩喝几杯?”

许烈洪道:“你不是要迅速撤离吗?还有闲情喝酒?”

虞方南道:“茶几上有两只酒杯,他一定在等客人拜访。用这么名贵的酒招待,可见来客一定非常重要。”

许烈洪心念一动,道:“来客很可能就是程天境。”

虞方南道:“我们赌一赌,如果真是程天境,顺手把他收拾了,不过再多费一颗子弹而已。”

许烈洪想了想,在沙发上坐下,道:“那就……喝一小杯。”

虞方南一笑,将酒杯倒满,两人默默品尝美酒,望着灯影下的街巷。夜色渐渐深了,弯月在云中穿行,时隐时现。街上行人寥寥,夜风透过窗棂吹来丝丝凉气,喧嚣的城市在这一刻变得静谧安宁。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守在门口的王金戈向屋里打了一个手势,示意楼道里有脚步声。

虞方南反手将台灯熄了,一个箭步窜到门边,右手掏出手枪,打开保险,同时左手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当真静如处子、动若脱兔。他回眸一扫,发现许烈洪也已站在衣柜后,枪口向外,手中攥着备用子弹,身体呈现最佳射击状态。

虞方南向他竖了竖大拇指,然后将耳朵贴在门上,听到脚步声由远而近,停在门前。

隔着门板,虞方南感到门外传来一股森然的杀气。他闯荡江湖多年,杀手、刺客见过不少,却从没感觉过如此凌厉的杀气,直觉告诉他,门外必是程天境无疑。他将枪筒顶在门板上,心中判断程天境站立的位置。就在他即将扣动扳机的一刹那,“喀”的一声响,门板破裂,一柄雪亮的刺刀破门而入,直奔虞方南的心窝而来。

虞方南反应奇快,身子往后一倒,刀尖贴着他前胸划过,只差半分就将他的胸口豁开。与此同时,许烈洪的枪声响了,子弹密如雨点,打得门板木屑纷飞。虞方南一个滚翻,不及站起,跪地射击,一口气将枪中六发子弹全打出去。一片烟尘中,木门上留下十二个弹孔,楼道的灯光从弹孔中照射进来,依稀可见门外空空荡荡,不见刺客的影子。

两人退掉弹壳,重新填入子弹。虞方南一脚踹飞门板,冲进楼道,枪指两侧,却连人影都没瞅见,对方已如幽灵一般消失了。

虞方南背心一片冷汗,短短十几秒钟时间,自己已经从死到生走了一个来回。他从没遇到过如此可怕的对手,出手前毫无朕兆,一刀夺命,若不是自己反应机敏,早已成了他刀下之鬼。

许烈洪走到对面墙前,道:“你看这个。”

只见墙面上印着十二个弹孔,那是弹头留下的痕迹,其中一个弹孔边缘粘有血迹。虞方南道:“他中弹了?”

许烈洪道:“从弹道上看,他应该是左肩部中弹,这种穿透伤不会危及生命。算他命大,子弹再偏几公分,世上就没有这个人了。”看了一眼虞方南,道:“你没事吧。”

虞方南看了看割裂的衣襟,道:“还好。”

许烈洪道:“你运气不错,碰巧赶上程天境没有携枪,否则的话,十个你也给毙了。”

虞方南不解道:“他怎么发现咱们的埋伏?”

许烈洪道:“是我疏忽了,他闻到了气味。”

虞方南道:“什么气味?”

许烈洪道:“火药的气味。你开枪射杀张镇南后,空气中有火药残余的味道,被程天境察觉了。”

虞方南道:“他鼻子有这么灵敏?”

许烈洪道:“他的视觉和嗅觉敏锐得异乎寻常。当年东征的时候,我跟他在一个战壕里作战,一场仗打下来,鼻里嘴里全是硝烟的味道,嗅觉已经变得麻木了。可他在一米之外,仍能闻出我两个小时前吸过烟,甚至能辨别出烟草的产地。”

虞方南点了点头,由衷说道:“厉害!”

许烈洪道:“巡捕房的人很快就要到了,咱们快走,被他们兜上就麻烦了。”叫上王金戈,三人回到隔壁房间。过了不久,租界巡捕房的探员赶到,照例勘察现场,寻找相关人员求证,一套常规内容干完后,将发生命案的房间查封,收队回去整理证据。

虞方南把那瓶甘武士特酿白兰地顺手抄了回来,在房间里自斟自饮,神情怡然自得,仿佛什么事情都未发生过一般。

许烈洪却象怀着很重的心事,坐在椅子上怔怔地出神。

虞方南见他神色凝重,道:“怎么了?”

许烈洪道:“张镇南约程天境见面,究竟是为了什么事?”

虞方南道:“一个是政府特使,一个是军队训练的刺客,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传达下一个刺杀的目标。”

许烈洪道:“这个人会是谁呢?”

虞方南道:“天晓得,除非张镇南死而复生,只有他才能解答这个问题。”想了想,取出装金条的信封,从里面倒出一张照片,道:“这张照片和金条放在一起,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许烈洪一看照片,脸色顿时变了,道:“明白了,程天境下一个出手的目标就是他。”

虞方南道:“谁?”

许烈洪缓缓说出三个字:“汪寿华!”

虞方南吸了一口冷气,汪寿华的名字在上海滩如雷贯耳,时任上海总工会委员长,做为上海武装起义的主要领导者,在三十五万工会会员中拥有极高的威望。

许烈洪道:“这个刺杀行动就是一个信号,上海工人运动轰轰烈烈,触动了当权者的利益,看来他们已经沉不住气,要向共产党人下毒手了。”他霍然起身,道:“不行,我必须马上赶到总工会,揭露敌人的阴谋,提醒大伙儿早做准备!”

虞方南没有犹豫,当即说道:“我道路熟,我带你去。”

三人离开饭店,刚走出不久,只听闸北方向传来几声闷响,震得大地都在轻轻摇颤。许烈洪耳尖,听出这是迫击炮的声音,总工会并没有这类重武器,心中不由得一阵担心。他对武装纠察队的情况是了解的,这支队伍基本由产业工业组成,人数不少,装备以老式步枪和短枪为主,轻机枪的数量少得可怜,重武器完全没有。队伍的战斗素养参差不齐,虽然骨干人员受过短期培训,但是上过战场、有实战经验的几乎没有,这样的队伍战斗力可想而知,尽管声势造得很大,真打起来,战斗力还不如正规军队的一个团。

想到这里,许烈洪深感压力巨大,脚下加快了步伐。

夜色已深,街面上行人稀少,黄包车一辆都看不到。三人徒步向商务俱乐部走去,耳畔不时响起零乱的枪声。

三人在路上遇到几个跑散青帮的徒众,虞方南上前打探情况,得知中华共进会和上海工界联合会组织大批帮派分子,今晚同统一行动,武力冲击总工会各个办事处。其中闸北湖州会馆、商务印刷所、华商汽车公司、三山会馆、天通庵、曹家渡、吴淞、江湾浦东等地方都发生了激烈战斗,其中纠察队总部打得最凶,大流氓张伯歧、顾嘉棠、叶焯山、芮庆荣、高金宝率领几百人猛冲狠打,不断组织敢死队冲锋,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亲临督战,动用了租界工部局的迫击炮进行轰击,造成纠察队百余人死伤。

许烈洪的枪伤还未痊愈,又急又累,大口大口地喘气,不住地问:“还有多远?”

虞方南也担心毛林根的安危,情急之下,砸了一家黄包车车行,抢出一辆黄包车,让王金戈扶着许烈洪坐了进去,飞快地向纠察队总部骑去。

当他骑到商务俱乐部附近,忽然将黄包车拐进一条小弄堂,猛地踩住刹车。

许烈洪探出身子,道:“怎么?”

虞方南道:“奇怪!枪声没有了。”

果然,不断响起的枪声不知什么时候沉寂了。夜色深沉,枪声虽然停了,凶险并没有结束,四周依然蕴蓄着无限杀机。

虞方南向王金戈使了一个眼色,道:“你看看去。”

王金戈跳下黄包车,钻进小巷子,三步两步便跑得没影了。

过了约莫十几分钟后,毛林根带着几个纠察队员跟着王金戈来了。这几人都是灰头土脸,身上带着浓浓的硝烟气味。

许烈洪抢先问道:“情况怎么样?”

毛林根往地上啐了口唾沫,道:“纠察队跟共进会交上了火,仓促间无法组织起像样的反击,几处阵地都丢了。我们正准备集中力量,夺回阵地,不料二十六军迅速进入市区戒严,并以工人内讧为由实行缴械。”

许烈洪心旌一凛,脱口道:“二十六军把纠察队给缴械了?”

毛林根道:“各处的武装纠察队都先后被缴了枪。总工会不愿在这时与军队发生冲突,避免造成更大的伤亡,于是答应了军方的要求,将武器收缴给二十六军。”

虞方南哼道:“好一场双簧,一个挑起事端、一个维持治安,二十六军与帮会流氓早有默契,这场戏演得干脆利落。”

许烈洪也道:“糊涂啊!人家已经翻脸举起屠刀,此刻交出武器,只有任人宰割。总工会是怎么想的?汪寿华在干什么?”

毛林根道:“汪总会长被杜月笙的大管家万墨林邀去议事,到现在还没回来。”

虞方南忙道:“去哪里议事?”

毛林根道:“杜公馆。”

虞方南道:“他带多少人去的?”

毛林根道:“没带人,他一个人去的。”

虞方南急道:“这时候怎能一个人……完了,程天境的事有人替他办了,汪寿华不会活着回来了。”

许烈洪心知不妙,忙道:“周主任在哪里?纠察队总队长顾顺章又在哪里?”

毛林根道:“具体我也不大清楚,听说好象去了宝山路天主教堂,那里是二十六军第二师的师部。”

虞方南摇了摇头,道:“关键时刻总工会会长、起义总指挥和纠察队总队长同时失踪,总工会群龙无首,这仗没法打了。”

许烈洪一掌拍在车蓬上,震得黄包车一晃,局势到了这个地步,已非个人之力能够改变。他只觉得一团火气堵在胸口,呼不出来也咽不下去,说不出的难受,下了黄包车,走到街边,望着天空,重重喘着粗气。

虞方南与毛林根走到他的身边,三个人的血液都有些沸腾。他们还很年轻,都是二十岁出头的青年人,许烈洪的年纪最大,也不过只有二十六岁,艰苦而复杂的环境让他们提前走向成熟,目光中流露出同龄人少有的沉稳与深刻。

此时此刻,三人不再说话,也无话可说。这个夜晚注定成为无数人的不眠之夜,时局恶化到了如此地步,国家的命运将走向何处,谁也无法预测,一种冷彻心脾的寒意袭进三人的心底。

第二天,群情激愤的工人冲往湖州会馆,夺回了总工会会所。总工会立即开会决定,声讨蒋介石,抗议血腥暴行。上海各区工人几十万人参加大会,会后举行总同盟罢工,约十万工人整队去周凤岐的二十六军二师司令部请愿。当游行队伍行进到宝山路天主教堂的二师司令部时,接到屠杀密令的二十六军突然向游行队伍开枪扫射,当场打死一百多人,伤者不计其数。随后的日子里,蒋介石下令解散上海特别市临时政府、上海总工会和一切共产党组织,搜捕共产党员及支持者,逮捕千余人,并将首要份子枪决。不过几天时间,三百多人被杀,一千多人被捕,五千多人失踪。总工会会长、著名共产党人汪寿华被活埋,工人领袖赵世炎、陈延年等先后被杀害。

上海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中,巨大的压力让人感到喘不过气来。虞方南担心许烈洪的安全,不顾他的强烈反对,坚持送许烈洪和毛林根去武汉。

一路上,许烈洪不发一言,冷峻的眼神默默掠过这座城市。不断传来的坏消息,将他钢铁一般的内心冶炼得更加坚强,他身体中好像注入一道铁流,烈焰沸腾,只想将这黑暗的世道烧个精光。

虞方南走在许烈洪的身后,从背影中似乎感受到他的热血澎湃,短短一天的接触,许烈洪的刚毅、智慧、果敢的人格魅力令他由衷地敬慕,在心中引为至交。

三人在码头分手,临别之际,谁都没说再见。在这种形势下,任何一个偶然都会导致生命消亡,重逢的机会微乎其微,彼此都有一种悲壮苍凉的心情。

虞方南淡淡说了一声:“保重!”将六根金条塞在毛林根的衣袋中。

毛林根没有推辞,在虞方南肩头重重拍了一下,与许烈洪并肩上船,再不回头。

虞方南听着汽笛声响,注视轮船缓缓驶离码头,长出一口气,默默道了一声祝福,转身消失在人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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