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毛林根一身国民党中将军服,带领三名全付武装的马弁,驾驶PARK汽车,高挂党旗,来到日本海军军火仓库。
虞方南早已等在门前,将他带进前川佑兵卫的办公室。
前川佑兵卫对于这次见面显然颇有期待,准备好茶水和点心,将两人让到座位上。
毛林根气派十足,道:“前川将军,你跟虞先生已经见过面,对于我们的政治主张,想必也很清楚了。中国正逢乱世,国民党要以三民主义统一全国,共产党要实行无产阶级专政,都是毫无民主的独裁政权,我们第一战区对双方均表示失望。目前,我们迫切希望将军这样的有志之士加入。为此我们的种种筹谋和计划,都是考虑到你的利益和实情的,这一点请前川将军务必放心。”
前川佑兵卫道:“是,将军阁下的主张也正是前川本人所赞同的。”
毛林根道:“那么,对于我们之间的合作,你有什么想法?”
前川佑兵卫道:“我希望贵方能满足我三个条件,第一,从军事法庭的战犯花名录中抹去我的名字,我不想被羁押审判;第二,保证我和家人的安全,兑现送他们去巴西的承诺;第三,请刘司令长官给我颁发委任状,我是正式任命的军人,并非战犯。”
毛林根痛快地回答:“没问题,三个条件都可以满足你。”说完,向虞方南使了一个眼色。
虞方南会意,道:“刘司令长官已经致电国防部,将你的名字从战犯名单中取消了,你将随冈村宁次等人一起,成为受国民政府特殊保护的客人。”见前川佑兵卫长出一口气,知道这话已经打动了他,又道:“至于你希望得到的委任状,当你到了第一战区,刘司令长官将亲手颁发给你。”他取出一个牛皮公文包,在前川佑兵卫面前打开,道:“为了显示诚意,我们通过内部关系,办好了你夫人和子女的出境许可证明,还有五万美元的生活费,都在这里,请过目。”
前川佑兵卫眼中流露感激之色,接过出境许可证明和现金,仔细锁进保险柜,道:“对于刘司令长官的厚爱,前川深表感谢!做为回报,我愿意打开仓库,向你们提供必要的军用物资。”
毛林根与虞方南默默交换了一下目光,站起身,道;“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提取物资。”
前川佑兵卫道:“现在就可以。”
毛林根道:“第一战区驻上海兵站正好有一批物资运往河南,今天就要起程,顺便带一些走吧。”
虞方南故意说道:“咱们人手不够啊!”
前川佑兵卫忙道:“没关系,我马上抽调一个小队陆战队士兵,帮你们装车押送。”
毛林根一笑,道:“那就谢谢了!”
前川佑兵卫带领两人进入火药仓库,为了显示一下自己的专业知识,他不厌其烦地向两人解释各种标号火药的作用。十几分钟之后,五辆伪装的军车到了,前川佑兵卫招呼日军士兵帮忙装车,表现得十分积极。
见车辆装得差不多了,虞方南将前川佑兵卫叫到一旁,道:“前川将军,听说你还有一个表兄在陆军第二飞行师团,是吗?”
前川佑兵卫点头道:“没错,田原君是第二飞行师团十七战队大队长,明野陆军飞行学校第一批毕业生,飞重型轰炸机,屡立战功。昭和六十九年,在豫中会战中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已经上了阵亡名单。”
虞方南道:“我委托朋友查了当时的战斗档案,获悉田原大队长的坐机在中州战斗中被击落,他本人随飞机坠落殉国。坠机地点正好在第一战区的辖区内,我请朋友帮忙,找到了他的遗骸,并代为火化,不日将随遗物一起寄往上海。”
前川佑兵卫听罢,先是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而后激动得双目含泪,向虞方南深深鞠了一躬,道:“太感谢了,我不知道如何用语言表达我的谢意!我的伯父为了田原君阵亡的事大病一场,如果能找到他的遗骨,送回前川家的神社,不仅对老人家是莫大的安慰,也了却我平生最大的遗憾!田原君……终于可以回家了!”说着,再度深深鞠躬。
虞方南道:“举手之劳而已。能让田原大队长魂归故里,得以安息。前川将军幸甚!前川家族幸甚!”
前川佑兵卫拭了拭眼角的泪花,道:“为了第一战区的仁义之举,我把最秘密的事情告诉你吧。天皇陛下宣布停战后,我一时茫然无措,但是也有一些幻想,期望帝国雄师还能东山再起,就私藏了一百九十四挺重机枪,近三十万发重尖弹。现在我觉得是派上用场的时候了,我决定把它们拿出来做为第二次献礼!”
虞方南脑子转得飞快,不加思索握住前川佑兵卫的手,道:“将军阁下,你的慷慨体现出真正的武士精神,让我们共同欢呼中日平等合作万岁!”
两人举臂高呼三声万岁,把远处的毛林根看得莫名其妙,心道:“这个家伙,不知又闹出什么事来?”等到一挺挺崭新的“九二式”重机枪搬出来的时候,他的眼睛都直了,做梦也没想到虞方南能折腾出这么多重武器出来。他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声,借口出去抽烟,把虞方南叫到军火仓库外面,照他胸口一通猛捶,道:“好家伙,你编的什么瞎话,骗出什么多好玩意儿来?”
虞方南还是那付若无其事的样子,道:“这算什么?要不是目标太大,搬运不便,后院还有三十门山炮,我一块都给收拾了。”
毛林根道:“这么多装备,一趟怕是拉不完,得多跑两趟。”
虞方南道:“你让他们抓紧时间抢运,最好把鬼子的仓库搬空,咱俩去跟前川佑兵卫喝酒。”
毛林根点头道:“对,稳住他。”
虞方南哼道:“我说的谎话太多,细琢磨起来,难免发现破绽,不能给他思考的时间。一会儿拉他出去喝酒,咱俩轮流敬他,非把他放倒不可。”
两人回到军火仓库中,把前川佑兵卫约到旁边的酒楼吃饭,一顿大酒喝下来,双方畅快淋漓。前川佑兵卫格外尽兴,醉得不醒人事,被勤务兵背回家里,一路上还做着去第一战区的美梦,脸上始终带着不太清醒的笑容。
当晚,这批军用物资用船送往苏北新四军部队。毛林根拿着清单,按耐不住内心的激动,道:“乖乖,整整五百四十箱烈性TNT炸药,一百九十四挺“九二式”重机枪,三十万发重尖弹,够苏北部队使用好几年的。”
虞方南微微一笑,将手臂搭在毛林根肩膀上。两个老朋友象往常一样,勾肩搭背,望着装满物资的货船在夜色中起航,心中意气风发,耳畔仿佛响起隆隆炮声和嘹亮的军歌,不由得热血沸腾。
货船送走后,虞方南与毛林根在码头分手,独自回到舞厅。这一夜他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已经天将晌午。
完成这么一件大事,他沉浸在喜悦之中,叫了一份忌司烤牛排配红酒,犒劳一下自己。
刚刚吃完饭,王金戈快步走了进来,将一份报纸放在桌上,道:“大哥,看看吧。”
虞方南见他跑得头上冒汗,道:“什么事?这么急。”拿起报纸,只见头版标题赫然写着“天理昭彰疏而不漏”,副标题的小字写的是“金融汉奸邓伯村自杀身亡,身家财产悉数充公”。他吃了一惊,脱口道:“死了?”
王金戈道:“昨天发生的事,用的是手枪。”在自己太阳穴比划了一下,道:“一颗子弹,一了百了。”
虞方南道:“真是自杀?”
王金戈道:“我查了,是自杀。昨天早上,姚东旭跟他见了一面,刚离开不久,邓伯村就走了绝路。”
虞方南喃喃道:“他是被逼死的!”顿了顿,又道:“怎么善后的?”
王金戈道:“人死茶凉,财产都充了公。邓家那栋小洋楼落在姚东旭手里,今天一大早,他就带着姓郭的姘头搬进去了。”
虞方南皱紧眉头,道:“邓伯村一死,下一个就是咱们了。”
王金戈道:“大哥,这个姓姚的可得防着点儿,手段狠着呢!”
虞方南把剩下的半杯红酒一口喝了,用餐巾擦了擦嘴,道:“金戈,你手头上有靠得住的弟兄吗?”
王金戈顿时明白他的意思,道:“五天前从重庆过来四个兄弟,都是当年在梅镇共过事的,枪法没问题,最关键的是,他们脸生,上海滩没人认识。”
虞方南道:“武器怎么样?”
王金戈道:“手头上有南部十四年式手枪,日本投降后,这种枪在黑市上到处都有的卖,根本查不出来源。”
虞方南道:“不要用枪。姚东旭的保镖中,不乏玩枪的好手,用枪没有把握。他今天晚上一定回邓家的小洋楼过夜,你弄几颗美国造的防御手雷,炸他!”
王金戈点头道:“行。”
虞方南道:“得手以后,安排这几个兄弟离开上海,等风平浪静之后再说。”
王金戈道:“我这就去安排。”转身走了。
黄昏时分,王金戈回来,对虞方南道:“大哥,都安排好了。”
虞方南脸上并无轻松之色,道:“姚东旭不是普通人,这次仓促动手,冒了极大的风险,让弟兄们千万小心,不能出一点儿纰漏。”
王金戈道:“放心,他们都是老手,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错不了。”
虞方南道:“把你们的计划再给我说一遍,越详细越好,我要确保万无一失。”
正当这时,传来一声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王金戈把屋门打开,只见一个人急匆匆闯了进来,却梅镇陆府的大管家徐大年。王金戈见到是他,不禁一愣,道:“徐叔,您怎么来了?”
徐大年顾不得跟王金戈打招呼,径直来到虞方南身前,道:“大少爷,不好了。”
虞方南没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赶来,道:“别着急,慢慢说。”
徐大年道:“昨天一大早,少夫人和小公子去河边溜早,被人蒙头塞进一辆汽车。我听到消息,马上召集弟兄们去追,没追上……”
王金戈一听,眼睛瞪了起来,吼道:“在梅镇劫陆府的人,吃熊心豹子胆了?”
虞方南却知事情没那么简单,挥手制止了王金戈的咆哮,道:“那伙人留下话没有?”
徐大年道:“什么话都没有,劫了人就跑,前后不到三分钟,一转眼就没影了。”
虞方南点了点头,心中全明白了,对王金戈道:“姚东旭的人干的。”
王金戈道:“你肯定是他?”
虞方南道:“我低估他了!”在屋中来回踱几圈,道:“我威胁姚东旭胆敢吞并舞厅,我就报复他的亲人,没想到他以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抢先对我下手。这步棋,叫他走在前面了。”
王金戈道:“如果是他干的,嫂子一定也到了上海,我带人把他们劫回来。”
虞方南摇了摇头,道:“姚东旭控制着中统在上海的特务系统,警备司令部和警察局都有他的人,跟他硬来,等于送死。”
王金戈急得搓手,道:“要是程天境在就好了,抗战胜利前他突然失踪,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虞方南沉默好一会儿,道:“说这个没用,现在只能靠自己了。茉莉母子是他威胁我的筹码,不会有生命危险。今晚的行动取消,你把行刺的兄弟们撤回来。”
王金戈打了一个电话,把守侯在邓家洋楼外的弟兄们叫了回来。
虞方南接着说道:“姚东旭抢了先手,很快就要与我摊牌。你去找找报社的朋友,一旦姚东旭过来闹事,马上请他们过来,把事情闹大,用社会舆论束住姚东旭的手脚,能拖一阵子是一阵子。”
王金戈道:“大哥,这能管用吗?”
虞方南道:“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你们先出去,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王金戈知趣地带领徐大年离开办公室,等他们走了之后,虞方南再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抓起一个茶杯狠狠摔在地上,“啪”的一声,茶杯摔得粉碎。他必须承认,自己先前小瞧了这个对手,以为撂下几句狠话,姚东旭就会缩手缩脚,不料对方反守为攻,率先发动攻击,打乱自己所有的布局。
虞方南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权衡双方的力量对比,局势对自己极度不利。姚东旭已经把主动权攥在手里,自己几乎无牌可打,即使勉力与对方对抗几个回合,最终仍难免步邓伯村的后尘。
虞方南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放了满满一脸盆冷水,把头浸在水里,过了好一阵子,感觉肺里的氧气到了极限,猛地抬起头来,大口地呼吸。他的头脑在变得异常清醒,这场决斗的结局已经注定,如果以放弃舞厅和自己生命为代价,才能保全家人和朋友,他只能做出这样的决定,喃喃道:“茉莉,这次……原谅我……”
第二天,全天都在平静中度过。
虞方南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熙熙攘攘的街头,心中有了暴风雨将至的感觉。此刻,他的心冷得象一块石头,他根本不指望姚东旭能放过自己,这不可能,他只想保护妻子和孩子的性命,如果对方连这些都要夺去,那就只好以命抵命了。
不知站了多久,他缓缓坐回写字台后面,拉开抽屉,取出两枝左轮手枪,熟练地拆下线膛枪管、转轮弹巢、撞击枪机,击发火帽等部件,仔细擦拭,再一一组装好。他对枪械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喜爱,每一次面临困境,都会擦枪,他喜欢闻枪油和火药的味道,这能使他心情宁定。这次也象往常一样,擦枪的最后一道工序,是将子弹一一填入弹巢,十点一六毫米大口径子弹是他的最爱,在与敌人对射中,这种口径的子弹从未让他失望过。
夕阳从窗子照进来,雕刻精美花纹的枪柄反射出柔和的光彩,枪身在他掌心逐渐有了温度,仿佛通了灵性一般。虞方南爱惜地抚摩着枪身,唇边露出一丝笑容,只是这丝笑容稍纵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决绝的冷漠。
正在这时,王金戈闯了进来。
虞方南看着他急匆匆的样子,便知发生了什么事,淡淡说道:“他们来了?”
王金戈点了点头,道:“姚东旭带了不少人,除了中统特务,还有青帮的人,上海滩的四霸天都到了。”
虞方南冷声道:“姚东旭什么意思?想在舞厅开香堂?请了这么多青帮长老,给我下马威吗?”
王金戈道:“大哥,这事越闹越大,你……你还是躲躲吧!咱们玩不过他。”
虞方南横了他一眼,道:“茉莉和孩子还在他手里,我躲起来,还配做丈夫和父亲吗?”穿上西服外套,一边仔细地打着领带,一边说道:“叫人把场子清空了,姓姚的跟咱们寻仇,别伤及无辜。”
王金戈道:“客人们见到这个阵势,早被吓跑了,我把舞女们都劝回家了。”
虞方南又道:“我叫你通知报社的朋友,办妥了吗?”
王金戈道:“我打过电话,通知四家报社,他们马上派人过来。”
虞方南道:“陆记商行的弟兄们呢?”
王金戈道:“也通知了。加上舞厅的人手,咱们有有四十多个兄弟,二十八支手枪,都给足了子弹。真要逼红了眼,我还弄了几颗美国造手雷,关门一炸,谁都别想活着出去!”
虞方南道:“告诉弟兄们,看我眼色行事,不到迫不得已,不许先动手。”
王金戈应道:“是。”
虞方南打好了领带,对自己娴熟的手法很满意,对王金戈道:“看看,我头发乱不乱?”
王金戈道:“不赖。”
虞方南道:“你先出去,我随后就到。”看着王金戈走出门去,从桌上拿起两支左轮手枪,插进腰后的皮带里,不慌不忙走下楼去。
楼下的舞厅中站满了人,舞池当中摆了几张大沙发,姚东旭坐在正当中的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手中拿着一个翡翠烟嘴,悠闲地吸着烟。
在他两侧的沙发上,坐着四个人,身穿缎衫,胸系怀表,人人脸上带着几许狰狞之色,这四人都是上海滩的青帮老头子,赫赫有名的沪上四霸天。
虞方南对这四人并不陌生,平时与他们虽然鲜有走动,却也都打过交道,此时分别打了个招呼。
四人碍着姚东旭的面子,都把目光移开,对虞方南的问候只当没看见。
虞方南不以为忤,拎过一把椅子,坐在姚东旭的对面,道:“对付区区一个虞方南,何至于如此兴师动众?”
姚东旭欠了欠身,道:“放眼上海滩,敢当面威胁我的,你是第一个。我说过,你一定会为自己说的话后悔。”
虞方南道:“虞某对自己说过的话从不后悔。既然参议员看得起,弄出这么大的排场,我只能舍命奉陪了。”
姚东旭盯着他,道:“虞方南,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混青帮的,干事从来不择手段。好,咱们就按青帮的规矩来!”他猛地提高了声调,道:“凤山兄,当年你干过青帮刑堂的香主吧?规矩可懂?”
四霸天之一的吴凤山站起,道:“不懂规矩,当得了刑堂香主?”
姚东旭道:“我问你,抗战时期为日本人做事,算不算汉奸?”
吴凤山道:“算!”
姚东旭道:“做汉奸是不是欺师灭祖,大逆不道?”
吴凤山道:“是!”
姚东旭道:“如何处置?”
吴凤山道:“三刀六洞,凌迟处死!”
姚东旭笑了,对虞方南道:“虞老板,你怎么说?”
虞方南道:“抗战八年,虞某没做过一件对不起民族大义的事,扪心无愧。汉奸二字,原封奉还!”
姚东旭道:“是不是汉奸,你说了不算,我说也不算,用证据说话。”从身后属下手中接过一个档案袋,往桌上一摔,道:“这里面记载着你为虎作伥的事实,在日本人扶植的金融企业做事,是不是你?帮助日本人控制上海股市,是不是你?打压四大银行,是不是你?勾结76号,压榨爱国实业家,是不是你?一桩桩、一件件,都在上面记着,这是铁打的事实,你推赖得了吗?”
虞方南道:“我的确在日本人扶植的金融企业做事,但我是带着使命去的,你不愿相信,我也没有办法。如果你肯给我时间,我会证明给你看。现在我要跟你说另外一件事,我的老婆儿子在乡下被人绑架,是你干的吧?”
姚东旭冷冷一笑,不置可否。
虞方南道:“你不必否认,我知道是你干的,大丈夫敢做敢当,痛快一点。你把人交出来,咱们继续往下谈,好不好?”
姚东旭不紧不慢说道:“如果,我不交人呢?”
虞方南手臂在腰间一抹,闪电般拔出左轮手枪,对准姚东旭的眉心,道:“姓姚的,我这人没多少耐心,把我逼急了,干什么事都不在乎!”
这一下如同捅了马蜂窝一般,四周众人都拔出枪来,数十支手枪都对准了虞方南。
王金戈也急了,掏出一颗手雷,勾住保险栓,大声喝道:“谁敢乱来?”
事情发生的太快,所有人都僵在那里,谁也不敢动。
姚东旭扫了一眼左右,脸上没有一点儿惧色,把头向前凑去,抵在枪口上,道:“开枪吧!”
虞方南眼睛有些红了,对方竟然如此强硬,反把自己逼得束手无策,一旦开枪,茉莉和孩子也完了。
姚东旭早已揣摩透了虞方南的心理,道:“虞方南,在我面前,虚张声势没用,你手里已经无牌可打了。”他向后靠回沙发上,道:“一个小时之前,警备司令部的军警封锁了附近两个街区,你想通知报社记者把事情闹大,他们根本别想进来。你陆记商行的弟兄也被截捕,罪名是非法携带武器,你清楚这是重罪,他们可生可死,全凭我一句话。”
这番话的每一个字都重重敲在虞方南心上,他咬紧牙关,低声道:“姓姚的,你窃听我的电话!”
姚东旭道:“不做到知己知彼,我也不敢对着你的枪口。虞方南,你家人、兄弟的性命都攥在我手心里,我死,你就死,他们也死,你敢开枪吗?”
虞方南道:“我不明白,以你的身份,对付一个小小舞厅,用得着搞出这么大阵势吗?甚至不惜被我用枪指着脑袋,值得吗?”
姚东旭道:“我初到上海,人生地不熟,不杀人立威,今后没人信服。要杀就要挑硬的来,才能杀一儆百。虞方南,活该你倒霉,撞到我手里,不把你置于死地,其他的地头蛇恐怕不服管教。”
虞方南不假思索道:“好,我成全你。放过我的家人和兄弟,我把舞厅和自己的命都给你。”
姚东旭道:“你拿自己一条命换这么多条命,太划算了。”
虞方南道:“我这人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习惯……”话音一落,迅速拔出第二支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道:“大不了鱼死网破,我同时扣下两支枪的扳机,大家同归于尽!”
姚东旭默默盯着他,过了片刻,道:“成交!”
虞方南收起手枪,对王金戈道:“你带弟兄们,都出去。”
王金戈道:“大哥,你呢?”
虞方南道:“少废话,我把茉莉和怀林托付给你了,照顾好他们!”
王金戈明白这是托孤的意思,眼睛顿时湿润了,他久经江湖,知道此刻的轻重关系,自己救不了大哥,只能按照大哥的意思去办,当即带着舞厅的弟兄们退出。
姚东旭唇边带着胜利者的笑容,将舞厅的转让合同放在桌上。
虞方南没有多余的废话,快速在上面签名。
姚东旭收起合同,道:“凤山兄,把场子布置一下,清理门户,要搞得象回事嘛,给他把家伙预备上。”
吴凤山挥了挥手,几个青帮弟子上前,摆上香案,点上香烛,同时捧来一个黄铜托盘,上面是三柄磨得雪亮的匕首,一尺多长,锋利无比。
姚东旭用烟嘴指了指托盘,道:“照规矩,三刀六洞,请吧。”
虞方南拿起一柄匕首,试了试刀锋,道:“行,挺快的。”缓缓脱下外套和衬衣,赤裸胸膛,虽然他年纪已经不轻了,但是身体上并没有增添多少赘肉,依旧硬朗挺拔,上面布满班驳的伤疤,令人触目惊心。他用刀尖在自己的小腹上比划了一下,道:“三刀六洞之后,我活不了多久,有一句话必须说在前面。各位青帮兄弟,虞某虽然先后在傅春山、邓伯村手下做事,却是上无愧天地、下无愧兄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我是堂堂正正的中国汉子,不是汉奸!”
姚东旭冷哼道:“死到临头,还说不是汉奸,谁给你证明?”
“我给他证明!”一个声音从门外响了起来,声音虽然不大,却字字入耳,带着一股霸者之气。
众人一齐把目光向大门望去。只见几条汉子簇拥着一个人走了进来,一袭长衫,手拄文明杖,面容清矍,正是卢少石。
沪上四霸天脸上无不色变,同时站起抱拳躬身,齐声道:“卢先生,您回来了。”几人的手下迅速向两旁闪开,让出中间一条通道。
卢少石对四人和姚东旭看也不看,径直走到虞方南面前,皱眉道:“这象什么样子,把衣服穿上。”
虞方南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卢少石道:“刚下火车,直接奔你来了,幸亏早到一步,不然就麻烦了。”
虞方南笑了笑,道:“八年不见,瘦了。”
卢少石一阵剧烈地喘息,掏出手绢捂住了嘴,道:“重庆气候潮湿,得了哮喘病,吃了不少药,一直没治好。”说着用文明杖敲了敲香案,道:“把这个撤了。”
立刻有人上前,将香案撤了下去。
卢少石缓缓转身,道:“虞方南受我指派进入东亚公司,为我传递秘密情报,他不是汉奸,是兄弟!我青帮一向赏罚分明、恩威并施,对于这样的好兄弟,我卢少石的半数身家,从今日起,都是虞方南的!”他目光扫向沪上四霸天,冷冷道:“你们听清楚了吗?”
四人点头道:“清楚了。”
卢少石将手臂一挥,道:“散了吧。”
四人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姚东旭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猛地站起,扬起手臂,大声道:“谁都不许走!我没说完,这儿的事就不算完!”
卢少石看着他,淡淡问道:“这位先生很是面生,不知怎么称呼?”
虞方南道:“上海市参议员,中统调研室主任姚东旭先生。”
卢少石点了点头,道:“姚先生,你知道我是谁么?”
姚东旭道:“上海滩大名鼎鼎的卢少石董事长,谁不知道?”
卢少石道:“好,知道就好。我青帮内的家事,不劳外人费心,方南,替我送客。”
姚东旭道:“卢董事长,虞方南的汉奸身份,证据确凿,我已上报重庆,任何人都替他开脱不了。你是有身份的人,请不要插手我的公务。”
卢少石长长叹了口气,道:“卢某远离上海已久,看来说话的分量大不如前。若在以前,莫说虞方南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他就是罪不可赦的恶棍,我卢少石想保他,谁敢动他一根毫毛?”
姚东旭道:“如今的上海滩,已经不是当年了。你卢家的势力都在英、法租界,那时洋人给你撑腰,的确没人敢惹你。现在租界已经取缔,工部局也已被改组,请你认清时世,青帮大亨呼风唤雨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卢少石神情冷漠,道:“承蒙姚先生教诲,或许卢某跟不上时代了。”目光往四霸天身上一扫,道:“听见没有?现在是人家的天下了,没把青帮放在眼里。你们愿意跟谁走,自己拿主意,我不强求。”
那四人微一迟疑,默默站到卢少石身后,手下徒众也都跟了过去。
卢少石道:“姚先生,卢某是个倔脾气,认准的事情谁都改变不了。”回手一指虞方南,道:“这个人,我保定了!你想动他,我不答应。你想动粗,我奉陪到底。不过,我劝你一句话,跟我玩,你玩不起。”
姚东旭强压怒火,道:“卢董事长,大家都有地位的人,撕破脸,你未必占得了便宜。或许屋里你人多枪多,可是外面有我警备司令部的几百名军警,一旦发生冲突,伤到了你,我怕大家的面子上都不好看。”
卢少石笑了一声,道:“好大的口气,你当卢某是纸糊的?我告诉你,如果你让我今天不痛快,明天上海的电厂、码头、脚行、粪业将会集体怠工,三天之内,上海将变成一座黑城、死城、臭城,到了那时,你等着挨钱大钧(时任上海市长)、吴绍澍(时任上海副市长)的臭骂吧。”
姚东旭顿时变了脸色,知道卢少石的话绝非危言耸听,卢家在上海金融业拥有极其庞大的势力,卢少石身为青帮江浙派系的龙头,具有说一不二的威信,上海电力工人、码头货运工人、人力车夫及运粪力工中,青帮成员众多,一旦统一行动,势必造成城市功能瘫痪,其后果不堪设想。他气得嘴唇发抖,指着卢少石,道:“卢董事长,如果你一意孤行,我姚东旭固然身败名裂,你的日子也别想好过了。青帮乃社会之毒瘤,国民政府早想将其灭除,你这么干,正好授人以柄,等着遭报应吧!”
听着这话,卢少石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清楚姚东旭所言并非空穴来风,这次他赶回上海,本想过过官瘾,把目光定格在上海市长的位子上,至少弄个副市长干干,哪知蒋介石突然任命钱大钧为上海市长、吴绍澍为上海副市长,负责接收上海全权,完全没有考虑他的心意。他退而求其次,打算竞选上海市参议会议长的职位,本以为这次胜券在握,不料在火车上听说了国民政府已将CC系骨干潘公展内定为参议会议长。潘公展是蒋介石的亲信,卢少石自知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得将这口气忍了下来,同时感到一种深深的不安,国民政府与青帮的合作只是非常时期的妥协,现在日本战败,局势趋于稳定,蒋介石随时都可能翻脸。
此刻的舞厅中出现短暂的沉寂,双方暗自权衡利弊,都闭上了嘴。卢少石与姚东旭都不是轻易退让的人,只是迫于局势,两人各有顾忌,都怕弄得两败俱伤,彼此无法收场。双方僵持不下,相互不发一言。
正在这时,大门打开,一人大步走了进来。
卢少石与姚东旭几乎同时与那人打招呼,只是卢少石管那人叫程大哥,姚东旭叫的则是程主任。
虞方南心中松了一口气,心道:“此人一到,局势可定。”
程天境先是看了几人一眼,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传到社会上,影响有多坏?民众怎么看?置国民政府的威信于何地?胡闹!我把外边警备司令部的军警都撤了,解散戒严,恢复秩序。”说着走到虞方南面前,道:“日本人被赶跑了,你不好好做生意,惹出这么多事来?”
虞方南道:“两年前,突然没了你的消息,跑哪儿去了?”
程天境道:“别提了,我在一次行动中受了点伤,被人认出了脸,不适合继续潜伏,奉命回到四战区,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跟你打招呼……”
姚东旭听他们大声叙旧,丝毫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甚是尴尬,走上前说道:“程主任,我在执行公务。”
程天境这才“喔”了一声,对他说道:“情况我大致了解,这是一场误会。虞方南是我军统的秘密情报人员,这家舞厅是地下联络点,我可以担保他没有问题。”
姚东旭将桌上的档案袋拿起,道:“这么多证据证明虞方南的汉奸身份,你一句话就抹去了,这个……恐怕不妥吧。”
程天境看了他一眼,道:“我的话就是证据,你执行就是。”
姚东旭道:“程主任,虽然你的资历比我深、功劳比我大,但是在党国系统中,中统与军统是平级部门,你是军统上海办事处负责人,我是中统上海调研室主任,我管不了你,你也管不了我。如果你对我的工作方式不满,可以上报总部,把官司打到戴老板桌面上我也不怕。可是眼下你不能干涉我的行动,虞方南,我必须带走。”
程天境沉默片刻,道:“姚主任,抗战时期你在哪里供职?”
姚东旭道:“我先在国防部二处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来去了统计局党务处,一直干到抗战结束。”
程天境道:“大后方工作与敌占区不一样,这里黑枪不断,抓捕和暗杀是家常便饭,脑袋掉了只当放长假。要想保命,必须隐瞒身份,与汉奸们同流合污是一种生存手段。我们的工作是象钉子一样潜伏,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不能拘泥于小节……”
姚东旭打断他的话,道:“说了这么多,你无非是想替虞方南开脱,是不是?”
程天境有些不耐烦了,道:“如果我没记错,你是从党务调查科出来的,也算CC的元老了。当年你是跟范天寿的吧?”
姚东旭道:“是。”
程天境道:“你知道范天寿怎么死的吗?”
姚东旭一愣,低声道:“他在上海工作期间,被俘投敌,出任日伪特工行动组顾问,被你亲手刺杀。”
程天境叹道:“老范死得惨哪,一颗子弹掀了天灵盖,当场咽气,什么话都没留下。”他有意无意地扫了姚东旭一眼,道:“这些年来,经我手处死的中统人员,不下三十个,不少人都是跟你一个级别的。没办法,我干的就是这种脏活,今后还得继续干下去。姚主任,废话不说了,你跟我公事公办,将来我也跟你公事公办,你敢说自己的手脚都很干净么?到了那时,最好别落在我手里……”说完这句话,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径自上楼去了。
姚东旭额头全是冷汗,半晌不语,走到虞方南前面,费了很大力气才说出:“虞老板,大家一场误会,一笑了之,如何?”
虞方南微笑道:“好说。”
姚东旭划着一根火柴,将汉奸证明材料和转让合同付之一炬,拍了拍手,道:“告辞。”
虞方南伸出右臂,道:“不送。”
姚东旭压抑着心底的怒意,带着手下人匆匆而去,再未回头。
三天之后,通汇银行在上海举行盛大的重张典礼。
当晚,卢少石邀请上海各大豪门名流出席晚宴,并当众宣布,虞方南出任通汇公司总经理。
想到这里,他点燃一枝香烟,深吸一口,长长吐出一道烟柱,无声地微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