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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1949年1月28日,除夕。

这是一个风云动荡的春节。从去年9月开始,共产党解放军与国民党军主力进行了一系列战略决战,完成辽沈、淮海、平津三大战役,歼敌154万余人,东北全境、华北全境以及长江中下游以北地区获得解放,蒋介石集团赖以维护统治的主要军事力量被基本消灭,解放军进抵长江。

这个局势下的新年,对于所有中国人来说,都有不一样的意味。

上海街头,来来往往的市民大都眉头深锁,最令他们忧虑的,不是日益临近的战火,而是令人发指的物价飞腾。内战三年,战争费用创造出惊人的赤字,加上不良商人投机倒把,通货膨胀已成大火燎原之势。上海趸售物价由1945年9月至1946年2月,增加五倍,一年之后又涨了三十倍。政府采行各种措施,包括把工资盯住生活费用运动、冻结物价与工资,工业物资及消费物品实施配给制等等,但是统统不能奏效。一包米在1948年6月售价法币六百七十万元,8月份已涨到六千三百万元。

尽管日子捉襟见肘,但是年还是要过的。精明的主妇早已开始准备,计算着手中为数不多的钞票,为年夜饭的每一个菜费尽心思。只有孩子们是快乐的,不等天黑,性急的小家伙们就点燃了鞭炮,一阵劈劈啪啪的响声过后,街头飘起了只有大年夜才有的火药气味,为这座萧条的城市增添了些许温暖的意味。

毛林根从街上走过,感受到市民情绪中涌动着强烈的怨愤与不安,这是巨变前的征兆,民意将决定一个政权最终的结局,他有这个自信。此刻,他外表平静,内心却激情澎湃,刚刚得到消息,北平守将傅作义将军率部起义,北平宣布和平解放,解放军百万雄师陈兵长江,民心所向,上海解放指日可待。想到这里,毛林根感到胸口一阵阵发热,多年的夙愿即将成为现实,这让他热血沸腾,难以自已。

他回到弄堂深处的家里,妻子肖英给他倒好了洗脸水,雪白的毛巾挂在脸盆架上,干净、蓬松,散发出一股阳光照射过的味道。

每一次回到家里,毛林根都有一种彻底放松的感觉。他洗了一把脸,走进厨房,只见炉火正红,蒸锅中的米饭热气腾腾。肖英系着一条小碎花围裙,在灶台前匆匆忙碌着。

毛林根取出路上买的十个鸡蛋和一条草鱼,道:“好久没吃鱼了,今天过年,庆贺一下,做个清蒸鱼。”

肖英接过草鱼鸡蛋,笑道:“呦,这么大一条鱼,切一半做个清蒸鱼段,剩下一半给你熬鱼汤。”

毛林根道:“今天高兴,把酒找出来,喝一小杯。”

肖英被他的快乐感染了,道:“看把你高兴的,又有什么好消息了?”

毛林根抱住妻子,轻轻抚摩她的腹部,道:“解放军大军压境,胜利的日子不远了。当我们孩子出生的时候,他会看到一个崭新的社会。”

肖英道:“真的么?”

毛林根道:“我向你保证。”

肖英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心里油然升起了数不清的柔情,道:“再苦,再危险,为了孩子,他们一定比咱们幸福。”

正在这时,传来三长一短的敲门声。这是约定的暗号,毛林根打开门,虞方南和朱茉莉夫妇走了进来。虞方南将大包小包的熟食、点心堆了半张桌子,道:“过年了,找你讨一顿年夜饭。”

毛林根挽起衣袖,道:“还是老规矩?”

虞方南点头道:“老规矩,红烧圈子(肥肠),我等这道菜快一年了。”

毛林根道:“我这儿东西不全……”

虞方南从菜篮中抽出一段猪大肠,道:“早知道你这儿缺油少盐,全给你预备好了,上好的肥肠、老酒、酱油、味精、麻油,都在这儿了。”

毛林根向他挑了一下大拇指,道:“真有你的。”将东西抱进厨房。虞方南夫妇收拾碗筷,四个人配合默契,仿佛一家人似的。

一会儿功夫,丰盛的饭菜摆上了桌。

虞方南把一盘红烧大肠端到自己面前,深深吸了口气,道:“真香!”别看这种肠头下水上不了大席,却是小户市民最喜爱的菜肴了。毛林根把肥肠洗净之后,切成三厘米粗的小段,用暴火煸炒,烹绍酒,加葱姜、茴香、桔皮、白糖、酱油,焖至酥烂,收浓卤汁,加味精、淋麻油,做出的圈子酥糯,咸中带甜,肥而不腻。虞方南夹了一片放进嘴里,咀嚼几下,叹道:“老毛,你这手艺没的说!将来咱俩老了,我出钱开一个小饭馆,专做红烧圈子,配上顶好的绍黄,真是一种享受。”

毛林根道:“卖不出去怎么办?”

虞方南道:“我自己把它都吃了。坐在黄浦江边,吹着江风,一口酒、一口肉,人生也不过如此嘛!”

毛林根笑道:“我没你想得那么远,到时候再说吧。”

吃过晚饭,两人让妻子在屋中收拾,双双走到阁楼的天台上,并肩望着夜空,过了好一阵子,虞方南道:“肖英什么时候生?”

毛林根道:“大概还有三四个月,怎么?你比我还着急。”

虞方南道:“那是,这孩子归我一半。我先把话说在前面,儿女亲家我是要攀的,儿子结为兄弟,女儿结为夫妻,说定了。”

毛林根点头道:“依你。”

虞方南笑了,道:“这是个大事,得庆贺一下。我去弄瓶好酒,咱俩再喝几杯。”

毛林根一把拽住他,道:“已经喝了不少,少喝点儿吧。”

虞方南见他执意不肯,道:“扫兴!”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叠钞票,道:“这些钱与组织无关,是我给肖英的营养费,给她买点奶粉、炼乳什么的。我警告你,这是给孩子的,你不许贪污充公,否则朋友没法做了。”

毛林根道:“看你说的,我是那种人么?”没有推辞,将钞票装进衣袋。

虞方南哼了一声,道:“你还真是那种人。”

毛林根不理他的揶揄,道:“这段时间联系少,你那边有什么消息?”

虞方南道:“没什么好消息,生意越来越难做。你看看外面的物价,涨成什么样子了?这座城市已经到了崩溃边缘,老百姓的骨血快被榨干了。”他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看着它被风吹散,道:“我记得汉书上说:吏不廉平,则治道衰。国民政府把经济搞成这个样子,咎由自取。如今解放军兵临长江,渡江是迟早的事。长江防线一垮,南京、武汉、上海、广州,全都守不住。老蒋清楚自己的结局,他不会坐以待毙,国民政府早就做好败退台湾的准备。”

毛林根道:“这事路人皆知,也不算什么秘密。”

虞方南道:“你说他会带走什么?”

毛林根道:“他肯定要为反攻做准备,缺不了两样东西,军队和钱!”话一出口,他眼睛突然一亮,明白虞方南的意思了,道:“中央银行的储备黄金!”

虞方南点了点头,道:“老蒋绝不会把这些财富留给共产党,转移从去年年底就开始了,行动极其秘密,一点儿风声都没传出来,我也是不久前才得到消息。”他的目光变得厚重起来,道:“这些储备黄金做为货币保证金,一旦被运出,金圆券会迅速贬值。前年八月,金圆券正式发行,一百块金圆券能兑换一两黄金,以后连年贬值,我告诉你,不出半个月,你用一万块金圆券兑换到一两黄金,都算你赚大便宜了!老蒋这么干,等于宣布国民政府已经在大陆破产,消息一出来,不知多少人跟着跳楼自杀。”

毛林根了解事态的严重性,道:“你能估算出这些储备金的数目么?”

虞方南道:“那可不好说。传说是一千万两,不过这个数目不可信。抗战之后,政府的黄金储量从来没超过七百万两,我估计中央银行金库的储备是三百万两黄金和同等价值的白银、外汇。”

毛林根道:“三百万两黄金,重量相当于一千六百吨,还不算白银和外汇。这么大的金库转移,又要做到严守秘密,即使动用军队,也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运输完毕。你有办法阻止他们吗?”

虞方南苦笑一下,道:“林根,你当我是神仙啊?这次转移储备黄金,是国防部财务署督办的,老蒋亲自确定人选和计划,连立法院和财政部都被瞒着。我一个小小的公司经理,能挡得住吗?”

毛林根在天台上来回走了几圈,道:“这些黄金是人民的,必须要阻止他们,至少要滞缓运输时间。”

虞方南道:“你打算怎么干?”

毛林根道:“上海金融界、工商界对国民政府早已不满,其中不乏富有正义感的爱国人士,通过他们向国民政府施加压力,迫使对方不敢肆无忌惮地偷运黄金,同时给我们争取时间。”

虞方南道:“你要留神一件事,老蒋对这些民主爱国人士怨愤已深,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远的不说了,费巩教授离奇失踪,至今生死未卜;李公朴、闻一多先生先后遭暗杀身亡;还有下关血案;较场口血案,历历在目。林根,国民党溃败前夜,将是他们最疯狂的时候,所有的伪装面具都撕开了,杀人已经无所顾忌。”

毛林根点了点头,道:“白色恐怖猖獗,我们都要保护好自己。你要尽量减少活动,不到万不得以的情况,我们不要见面,如果有什么指令,我会在报纸上给你发一个启示,用隐语刊登出来,你遵照执行。”

虞方南道:“行。”顿了顿,又道:“危险无处不在,你怕么?”

毛林根一愣,道:“怕什么?”

虞方南加重口气道:“危险,抓捕,牺牲。”

毛林根想了想,道:“也怕,也不怕。”

虞方南道:“什么意思?”

毛林根道:“给我一支烟。”接过香烟,默默吸了半支,道:“我不怕死,做我们这种工作,很少能平静地死在床上,大多是被一颗子弹解决问题。”他用手指在自己额头上比划一下,道:“枪声一响,一了百了,可以好好睡觉了,这没什么可怕的。可是说实话,越到临近胜利,我越是害怕出事,我怕自己见不到解放后的上海,感受不到胜利的欢乐;我也怕看不见即将出世的孩子,要当父亲了,我还不知道这孩子是男是女。还有,我怕对不起你,咱们是单线联系,为了最大限度地保证你和金库的安全,只有我知道你的身份和联络方式,在上海地下党的组织关系里,你只是一个代号,象影子一样,一旦我发生意外,没人知道你是谁,也没人可以证明你的功绩。”

虞方南道:“功绩?我从来没想过。我只想等到上海解放,我带着茉莉母子回梅镇老家去,两间茅舍、几亩薄田,足矣!”

毛林根道:“不想继续跟我干了?”

虞方南笑了笑,道:“你们接管上海政权之后,将会建立新的金融秩序,我们这些资本家还有存在的必要吗?我还能继续使用我的方式赚钱吗?”

毛林根沉默片刻,道:“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你。不过,有一句话在我心里装了很多年,这些年来,你无数次帮助我,却没提出任何条件。作为兄弟,我欠你太多。”

虞方南缓缓收敛笑容,道:“别说谁欠谁的,我只是做了自己必须做的事,仅此而已。林根,咱们做了三十多年的兄弟,你求我做的事,数不清了,可是你没有为自己的事对我张过一次口,就冲这一点,我服你!”他长长出了口气,道:“这些年混迹上海滩,耳濡目染,尔虞我诈,明里是人,背里是鬼,为了私利不择手段。这种生活,我麻木了,也厌倦了。林根,我要感谢你,你用正直和无私拯救了我,让我不至于沦为一个冷酷的赚钱机器。为你和共产党所做的一切,都是我对自己灵魂的救赎。”

毛林根理解他的心情,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咱们身上,带着太多人的夙愿,林白露、涂云鹏,还有许烈洪大哥,他们都没有等到胜利的一天。没能与他们一同迎来这个日子,是我最大的遗憾!方南,风风雨雨走过来,那么多人都离去了,我只剩你一个兄弟,你答应我,一定不能出事!”

这番话真情流露,虞方南深深感动了。两个兄弟将手臂搭住彼此的肩头,象多年前拜把子的时候一样,用力摇了摇,望着前方无边的夜色,期待黎明到来。

1949年春天的上海,物价失控和政治腐败导致民怨沸腾,街头巷尾充斥着各种流言,军警和特务遍布各处,刺耳的警笛声不绝于耳,整个城市都被焦灼、茫然、悲观和恐慌的情绪包围。

毛林根已经三天没有回家了,他象一支上紧发条的钟,夜以继日不知疲倦地工作。在他的办公室里,铺满了各种文件,令他担心的是,当解放军接管上海之后,将面临一系列难题,这座六百万人口的城市,经济崩溃,百业萧条,大量失业市民挣扎在贫困线上,每日需要煤炭二十万吨,粮食四百万斤,燃料油、柴油十一万吨,工业耗电量高达五千万度,尤其严峻的是,粮库存粮严重不足,仅够维持一个多月。如何在最短时间内恢复这座城市的造血机能,成为毛林根最棘手的问题。

不知不觉间,又熬了一个通宵,看着窗外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他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收拾一下桌上的文件,准备回家看看。肖英这几天即将临盆,自己都没功夫照顾一下,想到这里,心下不免有些愧疚。

正在这时,门外脚步声响,走进一个人来。毛林根抬头看了一眼,见是情报组负责人赵和平,道:“老赵,这么早,有急事么?”

赵和平看见桌子已经收拾整齐,道:“你要出去?”

毛林根道:“回家看看,肖英要生了,我还什么都没准备呢。”

赵和平忙道:“赶紧回吧,这边由我盯着,你放心。”

毛林根叮嘱道:“发电厂和自来水厂已经两个月没发薪水,工人们快断炊了,我筹了一笔款子,十点钟送到四号联络站。你派人去取,通知工会的同志,天黑前务必发下去。”

赵和平眉梢微微一皱,道:“四号联络站?”

毛林根道:“怎么了?”

赵和平道:“四号联络站的李汉池失踪了三天,既没有去联络站,也没有回家……”

毛林根一听就急了,作为一个地下情报员,无端失踪三天,绝对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当即说道:“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赵和平道:“昨天已经和他联系上了,我派人跟他见了面,说是急性肠炎,住了三天医院,刚好一点就来报到了。”

毛林根道:“这么大的事,必须要慎重!他去的哪家医院?看的哪个医生?你派人核实了没有?”

赵和平点头道:“我让交通小章跑了一趟医院,找到主治医生,询问当时情况,还查了诊断证明,没发现问题。”

毛林根道:“与李汉池有工作联系的同志有没有出事?”

赵和平道:“没有,一切正常。按照以往惯例,我们的同志被捕后,敌人会马上突击审讯,一旦发生变节行为,立刻实施抓捕行动。这几天看来,我们的组织并没有遭到破坏,应该是虚惊一场。”

毛林根却没有掉以轻心,道:“眼下形势复杂,敌人越来越狡猾,你想想看,如果李汉池出了事,如果敌人熟悉我们的应急程序,如果他们想放长线钓大鱼……”他一连说了三个如果,被自己的假设吓了一跳,道:“四号联络站是我们秘密资金的中转站,大部分钱款都要经过这条通道,一旦被敌人盯上,后果不堪设想。”他在屋中来回走了几圈,拿起电话,道:“李汉池去的是哪家医院?”

赵和平道:“辅和医院,看的是内科陈查理医生。”

毛林根拨通了辅和医院的电话,对接线员道:“给我接内科陈查理医生。”

过了一会儿,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声音:“我是陈医生,请问是谁找我?”

毛林根故意沉默片刻,道:“我是保密局二处的,这两天有人找你打听李汉池的事吗?”

对方顿时诚惶诚恐道:“昨天来了一个人,我按你们教的做了,不是已经报告了吗……”

不等他把话说完,毛林根猛地按下电话,与赵和平互视一眼,同时打了一个寒战。毛林根道:“马上通知小章,叫他立刻转移,你跟他见过面,保险起见,你也不要回家了。通知所有与李汉池有过接触的同志,全部撤离。”

赵和平道:“是,我马上安排。”

毛林根又拿起电话,直接拨到虞方南家里,接电话的人是朱茉莉,道:“方南在家吗?”

朱茉莉道:“他一早就出去了,您是……毛大哥吧?有事吗?”

毛林根追问道:“他去哪了?”

朱茉莉道:“不知道,他的事,我从来不问,他也从来不说。”

毛林根微一沉吟,道:“茉莉,麻烦你一件事,这两天肖英要生了,你把她接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找人给她接生,帮我照顾她。记住,千万别送她去医院!”

朱茉莉奇道:“为什么不能送医院?”

毛林根道:“别问,照我说的做。”说完挂了电话。

赵和平见他脸色阴沉得吓人,问道:“怎么了?”

毛林根道:“我联系021同志(虞方南的代号),叫他准备一笔款子,今天上午十点准时送到四号联络站。我现在联系不上他,所以必须赶在十点钟以前采取行动,向他发出警报,一旦让敌人诱捕得手,咱们的地下金库全完了!”一边说,一边从抽屉底下摸出一支手枪,检查一下弹夹,插进裤兜里。

赵和平道:“老毛,你想干什么?”

毛林根道:“必须解除这个麻烦!李汉池见过021同志,不把他彻底解决,后患无穷。”

赵和平道:“这太危险了!换别人去不行么?”

毛林根道:“没时间了,只有我认识021同志,也只有我能接近李汉池,这是我的使命,责无旁贷。老赵,这边的事交给你了,今天下午以前,所有同志必须撤离完毕。还有,这家商贸公司也不安全了,三个小时之内,把这里清理干净。”他走到门口,忽然站住,低声道:“万一我回不来,021同志的身份和接头方式保存在九号联络点的保险柜里,你去接上这条线,秘密金库不容有失,你要用生命保护他的安全。再有……替我转告肖英,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儿子叫毛凯,闺女叫毛迎。”说到孩子名字的时候,他眼角闪过一丝柔光,但是转瞬便被冷漠的神情替代,转身走去。

四号联络站是一家茶楼,坐落在苏州河边。

毛林根赶到茶楼的时候,距离十点还差十五分钟。他借街边杂货店的电话打给茶楼,把李汉池叫了出来,约定在茶楼门口碰面。

放下电话,毛林根的心情完全冷静下来了,在他半生之中,曾经面临过无数次生死时刻,几乎每一次都是化险为夷,但是这一次不同,内心有一个强烈的声音告诉他,不会再有好运气了,这将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出手。毛林根从怀中掏出一块手绢,在鼻下轻轻嗅着,这手绢是肖英亲手锈的,上面仿佛带着她身体的味道,毛林根心头涌上一丝温柔的伤感,将手绢放过衣袋,走出杂货店。

李汉池迎了出来,在他左右十几米内,埋伏了七八个便衣特务,化装成各行人物,这一切都瞒不过毛林根的眼睛。他不紧不慢地走到李汉池面前,停了下来,默默看着他。

李汉池被他的目光看得十二分的不自在,强挤出一丝笑容,道:“老毛,你……你怎么来了……”

毛林根看了看天,似乎漫不经心说道:“今天天气不错,是个好日子。”

李汉池听得莫名其妙,不知如何回答,怔怔地看着他。

毛林根道:“带个话儿给你。”

李汉池奇道:“什么话?”

毛林根眼角一扫,发现虞方南的汽车从远处的街角转了过来,当即说道:“这是你我的最后一天!”拔出手枪,扣动扳机,“叭叭叭”三声枪响,李汉池胸口绽开三朵血花,他瞪大眼睛,不相信似的看了一眼伤口,身体笨重地向后倒去。

毛林根来不及第四次扣动扳机,便被蜂拥而上的特务扑倒。

虞方南的汽车从事发地点经过,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脸上毫无表情,汽车没有停留,快速驶过,拐入另一条街上。

几分钟之后,虞方南通过后视镜观察,确信后面无人跟踪之后,将车窗摇上,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嗥叫,用拳头用力锤打自己的大腿。毛林根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意味着什么,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虞方南的眼圈发红,低声道:“林根,我不会让他们对你下毒手的,你等着,一定给我挺住!”猛地一打方向盘,将汽车驶入月桂宫舞厅。

虞方南找到王金戈,将他带到后院花园,道:“我让你弄的车子,准备好了吗?”

王金戈道:“刚刚准备好,都按你吩咐做了。”

虞方南道:“带我去看看。”

王金戈道:“什么时候?”

虞方南瞪了他一眼,道:“现在!”

两人出了月桂宫舞厅,向西走了不远,来到一家修车行,跟经理打了一个招呼,被带到一间隐秘的工房中,里面是一辆美制轻型货车。王金戈让车行经理出去,自己揭下车上的苫布,道:“大哥,看看吧。”

虞方南钻进货厢,只见里面布置象一个小型军械库,配置了美制M3式冲锋枪和英制斯登式冲锋枪,弹夹中压满子弹,帆布袋子里装着步兵手雷和燃烧弹,车厢中甚至还有一门五十毫米迫击炮,火力之强,完全顶得上一辆装甲战车。

王金戈用力敲了敲车板,道:“这辆车已经改装过了,外表看不出什么破绽,四周都加装了防弹钢板,冲锋枪刚上过油,子弹和手雷都是全新的,顶棚可以掀开,能随时发射迫击炮,就是炮弹不好搞,只有五发。”

虞方南喃喃道:“五发,够用了。”围着汽车转了一圈,道:“车子的来路处理干净了么?”

王金戈道:“车牌是新做的,马达的钢号也磨掉了,所有痕迹都清理了一遍,没人查得出车子的来路。”

虞方南点了点头,道:“干的好!”

王金戈道:“大哥,你让我准备这些东西,想干什么啊?”

虞方南道:“当下形势太乱,政府已经控制不了局面,所有人都在抢掠财产,万一再有姚东旭那样的人找麻烦,我就豁出去大干一场,不得不先做点儿准备。”

王金戈道:“大哥,到时候怎么干,你一句话,兄弟们都听你的。”

虞方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给我找几个弟兄,人要可靠,身手要好,不用多,五个就行,加上咱们俩,七个人足够了。”

王金戈道:“你想怎么干?”

虞方南道:“我一个兄弟被保密局抓了,犯的是通共罪,用钱已经救不了他。我打算绑个肉票,逼他们放人。”

王金戈没有犹豫,道:“行,绑谁?”

虞方南道:“一般人没用,要干就干个大的,上海警察局局长毛森。”

王金戈只觉脑袋嗡的一声,脱口道:“大哥,你疯了!”

虞方南扫了他一眼,道:“怎么?怕了?”

王金戈象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挺起胸膛,道:“大哥,我的命是你的,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拿去就是。不过……这么大的事,不能草率动手,总要计划周全,且不说毛森是上海最大的杀人魔王,手下随从众多,单说现下的环境,到处都是驻军,一旦开枪,暴露了位置,咱们往哪儿跑?到时候军警特务都被惊动,咱们只有七个人,顶得住吗?”

虞方南道:“没时间了,保密局那伙人杀红了眼,天天都在安排处决人犯,再不动手,人都死了。”他沉默片刻,道:“计划有了,毛森这些日子都住在警察局,今天半夜你带人用迫击炮给警察局轰两炮,一定造成大混乱,毛森的卫兵会护送他火速离开,我趁乱劫他的专车。”

王金戈道:“大哥,太仓促了……这能行吗?”

虞方南道:“我不知道,大概成功的可能性不到十分之一,但我别无选择,先干了再说,不能等着兄弟送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干吧!尽量做到少开枪、不死人,可是万一碰到不知死活的,索性开了杀戒,不留一个活口。你通知那几个弟兄,回家安顿一下,这是掉脑袋的事,一定把家属妥善安置好,事情如果顺利,大家一切照常,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要是干砸了,咱们这点儿家当不要了,都回梅镇去,那边已经被共产党解放了,保密局手脚再长,还能抓得着咱们?”

布置完毕之后,虞方南回到通汇公司。他刚进办公室,秘书小姐告诉他,朱茉莉打来十几个电话,叫他马上回家去。

虞方南的心往下一沉,朱茉莉平时极少打电话过来,这次一连十几个电话,看来家里出了大事。他把手头的工作简单交代一下,匆匆赶回家里。

三年前他买了一栋别墅式的小楼,朱茉莉喜欢安静,虞方南在选楼的时候很花了一番心思,这栋小楼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筑,尖顶和凸窗上布满精美的浮雕,宛如一座豪华的小宫殿。草坪修剪得异常平整,花园里种植着大片的石竹花,十分幽静。

虞方南进入客厅,朱茉莉快步走下楼梯,告诉他上午接到毛林根的电话,自己将肖英接到家中,可能路上动了胎气,这会儿就要生了。

虞方南急道:“为什么不送医院?”

朱茉莉道:“毛大哥千叮万嘱,一定不能送医院。”

虞方南眉头一皱,知道毛林根一向处世谨慎,他决定的每一件事,必定有他的深意。虞方南抓起电话,找到一个医生朋友,请他马上带一个助产士过来。做完这些事,他低声道:“上楼看看吧。”

卧室中,肖英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双手用力抓住床单,频频传来的阵痛令她的脸庞微微扭曲,但她极力克制着,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朱茉莉用一块凉毛巾擦拭她额头的汗水,道:“疼,就是快了。别憋着,想叫就叫出声来。”

虞方南也道:“忍着点儿,医生马上就到。”

肖英望着两人,眼眶红了,她努力做出一丝笑容,轻声道:“我跟林根有过约定,如果他预感要出事,就会把我托付给可靠的朋友。”

虞方南心中一痛,道:“别担心,我一定把林根给你带回来。”

肖英的眼神中充满苦涩,道:“你不用安慰我,我懂。”她拉住虞方南的手,道:“林根常跟我说,我们的工作之一,就是最大限度地保护你的安全,危急时刻,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牺牲自己。你和地下金库对我们太重要了,你知道吗?”

虞方南低声道:“我知道。”

肖英道:“你答应我,不要干傻事,不要冒险,不要让林根的牺牲变得没有意义!”

虞方南只觉胸口象压了一个磨盘般的沉重,道:“我答应你。”他不敢继续面对肖英的目光,对朱茉莉道:“你照看她,我去看看医生来了没有。”他匆匆走出房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想到肖英的眼神,心中完全被悲怆的感情溢满。他与毛林根之间,有一种超越血缘的情谊,两人已经不仅仅是兄弟关系,在毛林根身上,他感受到信仰的力量,这种力量让他获得无比的勇气和执着。他珍惜这份情谊,甚至重逾自己的生命。然而,就在此刻,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残酷的现实让他预感要失去这个兄弟了。想到这里,他的呼吸仿佛都要停滞了,从后腰到臂膀都出现一种麻痹的感觉,几乎令他喘不过气来。

过了一阵子,医生和助产士赶来,虞方南将他们带进楼上的卧室,自己默默站在房门外等待。不知不觉间,几个小时匆匆过去,房间内传出一声婴儿的啼哭声。虞方南长长出了一口气,从烟盒中摸出一支香烟,刚刚放进嘴里,想了想,又插回烟盒中。

朱茉莉走了出来,脸上带着笑容,道:“男孩,怀林多了一个弟弟。”

虞方南张开手臂,将妻子抱在胸口,过了一会儿,在她耳畔轻轻说道:“我出去办点儿事,你替我照顾他们母子。”

朱茉莉肩头微微一颤,她太了解自己的男人了,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也清楚做这些事有多么危险,但她不会劝阻,只是默默点了点头,道:“小心些!”

虞方南道:“如果天亮前我不回来,你带着怀林和肖英母子去正港轮船公司,规矩你知道,那里会有朋友替你安排一切。”

朱茉莉道:“你一定没事的!”

虞方南笑了笑,道:“但愿吧。”两人走下楼梯,来到别墅门口。正当分手的时候,花园的铁门被打开,两道刺眼的车灯闪现,跟着传来刹车的声音。两个黑衣汉子跑了过来,向虞方南道:“虞先生,程副局长请您马上过去一趟。”

虞方南认识这两人都是保密局的特务,道:“老程找我,什么事?”

一人回答:“局长没说,您去了自然会知道。”

虞方南点了点头,对朱茉莉道:“你给王金戈打个电话,叫他们等我消息。”说完跟随两人上车而去。

坐在汽车上,虞方南默默沉思,最近程天境公务繁忙,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这次突然叫自己过去,究竟出了什么事?难道是毛林根泄露了自己的身份,这不可能,毛林根有着极其丰富的经验和坚定的意志,他绝不会出卖自己。那么,这次又是为了什么?虞方南心中没有答案,但是直觉告诉他,程天境突然找他见面,一定与毛林根有关,否则不可能这么凑巧。

车窗外的街灯一盏盏地掠过,灯光映得他的脸色阴晴不定。虞方南多年来一直在各种权利圈子中周旋,算得上久经沙场了。然而此刻,他却觉得心中忐忑不安,这种情绪在以往非常少见,残酷的现实要求他必须保持冷静,任何细微的冲动情绪都会造成难以估量的损失,虞方南暗暗调整自己的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心跳稳定,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挑战。

汽车行驶到一条马路边,停了下来。虞方南走下车子,发现这里并不是保密局,但他没有多问,跟随两人走进弄堂中的一家商行。

程天境坐在经理室里,多日未见,他变得惊人地消瘦,原本乌黑的头发花白了不少,一付心力憔悴的样子。他看见虞方南进来,挥了挥手,叫两个手下出去,道:“老弟,这么晚把你叫过来,想请你帮一个忙。”

虞方南道:“大哥,看你说的,什么请不请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说吧。”

程天境望着屋顶,沉默片刻,道:“你还记得吗?我跟你提过一个共产党的地下小组,负责人代号叫‘北斗’。这人隐藏得很深,我跟他做了十多年的对手,一直想抓他,却始终未能如愿。”

虞方南道:“北斗……没什么印象,也许说过吧,我不太记得了。”

程天境道:“今天中午,他落网了。我已经查出他的姓名、身份、职业、家庭地址,这个商行,就是他的办公地点。”

虞方南低声道:“是啊?”环顾四周,心中涌动一丝酸涩。他从没来过这里,出于安全的考虑,毛林根也从未提过商行的事。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即使商行暴露了,敌人追查到这里,也不会发现他的任何蛛丝马迹。

程天境接着说道:“此人不简单!他在行动之前,已经预料到自己的结局,预先命手下人清理过这里。他们干得很干净,我的人仔细搜查了三遍,没发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他用力揉了揉太阳穴,道:“北斗小组做事非常谨慎,象个幽灵一样活在我眼皮底下,所幸他们内部出现叛变者,我才抓住了这个机会。我得知他的主要工作是操纵中共在上海的地下金库,这座金库是共产党在华中地区的主要资金来源,非同小可。他是这条资金供应链的关键一环,找到他的上线,就能完全摧毁这座金库。”

虞方南道:“需要我做什么?”

程天境道:“这家商行只是中转站,金库不会设在这里,他们没那么傻。你想想看,数以千万计的钱款,放在哪里最安全?”

虞方南道:“银行。”

程天境道:“没错,他们这方面处理得非常好,帐簿做得滴水不漏,北斗的上线是个金融高手。你是这方面的行家,我要你从各大银行下手,把这个人找出来。”

虞方南道:“这个事……不好干……”

程天境看了他一眼,道:“有这个本事的人,在上海金融界不过百十来个,没错吧?这里面的情况你再熟悉不过,给我列出一个名单来,我逐一排查。”

虞方南道:“也许……这个人根本不在上海,可能在南京、香港,甚至海外……”

程天境道:“不会,我可以肯定,这个人就在上海!”

虞方南道:“你能这么肯定?”

程天境道:“北斗发现组织成员叛变,应该立刻通知相关人员转移,他本人更该在最短时间内撤离,但是他却选择与投诚者见面,冒险将其击毙,这说明什么?答案不言而喻,他要保护一个人,这个人与投诚者见过面,他必须灭口,以绝后患,为此不惜搭进自己的生命。”他长长出了一口气,道:“所以,这个人肯定在上海,而且身份显耀,不能轻易撤离。”

虞方南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

正在这时,一个特务匆匆跑了进来,交给程天境一叠照片。程天境看了看,顺手递给虞方南,道:“看看吧。”

虞方南接过照片,心中又是一疼,照片的内容并不陌生,都是毛林根家里的场景,看来保密局已经把他的家查抄了。

程天境道:“看出什么来?”

虞方南道:“家具很旧,除了两件外衣,几乎没有象样的衣服,看来这家人的日子过得很拮据。”

程天境感慨道:“千万资金从他手中周转,却把日子过成这个样子,这正是共产党令人可敬、可怕的地方!”他转头问道:“你们搜查有收获吗?”

那特务道:“没有,家里被人清理过,没发现线索。”

程天境道:“意料之中的事。”忽然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道:“看看,这个是什么?”

虞方南看去,只见照片的橱柜中有两桶奶粉,这是几天前他买来送给毛林根的,还没来得及开封,他们自己舍不得喝,这是留给孩子的。

程天境道:“全家简陋粗鄙,这两桶奶粉却是美国货。这东西紧俏得很,市面上不好搞,给我查来源。”

那特务记录下来,又道:“我们问过附近的邻居,都说这家的女主人大着肚子,估计快要生了,今天上午刚被接走。”

程天境道:“把人撒出去,各个医院、诊所、游医,凡是有接生能力的地方,都给我盯上。这几天上门诊治的孕妇要过一遍筛子,找人辨认,把他老婆找出来。”

那特务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程天境看了看手表,喃喃道:“我也该会会这位老对手了!”

虞方南脱口道:“大哥,我跟你一起去。”

程天境道:“你想跟我一起审讯?”

虞方南道:“你引诱他说一些金融方面的话题,我看能否听出破绽来。”

程天境没有犹豫,道:“行,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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