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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爷爷的河流奶奶的船

我真不想从春天写起。

那时玉渊潭的樱花已经开了。主麻日①的傍晚,我给李进祥、给沙戈、给何晓、给阮殿文还有好几位回族作家逐一打电话,通知他们,明天,笔会计划不变,我们在玉渊潭赏樱花谈文学,别迟到。我从未这样诚实地期待一次相逢。来北京快三年了,一个离乡很远的回族人,仍然无法和这座城市完成任何形式的串通。只有和同胞在一起,使我如遇家人般地安然,不必假装地笑,也不必担心对方是不是在笑着把我往沟里带(我的家族史里,没人有辨别这些真相的基因)。我预谋这次笔会已经很久,樱花在焦急地等我们。可是那个春天的夜晚(23点20分),父亲的短信到了。

父亲说,大伟,奶奶无常了,你安排一下工作回来吧。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先到的住院的消息。我一遍遍检查那个简洁的短信。父亲甚至没有勇气给我打电话陈述这个突兀的事实,可我还是跑出信号微弱的胡同,跑到柳阴街上拨通了他的电话。奶奶是因心病走的,走得猝然,没有留下让晚辈在床边伺候的机会。我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父亲,我知道这个时候,我的悲伤在他的悲伤面前,是干涸的。我支支吾吾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最后微声说,照顾好爷爷。

父亲在发出半声抽噎的时候,把手机摁了。

这是我二十五年来所听到的第一声来自父亲的哭泣。

候车室的长椅将蜷缩的夜拉得很长。清晨的动车上,一条条地按着短信:对不起兄长,我有事去不了了,你们好好玩儿。对不起哥们儿,笔会只能靠你来撑了,记住吃饭时每人的发言控制在五分钟。对不起领导,家里有点事,周一想请个假,望您批准。问完了一圈对不起,正要问父亲在哪,手机却熬干了最后一滴电。涌出哈尔滨的月台,一阵潮凉的风袭进脊髓,我不知故乡的春天蛰伏在哪里,亲族又聚散在何处。

本能地扑向永和街。

那个与我同龄的38号大院,我太熟了。一排多年不曾修葺的老车棚,漏进过许多阳光和雨水。小子们的水枪。丫头们的皮筋。盛夏雨水足的时节,院子被冲刷得明亮而透彻,似乎一只蚱蜢都难觅到。到了寒冬,锅炉烟囱遗留的灰砾,密密牙牙铺满了地,把那些白雪里的脚印染得乌黑。

院子里住着我的爷爷。院子里住着我的奶奶。

一进院门,朝正对面的红砖小楼一望,爷爷准伫立在卧室窗前,得意地敛着笑。许多次我并未提前招呼,是突兀去的,他竟像有着预知似的,也雕塑般地等在那里。等我过了院心,他便撤走了身;跨进门洞,二楼的门就嘎嘣一声开了。爷爷认真地守在门口,粗黑的眉头内敛地抖着,喜悦烫平了额头的沟壑。他从不叫我们换鞋,只是把着那根手工扎编的木拖把,让我们使劲蹭一蹭。我曾古怪地怀疑,是不是他恐我们嫌换鞋麻烦便因此来得要少了。

奶奶极少来开门(尽量与爷爷保持着界限和差异)。她只趴在阳台的窗前,眼光深远地晃动着。她的眼神素来不好,总皱着眉,眯缝着眼使劲看。看清了,认准了是我,她就很喜,嘴角蠕动着我的乳名。若有时她没有在窗口看,那必定是戴了一顶绛紫色的圆口棉帽(当然是秋冬季节),在蔬菜丛中弓着背,舢板一样地浮浮沉沉。她成年累月犟在那个狭仄幽深的小灶房里侍弄这个拾整那个。白菜应该在哪个筐里,茄子什么时候要钻出麻袋,醋瓶子的左边挨着的一定是糖罐,却一定不是酱油,这俨然都是纪律,容不得侵犯的。常常是我已进了屋同爷爷叙上了,她还窝在灶房里,出来时,就直接端出热气腾腾的饭食。我那时最希望她端出的是炖牛肉,纤纹很粗的那种老牛肉,满满当当一大碗。奶奶炖肉,是固执得只用老铁锅咕嘟的,父亲送的高压锅新崭崭地养在柜顶,养出了一锅泥灰。我至死盟誓,这世上能吃到的最香的牛肉,永远只能由我的奶奶用铁锅来炖,无人能够替代。

在这个矜持的春天,我僵硬在了院子的大铁门外。

阳台的窗扉仍敞开着,陈年的壁柜、器皿仍庄严地信守着。我扩张着被血丝浸透的瞳孔,下死力盯着窗台看。我想看见一双浑浊的眼睛在眨呀眨,我想看见一顶绛紫色的小圆帽舢板一样地起起落落,我想闻到那浓郁的肉香,我想听到我并不好听的乳名。

可苍白的窗台,你怎么喑哑了?

我搬起如铅的腿,重重地擦在洒满烟灰的地上,朝奶奶的窗台步步挨近。

奶奶——奶奶——

雪人般的奶奶已平躺在旱托上,覆盖着洁白的卧单。

那只是想象,事实上,我根本没有勇气看她一眼。在永和街的话吧与母亲通了话,才知家人已全在道外清真寺。我火烧火燎地赶上七路车,却盼它开得慢些,再慢些。

寺院里,家人都在,白帽子下面是一张张土灰色的脸。见我归来,父亲舒了一口气,腾出凳子让我歇下。母亲说,没吃饭吧,说着掏出烧饼和矿泉水。伯父们商量着发送的路线,婶娘们听寺师傅吩咐着打整的细节。唯爷爷一人沉默。

爷爷,我回来了。

哦,回来了,大伟。

爷爷像是刚刚看到我(但显然不是),镇静地看了我一眼,又匆忙把目光隐埋在墙角。那种苍白、空洞的目光,不属于那双波斯人一样深邃浓黑的眼睛。他像一只受了鞭笞的老羊,隐忍着委屈与疼痛。他不知所措,喑哑如谜。

爷爷与奶奶在前半生风雨同舟,熬过了一个个艰深的年景。当四个儿子相继读完大学有了妻室开始懂得反哺的时候,他们深深地喜欢上了争吵。吃米饭还是下面条得吵,早晨起来开不开气窗得吵,过年派儿子去串门带一箱蒙牛还是伊利还是得吵。他们甚至在争论谁应该无常在前面。奶奶常愤懑地喊,她这辈子受的罪大了,老死鬼一定要先死。说完就会畅快很多,仿佛这预言已经得到兑现。爷爷通常不反驳,尤其是晚辈在的时候。但有时逼急了,也会涨红了脸回击几句,我凭什么死在你前面?我就好好活,看为主的①先要谁的命!

现在答案有了:爷爷胜利了。

爷爷却缄默了。

去看看奶奶吧。父亲无力地说。

先不了,让亡人多静一静,一会儿老伯回来再说吧(老伯从深圳往回飞)。

唯我清楚真相,我其实是不敢掀开那卧单的。来北京的三年里,我给领导写的讲话太多了,给奶奶打的电话太少了。我总觉得机会有的是,总觉得爷爷奶奶那么健康,从未想过他们有一天会在我的世界消失。我意识到了爷爷的珍贵。

爷爷说,奶奶留下的唯一口唤是,她想埋在老坟地,和老爹老妈离得近些。越到迟暮,老太太总求父亲带她去走坟。坐在密草莹莹的墓碑前,顷刻老泪纵横。皇山这块老坟地,埋着最初闯关东来的关里回族先民。坟是不齐整的,错综在芜杂的草枝深处,碑石高低不平,寻起来须格外揣摩路线。很多老人迷恋这里,想睡土在这里,但坟已满了。奶奶早吩咐过几个儿子能否想想门路。爷爷却不同意。给孩子添那麻烦干吗,天下黄土埋天下回回,长林子的新坟地不是也很好。

你埋你的,我埋我的。我不跟你埋一起!

于是又吵了起来。

眼看要发送了,儿子们征求老父亲的意见。爷爷居然说,若埋在老坟能走走后门,还是老坟吧,你妈就这么一个念想。

一辈子没走过后门的爷爷,为了坟,让孩子走后门。这个为难的任务落在了母亲身上。如所有过门的媳妇永远不能遏制对婆婆的埋怨一样,母亲曾在许多个暗夜幽怨地啼哭,但这唯剩的一天(回民须在三日内入土,唯有一天时间可以找坟),母亲跑折了腿,打爆了电话,最后托表弟的媳妇的表侄,在南坡下的铁塔旁留出了两个紧挨着的坟坑。多出的坑是爷爷主动要的,他说,将来孩子们走个坟,方便。

埋上最后一锹土,含辛茹苦一辈子的奶奶该歇歇了。爷爷站在给他预留的空坟前,说,给我照个相,这是我的别墅。

但有送殡的人暗告父亲:那好像是个旧坟。

如坠寒窖。谁也未曾想到,更未留意那挖掘出来的土壤里,暗藏着怎样的机密。第二天,再去到坟前查看,用铁锹翻一翻旁边的土,竟果真露出一条黄黄的肋骨。找到打坟的女人,她说这坟地有年头了,满地都是人,刨出些骨头太正常了,你们自己清理一下吧。

继续翻动土壤,陆续翻出了另外几条细小的骨殖,还有一块碎的手骨,最后是一片头盖骨,只有一个褐迹斑斑的盖了,中间伴随着沙黄色的木屑。回民是不用木棺的,这告诉我们,被惊扰的坟中人可能是个汉民,在回民墓地定址前已经埋在这里。

铁塔脚下已是墓地的边缘,再往南去是一片广袤的田野,密草丛生。听管坟人的口气,把这些无人管的骨殖使锹一扬,洒入那片田里就好了。可我们仍然在南墙边挖了一个深坑,把清出的骨殖全部埋进去,添好土,由我念了索尔①,几位伯父一起接了杜哇。

回到北京,樱花已渐渐飘零。空荡荡的王府里繁忙依然。我格外提醒自己,不要再以工作忙为借口,冷落对家人的问候,尤其是爷爷,应该多给他打打电话。

爷爷吃饭了吗?和谁在一起吃的?看《新闻联播》了吗?

重复的问题,重复的答案。

但我知道,这样的电话或许是他在夜色来临后最深的等待。

有几桩事,是爷爷所向往的。一是回一趟泊镇老家,看看运河边的巷子,给老人走走坟;二是来北京看看我住的胡同到底有多破,也到我日日描述的后海来走走;三是到深圳的老伯家去过冬,顺便看看堂妹彦秋的大学校园。爷爷最以孩子们读大学为他的荣誉,我在长春读书时,爷爷就硬要来校园,看看我的寝室,还有回民食堂。

我们根据老爷子的愿望,定下这样的路线:国庆节期间,秋高气爽,便先送他来北京,在我处小住,然后下泊镇去省亲,最后南下深圳。我们都觉得这主意好,爷爷也同意了。我便开始物色能做饭的新屋子,爷爷来了,总不能扯着他天天出去吃拉面吧。

六月的北京已经热了起来,烤肉季的粽子开始摆上了前海的桥头。父亲问我端午回家吗(他先前从不在三天假的时候问我是否回家)。我说,就三天假,还要加班给领导写讲话。父亲说,那就别回了,别让领导挑咱不是。我说嗯。

我又一次把工作渲染得很忙很累很重要。

可满心惦记的,是爷爷的生日。

后海边的烟袋斜街,古装的店铺边,游客如涨落的潮水。有客人来了,我也常领他们在此逛逛,做个导游,自己却不屑一顾,但那晚我终于第一次停留在玲珑的挂饰前,打量每一个有趣的物件。我想给爷爷买个礼物。在我刚上大学那年,也是端午时分,赶上爷爷的生日,我邀了一位女同学帮我选礼物。那是我第一次给人买礼物。后来主意是我自己拿的,一只瓷小船,船心支起一把青黛色的小伞,伞下是一个老爷爷和一个老奶奶,都戴着老花镜,笑呵呵地对着看。船舷上有一行卡通字:风雨同舟。

我无法想象这个简陋的礼物,给爷爷奶奶的晚年带去过多少乐趣。在那次生日宴会上,爷爷不说什么,只是珍惜地把这只小船从纸包里掏出来,用手蹭得油光发亮,摆在老两口的面前。显然,它连同那蛋糕一起,被老人视作生日的重要组成部分。

后来这只船摆在永和街老宅的柜子上,来人都能见到。爷爷逢人便炫耀说,这是在外地上大学的孙子专门捎回来的。几年间奶奶过了一次生日,又把这只船带到了饭桌上。大家说,你们俩怎么和这两个小人那么像啊?这时他们便捂着嘴憨憨地笑,那种慈祥与融洽使一个外人绝想不到他们可能出门前还在争吵。

如今这只重要的船,我却希望爷爷早些忘却它。

一定要买个新礼物!选来选去,选下了一只茶杯,杯身上画着一张杏黄色的毕业证,内文是“家里蹲大学”。补上这个证书,这一家里九个姓石的人,就都是“大学生”了。我更想用这个调侃告诉爷爷,没事要多出去散步,不要老在家里呆着。

邮包终于在爷爷生日的前一天到了。我还以为到不了了。此前的好几天,爷爷唯一的功课,是去收发室等邮差。

几天以后,又在加班陪领导写讲话,写到八点多了,父亲的电话到了。他知道我忙,极少给我打,都是我下班后不慌不忙地打给他。

可是父亲说,大伟,爷爷也不行了,你回来吧。

我懵住了。又是主麻日的夜晚。

没有任何预兆,没有先到的住院的消息。我一遍遍回想那个简洁的电话(经历过奶奶的事情,父亲已有勇气挂来电话了)。我对着液晶屏,含着泪在人人网更新了一条状态:

风雨同舟的爱我的老人,你们唯一的孙子不孝,为了那一点苟安的理想来到北京,远离了你们爱我的心。当我被无情的世界捶打得痛苦不堪的时候,我深深地想念你们。

末世的爱,带走了!

爷爷,今夜啊,请你等我回家。

我把眼泪擦干净,走进领导办公室和他说,我不能加班了,我必须走了。

从王府里出来,长安街空空荡荡。文军兄弟陪我在撒拉人的小店吃了点东西,又陪我买票,最后让我去他家过夜。“别在候车室熬了。”我无心听他的安慰,只冷冷地问了他一句:你多久没有回新疆了?他说好久了。我问家里还有老人吗?他说还有奶奶,从小把他带到大。我说快回去看看奶奶吧,我羡慕你。他不再说话。

仍是那班清晨的动车。可是哈尔滨热得像个火炉,热浪一次次把刚出月台的我打翻。我踉踉跄跄地往医院走,胸口憋着一个宇宙。我想喊,却什么也喊不出来。

我又开始写东西了,终于不再给领导写了,可写的却是爷爷的死亡经过。

一家人围坐着,四位理科出身的伯父觉得还是要等我回来,才能把这个经过写得清清楚楚。为了让大家都知道我写了什么,我写一句就念出来,让大家听着。

可我念了两句,就念不下去了。

天热,爷爷得了荨麻疹,后背瘙痒,不想去医院。父亲说,去看看吧,小病一治就好了。到了省医院,医生(如果他还可以被叫做医生)问什么,爷爷答什么,思路清晰,面带一贯的谦和的笑容。一针下去,医生跑到别的屋给别人看去了,爷爷面部红涨,浑身抽搐,家人撕心裂肺地喊来医生,老人已没了气。

几分钟之内,我就没有爷爷了。父亲也没有父亲了。我们不能接受这个结果。我们要一个说法。可医院说,死者本来就有高血压、心脏病,是他自己心脏病突发,跟医院没关系。婶娘们火了,惊动了院长,才答应安排一次专家会诊,探讨一下死因,让我们写清楚死亡经过。

夜色降临时,二十多个专家穿着雪白的衣服走进了审讯室。由我宣读死亡经过,然后老教授老专家轮流发问,家人作答。我听不懂那些医学术语,更不知那些表面安慰的话里隐藏着多少秘密,只知道问了一圈后,医生全出去合议了,两小时后,给了我们一个说法:

经专家合议,医院没有任何责任。如家属不接受,可作尸检。

要打官司,必须有尸检证明。我们和医生暴露过我家是回民,亡人奔土如奔金,三日内必须入土。现在他们让亡人等上十天半个月尸检,可能还要再久。

老伯平静地说,你们这样做,医患关系永远解决不了。老伯是全家学问最高、最有涵养的人,到了这个时候仍然不骂人。可是父亲坐不住了。三伯坐不住了。老伯也终于坐不住了。

这个知识分子家庭的几个儿子,之所以一个比一个老实,都是爷爷教的。爷爷总慢条斯理地念叨,我们这些老回回呀,从关里闯过来就不容易,在汉人堆里生存更不容易,凡事要多忍让,多吃亏,吃亏就是穆民。到了我这辈,又是这样念叨。我从在幼儿园开始被欺负了就不还手。从小没骂过一次人,没打过一次架。我最听爷爷的话。

可是这次我不听爷爷的话了,我不仅因爷爷骂了人,而且是破口大骂,骂了最狠毒的话。我的声音可怕得不仅把院长吓呆了,也把我自己吓呆了。我灵魂深处另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在那个燥热的夏天,出世了。

爷爷,清真寺冰床里深眠的爷爷,你听到我难听的骂声了吗?

你若听到,你能宽恕我吗?

坟坑紧张地打出来了,天却开始下雨。

我们赶到坟地,把帆布、塑料布铺在坑上,四周压紧了石块和泥土。坑是万万不能进水的,明天亡人就要进来了。我默默祈祷着雨下得小些再小些,一步三回头。

那是一个疼痛的夜。惊雷乍起,暴雨倾盆。我直愣愣地坐在床边,望着无边的浓黑的夜,惊恐地哭着。我走到父亲的卧房,他也直愣愣地望着窗外。

清晨,天放晴了。我们抬着沉沉的经匣子①,双脚粘满黄泥,一步一挪挨到了坟前。帆布上兜了一汪亮晶晶的水,揭开来,墓坑竟干干爽爽。待把亡人安放好,合上最后一锹土,细雨纷纷落了下来。

诵经声在旷远的墓地飘然荡去,阿訇给我留了一段庄严的《古兰经·开端》。我念得泣不成声。在我还长得很小很小,还能像小猴子一样坐在自行车横梁上的时候,爷爷就用有力的双臂护着我,驮我去上学、去画画班、去我想去的地方。车轮碾过春草、雨水、落叶和冰雪,爷爷边蹬着车,边嘴角微微蠕动,低声教我学那几句教门话:从赛俩目开始,然后是太斯米,清真言……幼年在清真寺学过十八个索尔,却在后半生的扫荡中淡漠了教门的爷爷,把这些简单的启蒙传给我了。那是我对民族最初的爱,是信仰的胚芽。

细雨中我长跪不起,一遍遍地呼唤:

都是爷爷教我的!都是爷爷教我的呀!

永和街老院,我又一次僵硬在了门外。再无得意的笑脸在窗前等候,再无提前打开的门。空荡荡的屋子,大得像一座王府。我蹑手蹑脚地踩着那吱吱呀呀的地板,感到一个时代永远地翻了过去。

忽然我看到,爷爷屋子的墙上,贴着一张很大的画。那是我读大学时,做东博会志愿者的彩色宣传画,有一张我很大很大的半身像。忽然我看到,爷爷的床前,是那只风雨同舟的小船。奶奶走后,爷爷没有把它藏起来,就放在床头,每天都要看看。忽然我看到,爷爷的桌上,只有一张镶了镜框的照片。我先前从未注意,那居然是我与爷爷在我上大学的门前的合影,那是我与爷爷唯一的合影。我才知道爷爷对我的想念隐藏了多深多久。

我用颤抖的手扶着窗框,长哭不息。

爷爷——奶奶——

你们不会让我独自贴三千张不干胶去弥补并不只属于我的失误。你们不会让我听三整盘磁带,一字不落地听写出那些七老八十的老专家用各种方言说出的废话。你们不会看我跑着上厕所而责怪年轻人太毛躁。可我在这个远离你们的城市,只学会对他们谦卑地奴笑,甚至很少对你们诚实地笑一下。

这个斋月①,是你们有话要说吗?是你们一夜夜地驾着小船,游进我的长梦吗?是你们在永和街老宅,向我走近,抱着我,亲吻我吗?

爷爷呀,你在梦中,用红润的脸颊,和我说了许多话,可我醒来却都记不清了。我知道是你有很多话没有来得及和我说,所以就都在梦里说了。可能说到了花园中我们捉到的蜻蜓,或是你剪裁的鬼脸面具,还有你们走后无人浇水的透叶莲、君子兰,以及无人照管的那只瓷船。

又是端午了,真想你们,就写了这文章。

先前我都是把你们写成祖父祖母的,那样更深沉,更文学。这次,还是写成爷爷奶奶吧。平素就是这么叫的。这么写,你们更懂。

原载《北方文学》2011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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