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小学的时节,有一个暮春的周末,祖父忽然张罗全家去度假。
祖父平素并不爱玩,更从未主动提过建议,这次却仿佛心意很坚决,分明是积压了很久的一个念头。尽管那么响晴无染的天气里,孩子们都想去哈尔滨周边的二龙山或帽儿山,就是西泉眼水库也好,可看到祖父那么足的兴致,也只好顺从地去了并不好玩的呼兰。
“呼兰出了一个大作家叫萧红。”祖父说,“孩子喜欢写作文,去看看总会有些好处。”
我那时还小,作文写得好是不假,可什么作家不作家的,其实并不感冒。到了萧红故居,我沿着那绛红色的古旧砖墙,钻进花木的窄门,甚至没同那花池边静坐多年的汉白玉的女主人招呼一声,便吆喝着姐姐和妹妹放肆地跑进了后花园。
那真是一个奇异的大世界。
城关里长大的我,还从没见过两千米大的一座园子。尽管已废弃了许多年,但生气是旺盛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草长得很高很高,无名的野花间有蝴蝶、蜻蜓和蚂蚱在飞。我们跑进深草中去,追逐着打闹着,寂寞的大园子里,便响起明亮的笑声来了。等我滚了一身湿湿的草屑,狼狈地回到阴凉的正房时,祖父的手中已捧着一本刚刚买来的书。
书是那种旧式封面,灰黛的色调,画着一条简易的小河,在当时《花季雨季》已渐渐风行的年代,显得实在有些迂腐了。河边有几个稳重的大字:呼兰河传。
祖父把这本书送给了我。
尽管很多朋友不信,但我真是一个读书极少的孩子。回回家本来做小买卖的就多,难得有书香。祖父、父亲和几位伯父倒是知识分子,但统统理工出身,没有一本文学的书。如此,这《呼兰河传》就成了我平生读到的第一本小说;即便到了高中以前,也是唯一读过的小说。
那真是一个迷人的世界。最使我难以忘却的,是那清冽的起笔:
严冬一封锁了大地的时候,则大地满地裂着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好几丈长的,它们毫无方向地,便随时随地,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
然后是重重的一句:
严寒把大地冻裂了。
至今我还喜欢和朋友背诵这样的话。是它使我开始知道,我所生长的土地,在长寒的冬天,曾有着这样粗犷的面容;才知道这样一群居于咫尺的呼兰河的子民,曾怎样负重地活着,怎样敬畏地面对土地和生命!
时光充满了无常的机密。如我这样一个读书甚少的人,偏偏做了编辑。这几年,我与文学界的一些名家偶有交谈,言及启蒙作家或重要读物,惊讶是接二连三的:他们竟大都是萧红迷。这是我先前在东北求学时从未想到的。我那时确实总以为现代文学史把萧红的地位估低了,对一位早逝的弱女子如何如何不公允,却也常自省,是不是因自己是萧红的同乡,受了她的启蒙,便滥生些狭隘的愤怒出来——然而许多文坛上响当当的先生都曾说:抛却不该有的标准,萧红在现代作家里,真是应该排进三甲的。
这些对文学的新鲜认识,使我再追忆起童年的呼兰一行,愈发感慨起来。自己从不读书的祖父,在那次看似不以为意的出行中,竟给了我如此凝重的一个礼物。可恨的是,辗转奔赴中,那本书皮上画着小河的书,连同我在书中画下的数不清的红波浪线,不知被遗失在了何处;可是,在我以阅读为职业的日子里,若举出自以为最好的书,仍然想为《呼兰河传》说上一句话;若搜寻古今中外绝佳的开头,仍想脱口背诵出那被严冬冻裂的坚韧深广的大地。我多想把如此重要的感受告诉给祖父,告诉他,多年前的那个举意,对我今天的接近文学、热爱文学,甚至以文为生是有着多么贵重的启蒙!
可远在异乡的我,没有赶在祖父猝然离去之前,道出这样的感激。
呼兰河悠长地向原野流去,关东大平原日升日落。
我几次再去萧红故居,已不是满地打滚、沾了湿湿草屑的年华。我的身边多了持重的友人和温暖的恋人,却再没有木讷少言、皱纹深邃的祖父。
站在仍然废弃的后花园里,清草依旧长得很高很高,蝴蝶、蜻蜓和蚂蚱还在无名的野花间纷飞缭乱。后花园便是后花园,绝不是那房子里的狭窄的世界,而是宽广的,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远,用手摸不到天空。
恍然间,一个女孩跑进深草中去,在玫瑰树下停了脚,招呼她的老祖父过去一起锄草。女孩年纪很少,胡乱地把草连根拔起。身旁的祖父哧哧地笑,手把手地教给她。
过了一些时候,她看见院墙下一簇簇很美的玫瑰花,于是趁着祖父蹲在地上拔草,就在他的草帽上插了一圈的花,红通通的二三十朵。这时,祖父抽抽鼻子说:“今年春天雨水大,咱们这棵玫瑰开得这么香,二里路也怕闻得到的。”女孩就笑得哆嗦起来,几乎没有支持的能力再插上去。
春风中混着青草味儿,在萧红的后花园留下丝缕的忧伤。《呼兰河传》熟稔的影像,一次次叠印着,在这偌大的园子复了原。祖父每日教萧红读诗的声音,也渐渐从身后那五间堂屋的花格窗、青石板,还有梳妆台和老皮箱里,细细长长地漫了出来。
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
这质朴、美丽的小诗,难道就是女作家的启蒙么?
惝恍之间,耀眼的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作家的童年,都有一个使他一辈子想念,想念到夜不能寐的好祖父。他们沉默,粗糙,背行于世,却一定都有一双温厚、宽大的手掌,在孩子们毫无觉察中,把一种旷远的美输送进他们的脊骨。就像那后花园被荒草遮埋的土地,年复一年,暗中滋养着满园的生灵,鲜活如初。
原载《语文导报》《东北师范大学校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