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关东的祖父
船工已等得久了,我的祖父要上船了。
那船的躯干显然已经斑驳,负着通身被河水噬舔过的遗迹,湿漉漉地白着。祖父想,这条河水喂饮起来的木船,真是老了,或许再用不上几年,便该终结它的天命,不再渡人过河,却是被渡过去的某一户人家从水里捞出,投进嗞嗞嚷嚷的火塘里。船的命是不短的,却比人长不了几年,这是叫人有些忧伤的。人自打像宅院里的枣子一样落了地,便在顿亚①的泥土里翻过来覆过去地滚,有些被娃娃拣拾起来吃掉了,还要背负起一些酸涩或甜美的评判;有些没有被娃娃拣起来,被鸟啄去,自然就没有了评判;有些自己烂在土里,变作比丸子还卑微的一疙瘩泥,仿佛在掩饰自己曾在枝上红彤彤地耍闹过,英武地坠落过。造化的定律常常相似得令人惊悸不安。有时瞅活生生的这些人或物,还不如眼下的一条破木船,它从新生到健壮到衰老到故去的全程,是在水中洇润过的,没有留下疼的创痕。人不一样,人长的这双眼、这颗心,是要承领许多痛楚、许多孤寂的。
祖父错愕地想着!
可祖父怎么可能这样想呢,祖父那时只有八岁,还是个孩娃娃,他便是想了,也早该忘却了——分明是我替他想的吧。倘在现在,祖父大概会这样想,毕竟他老了,眼睛都不再清澈,头顶上仅有的头发也像水洗多年的布褂袖口一样,泛着古旧的青白色。人老了总要想起一些迂腐的事吧,清水边磨刀子的马子善不就是么?只是现如今,那船也没了,河也没了,祖父还会到哪里去想,又因什么而想呢?
现在我们推论,八岁的小祖父背着瘪瘪的行囊,心中只可能装着一桩事,那便是渡过这条河,再赶上若干程路,便可讨上一口饱饭,添上一件暖衣,上几日学堂的。那地方似乎很渺远,不会有流蜜的梨枣,不会有运河边狭长的清真巷陌,仿佛藏在天际之外一个不可捉摸的异域里。小祖父的娘告诉小祖父,那边的雪下得很厚很厚,处处是冰疙瘩,你爹在那边等着咱去奔投呢,不叫咱在关里家受欺了……
穷妈妈把穷儿子拽上船,桨就动了,击打在河水的层层皱纹里,晃动着,像在言说某种鬼魅的咒语。就这么走了?就这么走了。小祖父那时只想着空洞洞的肚膛,是断不会想到,桨这么一动,就划出他与一条河、一些人永久的分界!
这次渡河,使祖父的众多后代落生在完全异样的城市。饮的是酥骨的松花江水,至于关里家的那条河,便退化成祖父嘴角浑浊不清的意象。我对故土概念的触摸,大抵始于少年时代填表的记忆,那时候遇到籍贯这一栏,弄不懂意思,就去问父亲。父亲说,籍贯就是咱们的老家,你爷爷小时候呆过的地方。我听了他的话,用歪歪扭扭的笔迹,写出“河北泊头”这几个字,心里晃动着新奇与得意,整张表格都显赫、漂亮了几分。我自然知道那是一座并不知名的小城,甚至只能以镇相称,但东北边城里寄生的一个人、一个家族、一个民族的记忆,就因为这几个字而古老丰腴了起来,不再那么单薄无依了。第二天,我拿着那张表飞进学校,像对答案一样去看别人在同样的一栏里写了什么,结果却是惊异的——他们的老家,无一例外地不在本土,竟都来自山东、河北一类的外乡。那一刻我怅然若失,脚下这块生养自己的黑土地莫名地诡异起来,遥远而陌生起来,仿佛一下子变成了脚底下这片未化的冻土,比江心的水还深,比江面的冰还凉。
书上写了,电视里也演了,可是有谁能够把闯关东的滋味真正地说清楚、说饱满呢?怕是不会有的。祖父初到哈尔滨所居的那个沿江大院里,挤满了关里来的穷回回。有的来得早一些,是修中东铁路时就过来务工的劳力;有的是做生意,譬如卖牛货羊货、开饭馆云云;有的晚一些来的则多是逃荒和避难了。我的祖父自然是应当归属在逃荒一类的,但我偏偏只知之前的事,至于到东北以后是怎样的,是不是讨上了饱饭、添上了暖衣、读起了学堂,就都藏在他的缄默里了。我想那里面定然还有更多的故事可以言述,故事里的光景一定是要优越许多的,然而祖父从不多讲,仿佛刻意让我胡乱去想罢了。
是年开斋节,我去皇山给归真①半年多的姥姥走坟,第一次有意地察看了姥姥的新邻家——身旁那一座挨一座的长圆形坟墓,以及墓碑上黑色或蓝色的铭刻。少年时的那次惊异再一次连同着深秋的潮湿气息浮动出来——这些与姥姥并排睡土的老回回,都像纪念一样在碑上留下关里祖籍的地名,山东挨着河北,河北又挽着山东。谁能够预料,又如何可以深信,在黑钙土堆造起来的坟山里,竟找不到黑土地的名字,取而代之,成片的刻满陌生而怀旧讯息的石碑紧紧并联在一起,仿佛是结起同盟,在这异域的荒山秃岭,集体朝向祖先的远方行着瞻礼。我忧伤地望着山上的众生,觉得每一座坟都像是一条斑驳的老船,在各自的河流里渡来渡去。历史的风歪歪扭扭地吹刮着,众船儿作别故道,向北汇聚,用全部的根的重量,集结成一部悲意的史诗。
潮湿的山风吹破了我的眼膜,我看清了祖父的缄默。
祖先与河
我早该告诉你们,关里家的那条河,其实是不寻常的,那是一条古运河,正是贯通南北、彪炳青史的京杭大运河。
大运河本不大,河道是极窄的,水流走起来的时候,也谨小慎微,极有节制地发出一些羞怯的声响。只是经年运送粮草物料的船只经过时,运河才终于放开胆识,纹理深刻,跌宕了起来,水声也猛了许多。尤其是由南方采得的粗壮的大圆木成株成株直接躺在水里,安闲而壮阔地结队浮游时,那场面是动人心魄的,分明是森林掉在了河里,长鼓般隆隆地闹着。这时的运河也像一个丰盈的妇人家,满心涨起富足的潮,连同小镇的颜面也渡上几分光彩,仿佛那些显赫无比的圆木,是自己腹中的后裔。
然而,当那个脱姓蒙古人沿河而归时,光景却变了。
一个王朝覆灭了。
快报来时,朱元璋已经鹤立在大都城头,吆喝麾下的回兵回将鱼贯而入。宝座上的元顺帝早已吓得惊惶北逃,空留下偌大一座寂寥的殿宇,谄媚地逢迎新的帝王。历史就是这样潮涨潮落的,一代人来,一代人走。若说落败的迹象,那也并不是没有的,任何由盛而衰的转合,一定都有它的因果。
脱姓蒙古人错愕地想着,抬头望向河水中挤挤挨挨、成群连片的圆木,它们的躯干显然已经斑驳,负着通身被河水噬舔过的遗迹,不再是森林中那样地清洁与鲜活。它们原本是要经由这运河送回到大都去建宫殿的,有着普通林木所没有的显赫前景,可是现在,别说是这些木头,就是人也回不去了。人怎么回得去呢?蒙古人哭了,如注的泪水坠落在河水里,很快就与河水融合在一起,不再分明了。他知道天命如水,只默默地将船拢了岸。
不久以后,人们看到运河小镇上多了一座礼拜寺,巍峨雄奇,有宫殿般的气度。那一根根擎天立柱,沉稳如山,壮硕如钟,带着南国森林的原始气味和流水的混响,仿佛在昭示世人,宫殿能挺多少年,它便一样。脱姓蒙古人坐在河边巨石上发着愣,他怅然望了泪汪汪的河水一眼,蓦然间闭紧双目,咬着舌,发狠一般地将故国遗忘,将民族遗忘,将姓氏遗忘。为了活着,蒙古人从此借石为姓,成了泊镇回民。
这位蒙古人出身于大元王朝一个显赫的回教家族,他的父亲便是辅佐元顺帝的一代名相脱脱。这个人是可以做大事情的,除过奸佞,治过黄河,变过钞法,搞过不少轰轰烈烈的改革;说出去最有颜面的,算是《宋史》《辽史》和《金史》的修纂了,这大约占了二十四史中的三部,分量还是不差的;脱脱是主修官,依现在的说法就是主编吧,应当说是一件了不起的功干。可偏偏顺帝昏庸,听了政敌的诬陷,将脱脱放逐云南,毒害而亡。一个有能耐的贤相,没能死于国度危亡,却死在政敌的计算中,实在是有些悲寒的。
既是贵族要臣,便免不了遗后的追剿。是这样的。脱脱之子落户泊镇不久,朱元璋的追兵便到了,派的不是旁人,正是回回大将常遇春。据传常将军与脱脱生前曾有师生之谊,至于是否确凿,也就无从查考了。他终归是身负了逐杀令的,他要杀的,或许是师傅的儿子。追兵一直追到泊镇西郊阁上村的八里庄,杀了很多人,最后追到一座清真寺前。这时,脱脱之子镇定地从寺里走出,二人对望着,半晌都没有人开口。他们的眼神都很异样,杀者没有该有的杀气,被杀者也没有料定的惶恐。他们就那样长久地望着,直至眼眸里看到一条明晃晃的河水携卷着王朝的兴衰、家族的存亡与骨血的交融,意味旷远地晃动着。
常遇春开口问道:“你姓什么?”
脱脱之子答:“我姓石。”
常将军释然地点点头,摆手回身,率队而返。
在老人们传说这些掌故时,故事的结局往往会被赋予许多深意。有的说常将军念起师生之谊;有的说在清真寺里,故而未杀;有的说既然未杀,一定还有别的替罪羊。或许有吧,可我们实在揣摩不清了,虚构已经太多,可以记住的真实是,脱脱之子活了下来,且在运河边留下了一代代的后人。六百余年间,石氏回民成了泊镇的望族,可广袤的谱系中,似乎再找不出显贵的迹象,再没出过大人物,进士是有的,镖师、画师、武师都是有的,而已了,是不大值得讲的。到了民国以后的这些辈,便只剩下一个穷字。
祖父的堂兄桂元老人,是可以张罗一些事情的人。不知是哪一年,在祖先睡土的阁上村,立下了一座大碑。每年到了纪念的时日,石家合族老少还都去集会,口里喊着:“走,吃老祖宗去!”那块很大的坟头便热闹喧哗了起来,配合着张狂的坟草与长鸣的夏虫,显示出一种繁荣的景象。只是到了我去故乡探看的时候,纪念日已过了,祖坟的周围自然便还原了寂寥的本状。
如今我却把根落在了北京。每每骑了单车,见到元大都的遗址,心境还有些亲熟和荒凉。可毕竟子孙太不肖,而祖宗又太荣耀,实在难把自己归到什么名门之后。便安下心来骑自己的车,也算是替了祖宗故地重归一回,洗一洗避难的伤口,闻一闻那根须的气味罢了。若说是等待一个轮回,六百年或许太久了些,何况在回民看来,连轮回都是不存在的。
祖父的姐弟们
祖父离乡前一半的事,我知道一些,自然都是祖父讲的。
祖父有三个姐姐,一个弟弟,合起来应该是五姐弟,照理说是不孤单的。可是我从来没有觉得祖父有过那么多的手足,他在我的印记里,向来都是一个人。这或许是一种臆断的念头,不过现在,却不是臆断了;祖父果真就是一个人了。
对于一条河,它的前定就是不断变窄、变瘦,直至变得衰竭和干枯。人仿佛也一样,人的生长,便是不断失去同伴,走向孤寂的归程。在祖父还没有落生的时候,大姐已经夭折了。大姐和二姐本是连蒂的双胞胎,可是只活了一个。那年头死孩子是极惯常的事,草草埋了就算,不必留下怀念的名头。于是二姐就顺理成章变成了大姐。到了后面的二姐、祖父和祖父的弟弟都降世的时候,家中已难承重荷。泊镇石家分了许多支,譬如胡同石、御史石、朝哈志石、菜园子石,而我的本家是守着运河过活的,便叫做养船石,从名字上看,也能知道是撑舟摆渡的,没有一点富贵可言。河水本不宽阔,渡河的船,有个三三两两也就够了,并不是越多越好的。因家中已有父辈在吃这碗饭,祖父的爹与五大爷便不再去抢,无奈之下闯了关东。
这一边,祖父娘领着四个张嘴娃娃,寄居在三大爷家里。三大爷接了老人的班,是个老实巴交的船工,人是极本分的,自然没有什么说道,只是三娘贯常摔盆摔碗给一些脸色看。他们家没有后人,硬管五大爷要了一个儿子,这便是桂元——后来张罗为祖先立碑的那一位。也不怨三娘给脸子,这样多的嘴攒在那样的年景里,对于一个船工人家,也着实要命。祖父爹先是去营口开了家叫做宾香居的饭馆,生计还不错,就陆续地寄钱回来。然而灶房由三娘把着,祖父娘插不上手,饭就往往分着盛:白面细粮孝敬老人,苞米面或是两掺面留给三大爷家,最后剩下祖父娘几个,便只有吃大茬子或是喝汤水的份儿了。
那一年祖父六岁,却开始记事了。他记住了小弟的死。
小弟的脑门火烫火烫已经有一段时日了,起先以为是感冒,挺一挺便能过去,后来请懂医的阿訇给看看,才知是害了要命的天花。那大约是个冬天,泊镇刚下过雪,天很冷,娘给小弟裹上两层棉被,便抱着往八里地外的医疗所赶,祖父就痴愣愣地跟在后头。然而还不到半程,祖父娘就突然顿住了脚,半晌,扑通一下子瘫在冰冷的雪地里。葬礼是极简易的,祖父说,哪里像现在这样,又留坟头又立碑的。把小埋体①洗洗,裹上一块白布,在土壁子上掏出一个洞,将埋体塞进去,掩上几块土疙瘩,就算完成了一桩发送。
接踵而来的,是日本人占领辽宁,又进了泊镇,兵荒马乱的年月开始了;祖父爹在营口的饭馆日渐颓唐,不久便耗光积蓄,北上哈尔滨再谋生路。阵脚就这样乱了。钱不再寄了,饭都盛不上了,祖父娘领着剩下的三个孩子,只能离乡去投奔男人。谁知临走临走,说亲的人却到了。镇里有人家相好了祖父的大姐,要留下做媳妇。娘当然不愿意,可盘缠又没有那么多,姑娘先聘出去,到了东北生计好起来再接过去,好歹也是一条出路。事情便这样定下了。大姐把眼睛哭成血葡萄,一遍遍地喊着:
“都走吧,你们在关外撑死,我在关里饿死!”
这成了祖父幼年在故乡记住的唯一的话,烙铁烧红了一样按在心尖上。那每一个字节,每一声语调都逼真如初,吱吱地冒着火,烫了人一辈子。
运河边的老船上,三大爷已等得久了。
小祖父要上船了。小祖父那时只想着空洞洞的肚膛,是断不会想到,桨这么一动,就划出他与大姐的分界。确乎的,他此生再没见过大姐,听到的却是一年以后大姐难产而亡的噩耗。那年月东北华北都乱,回乡终归是不现实的事,送大姐的念想一直拖到了解放后。可是大姐嫁的那户人家并不是什么好人家,大姐无常后,便草草地埋了,碑也没人给立,位置也没人给记着。待到祖父回乡去看,那坟已经丢了!
而现在,祖父唯一的二姐也于去年归了真,那么,祖父便真的成了一个自己了。他日日念着留在故乡,被那运河隔开却不知埋在哪里的大姐,就托关里唯一还能牵线的桂元老人帮着找。找又怎么找得到呢?却真的找到了。那户人家迁坟,所有的坟都收拾利索了,唯独一个无碑的没人认领,几个老人聚在一起,终于想起七十年前埋过一个外姓媳妇。这便对上了!那阵子,祖父一度焦躁不安,自己腿脚不行,就托小儿子我的老伯去关里走坟,请阿訇念了经,立了碑,心里才安生许多。我也是去过关里的,且就住在桂元老人的家里。短暂的两日里下了许多雨,去坟地的路泥泞不堪,我硬去阁上看了老祖宗,却没有机会去看祖父想看的人了。我今年还想再去,可是桂元老人也已经无常,那故乡的一切都因此骤然冷了起来,陌生遥远了起来,我只觉得惊恐,竟不敢再提回乡的事。
何况那大运河早都干了,船工早不在了。
原载《回族文学》201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