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8月的一天,我乘坐汽车经过嘉峪关,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戈壁。一阵雁鸣突然在头顶上空响起。那是决不同于一般鸟叫的声音,充满了金属感,显得那么遥远空蒙。祁连山浅淡的山水画里,飞出一群大雁,雁阵如剪,把天空裁开。极目眺望,我看到了这个世界最壮观最美丽最苍劲的飞翔。多么抒情的飞翔呵,仿佛天空上美丽的舞蹈。
记得父亲曾经看着秋日晴空里的雁阵问我:“大雁为什么要排成人字形?”我摇摇脑袋。父亲告诉我,在雁阵中大雁飞行的速度比单飞要快。处于人字形顶端的大雁任务最为艰巨,需要承受最大的空气阻力,因此领头的大雁每隔几分钟就要轮换,这样雁群就可以长距离飞行而无需休息。雁阵尾部的两个位置最为轻松,强壮的大雁就让年幼、病弱以及衰老的大雁占据这些位置。雁群不停地鸣叫,这是强壮的大雁在鼓励落后的同伴。
父亲这是以大雁为榜样,教我明白做人的道理呢。出差来到西安,我特意去寻访城南的慈恩寺,来到大雁塔旁,一颗悠然自得的心,被突然搅乱。雁塔美丽的名字后面,原来隐藏着一个忧伤的故事。一只孤雁,离队了,折翅了,一世的清寂,幻化成孤塔一尊。塔前,有一处专卖佛经的书摊,一位佛家人告诉我,这书的每一页,都是那大雁的落羽生成。听了,不觉思绪如飞,顺着时间的筝线攀援而上,随风远去,着陆于盛唐。因果,缘起,二乘,三惑,五味,八苦,慈悲,智慧,禅定,一个个陌生而刺眼的字词,精灵般在我心头游荡。
狄更斯说:“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我们现在的生活水平虽然提高了,但那些林立的烟囱、腥臭的河沟、堆积如山的垃圾却破坏了雁道。“风翻白浪花千片,雁点青天字一行。”这样动人的情景很多年也没能见到了。尽管现在大家已经意识到保护大雁的意义,国家也把大雁划成了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但是,从上世纪70年代以来,大雁在一年一年地减少。在清霜微寒、残月在天的早晨,在秋风萧瑟、晚霞如血的黄昏,人们已很少再见到那排成人字、一字队形,鸣叫着南飞的迁徙者了。
我有一位画家朋友,喜欢在写意山水的空白处,点缀上一行雁阵或数点飞鸿。他常常对我叹息说:“多么想再看到‘雨霁鸡栖早,风高雁阵斜’那样的情形啊。”
雁阵背负八千里路和月,在栉风沐雨的搏击中,远去了。远去了,却不再飞来,只留下一种惶恐的姿态。在大自然天籁般的合唱里,大雁的声音渐渐翕微,宛如远离太古洪荒的遗音。
没有大雁的天空,是那么的荒凉。
粽叶情
端午那天,母亲照例捎来了她包的粽子,轻轻剥开的瞬间,嗅到了那种久违的熟悉的清香,眼前似乎轻轻摇曳着芦苇的影子。
每年农历五月,黄河边吴家湖里的芦苇汲取着贺兰山的流岚和云水清风,渐次冒出尖尖的角,挺立成一排排刀枪戈戟,叶子也越来越肥阔,到了端午前后,发育到一年的顶峰,此时的叶子,增之一分则太老,减之一分则太嫩,清香馥郁,正是包粽子的“好年华”。
吴家湖是一处大湖,东到黄河边,西岸与黄渠堤坝相接。每天下午三四点的时候,湖水被阳光照晒了大半日,正适合人净着脚丫下去。父亲带着我择一处芦苇繁茂的湖湾,踩着水去打那些颜色青翠的苇叶儿(要选宽而大的苇叶儿),溅起的水珠在长长的芦苇叶上跳跃着,仿佛舞蹈着的小精灵,然后轻轻滑落,在湖水里发出鸣响。间或有不知躲在何处的红嘴绿翅的水鸟儿受了惊吓,扑翅突愣愣地从我们的头顶上飞过。
打粽叶可是有讲究的,不能打芦苇梢子上的那几片,尖子上的叶片太嫩,既不中用,又伤了芦苇,下面接近根部的又太老,只有中间两个节的几片叶子最合适。父亲说这里打的芦苇叶包粽子特别香,而且不会伤着芦苇。
身体瘦小的我,站在深深的芦苇荡中,先轻轻地把芦苇用手弯曲过来,再小心翼翼地采摘苇叶,然后一片片对齐后码放在柳条筐里。
父亲在没膝深的水里一边探地雷似的步步前移,一边叫我注意脚下,别让湖里的碎石柴根戳破了脚。在水里,父亲还不时地踩上鲤鱼和鲶鱼,每逢这时,父亲就会高兴地说:“又有好东西啦!”边说边折一枝芦苇秆子把收获的东西穿好,再递到我的手里。
苇叶儿打得差不多了,撂齐,扎起来,握在手里实实的,沉沉的,这样的感觉让人心里很踏实。
“吴家湖,靠河边,丫头媳妇芦苇间,打芦叶,卖几千……”吴家湖附近地三、正闸、雷台的村民还将打粽叶作为增加收入的一种途径。父亲会将采摘的粽叶就近拿到李俊堡的集市上,大约五十片粽叶叠在一起扎成把,一把只卖两块钱。那一把把的粽叶摆放得很整齐,青青的粽叶片上还滴着水珠。那是父亲怕风吹干了粽叶特意洒上去的。尽管父亲不停地吆喝,但离端午节还有些时日,来购买粽叶的人并不多,因为只有端午节时家家户户要包粽子才会用上粽叶。
父亲在集市上卖剩下的粽叶,才拿回去给母亲。母亲用这样的叶子包粽子,却一点儿不影响包粽子的效果。包粽子时,母亲先将粽叶用热水烫过洗净沥干,然后压在水中,糯米、枣子等包粽子的材料也是洗净后泡上整整一个下午,到黄昏时分,母亲便坐在院子里开始包粽子。
母亲的粽子包得又快又好,青青的苇叶如鸟羽在母亲的手指间灵巧地飞翔。我妻子一直渴望得到母亲的手艺,常常坐在母亲跟前,看着她娴熟地用手将粽叶一卷,然后舀一勺浸泡好的糯米塞入卷好的粽叶中,再用筷子把米填紧,将粽叶几番叠折,末了用马兰草将粽子捆严实。母亲能包出好多种形状来,其中一种有着三个尖尖的脚,精神抖擞地站着,像一个个美人,母亲管那叫“美人脚”。
我妻子也依样画葫芦地学着母亲如此这般地包,尽管学了这么多年,却始终包不出母亲那般有棱有角的漂亮粽子。
我没事的时候最喜欢看邻居奶奶包粽子了,只见她老人家四平八稳地坐在一个蒲团上,手拿一片粽叶,折一下,再在两边拼放几块粽叶,然后盛大半勺泡好的江米打底,取一颗去核的枣子放在中间说:“这是我们的心意,放的时候要许下你的祝福,这样谁吃了包的粽子就会健康、有福。”然后再盛一小勺米,一粒不洒地放进去,边用小勺压,边说:“一定要压实,这就像我们为人,要实诚,不然旁人见不得。”再撒上几粒核桃仁和葡萄干。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奶奶常常会摸出一个枣子或者几粒葡萄干放进我们流着口水的嘴巴里。
吃粽子也是一种艺术,刚出锅的粽子稍微放一会儿吃起来会更筋道。吃粽子前总要先闻一闻清香,然后小心翼翼的解开捆粽子的马兰草,如给美人宽衣,心里充满了美好的期待,然后一圈一圈地揭开青绿依旧的马兰草,“美人脚”总是缠了一层又一层的,最后才看见雪白的糯米,肉红的枣子。
端午,缘起于纪念古代一位伟大的诗人,经过千百年的演绎,不知不觉已融进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歌咏和期盼。“归来落日斜檐下,笑指湖边苇叶鲜。”又逢端午,该回家看看了,坐在开往老家的汽车上,看着湖边随风摇曳的芦苇,不由得情从此起,一缕亲情的芬芳从心底油然生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