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我以为爸爸回来了，随即听见女人的声音，才明白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尽管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她说话如此温柔，可我清楚隔壁的女人无疑是我妈。男的是谁呢？
跟着谜底揭晓了。
男人的声音又随风飘过来。
“她真的是我女儿？”
妈妈的声音抬高了一些。
“那还有假吗？”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让我认她？”男的带一点抱怨。我听出他是工会主席的声音。
“眼下还不是时候。要是现在你认了她，那个死木头还肯拿钱供她念书吗？”
这个答案，似乎令男人十分满意，他不再吭声。二人低低地嘻笑，给夜添了一份骚动。
这一番轻言细语，无异于一声惊雷在我耳边炸响，一时间，我头大如斗，脑袋里面嗡嗡地叫唤。我真的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在心里一个劲儿说不。我憋足了一口气，盼望仰天大喊一声：不！似乎只有这样，我全身骤涨的苦闷才能宣泄出来。可是我感到喉咙堵塞得厉害，像塞了一团棉花，吐不出，咽不下，痛苦异常。
我晕晕乎乎地躺了许久，才慢慢恢复了知觉。我试着动弹了一下麻木的四肢，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是在梦中，而是活生生的现实。
我被这个现实击倒了。
幸好我还怀有最后一丝侥幸，不然当时就会从阳台上跳下去了。我费了很大的努力，才劝阻自己没有这么做。
如今想来，那时舍身一跳，还能落个清白名声。现在，连死的勇气都没有了。退一万步讲，即使死了，化成灰，也干净不了，人家只会幸灾乐祸地说活该！
我希望妈妈在撒谎，目的不过是为了笼络住那个男人。我对她说，自己可以原谅他们之间的肮脏关系，但决不能容忍自己的身世不明不白。我要求她给我一个明确的交待，究竟谁是我的亲生父亲。
大概我的脸色很可怕，妈妈显得紧张不安。此刻，当我描述这件丑闻时，“妈妈”这个词使我感到极为别扭。别怪我大不敬，请允许我用“她”代替。
她自然明白我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所以毫不隐瞒她和那个男人的暧昧关系。也许是猜测到了我的感情倾向，她矢口否认昨天晚上讲述的话，一口咬定我听错了。
我不跟她在这些细枝末节上纠缠，只是一味追究这件事的真实性。
她辩解说，她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要不是为了维持这个家庭，她何必作出那么大的牺牲？她责怪爸爸老实、迂腐，不懂得搞人际关系，全仗她暗中协调，爸爸才会有今天的局面，这个家也才一天比一天过得好一些。她还说，爸爸自始至终知道她跟工会主席的事，眼睁眼闭，毫不在乎。
不过，她坚决不承认我是她和别人的私生女。就这一点她极力保证，信誓旦旦。她说，她只不过以此为幌子，从那个男人那儿获取一点实际的益处。这使我想起昨天夜里她对那个男人说的话，恶心得差一点呕吐。
究竟是谁受了她的欺骗？
到底谁是我爸爸？
嗤！我真的觉得自己可怜又好笑，活了二十多岁，从小学读到大学，到头来，连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你想想，一颗一尘不染的心灵，怎么能接受这样残酷的玩笑？我恍惚让人从中劈成了两半，实在无法把眼下的处境跟从前的世界愈合起来。
破裂。
晃荡。
爸爸大发雷霆，她则破天荒地忍气吞声。平时都是爸爸默默无言地听候她数落，这回一反常态。我心里觉得挺解恨。你说怪不怪，她是我妈妈，我居然会产生这样的情绪。
爸爸的“在沉默中暴发”，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一个男人，再懦弱，再木讷，再有耐力，也有冲天一怒的时候。在沉默的表面底下往往积存着骇人的破坏力量。
之后，这个本不和睦的家庭陷入了冷战状态。
爸爸极力证明我是他的亲骨肉，说他如何屎一把尿一把地把我抚养大，夜半三更时用奶瓶给我喂奶。
由于这件事对他的刺激太大，他的情绪格外激动，热泪纵横。我知道他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并且不管发生什么事，我心目中认定惟有他才是给了我血肉之躯并含辛茹苦将我养大的亲人。
我懂得我是他此生惟一的希望，曾经暗暗发誓决不辜负他的一片良苦用心。但那时，我是一个懵懂的少女，不仅不谙世事，还像玻璃一样脆弱。
这件事，完全改变了我的人生航向。
我开始逃避，乃至封闭自己。
这样做的结果，使我愈来愈灰心丧气，自卑的阴影在我心底一点一点蔓延。我没有勇气再面对张勇那张热情洋溢的笑脸，一条深不可测的冰河将我们生硬地隔开。
假如是现在，我会把这件事看得很淡，甚至根本不当一回事。时至今日，说什么都无济于事。
你是男人，不大容易理解一个女孩子受伤时的感受。一颗心，迸然爆裂，一下子炸得粉身碎骨。
从前，大人们苦口婆心灌输到自己头脑中的信念刹时荡然无存。精神的支柱给抽空了。我仿佛自己被强奸了一样，不再是冰清玉洁，而是污秽斑斑。
我骂自己下贱！无耻！肮脏！
从柳如影屋子里出来时，已经是次日凌晨五点多钟。雪，仍在纷纷扬扬地飘着。街面上结了冰。洒水车正在主要的交通干道上喷洒盐水。
经过一夜的娓娓畅谈，二人均是疲劳至极。柳如影喝了不少酒，加上情绪特别激动，起伏不定，白眼球上出现了几根又细又红的血丝。
我只得劝慰她好好休息，下回约定个时间继续谈。一个人如此奇异复杂的经历，并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够说得完的。其间该有多少辛酸的泪水、痛苦的期盼？
等到柳如影酣然入眠，我才告辞出门。昏昏沉沉的大脑经冷风一吹，清醒了不少。我想直接赶到报社去上班，但实在是疲乏不堪，四肢无力。
下午两点钟，我一觉醒来，肚子饿得咕咕叫。我煮了一大袋速冻饺子，狼吞虎咽地一扫而光，心里才觉得踏实了许多。
我回味着柳如影昨晚所说的话，急于想了解她是如何迷失了人生的航标。我拨打她的手机，电话里说“对方已关机”。我便改拨她的传呼，在留言里征询她的意见，可否接着昨天晚上的话题继续谈。
等了一会儿，没有收到对方的回电，我想她或许不方便回话，或者根本没有收到我的传呼。
我便到附近的三味书屋，想看看有什么新书。三味书屋里温暖如春，宁静似水。
营业员温言细语，步履轻盈。
即使你不买一本书，亦可以坐在阅览桌前免费阅读最新的报纸、杂志。
这是真正读书人的乐园。
我坐下来，翻阅最近一期的《街道》。上面的图片引起了我的注意。
片刻之后，BP机啾啾长鸣。一检索，是柳如影的回呼，要我立刻去她的宿舍。
外面的天气还很冷，柳如影的脸色有些灰暗，面部皮肤略呈紫色。
低垂蛾眉，注视着自己豆蔻色的指甲，一种感伤的表情又浮现出来。
“像我们这种靠青春和肉体换取欢乐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命的汁液便被榨尽，说句晦气的话，也许前脚出去，后脚便再也不能踏进屋门。既然怎么着也是昙花一现，就不如随心所欲地寻求一时的快慰，这样才不枉来这个世上一遭。”
“如此说来，人类的情感岂不是太低贱了吗？”我自然不会苟同她的观点。
“低贱也罢，高贵也罢，都是那么回事，一些虚无的空话。”
“像常人一样爱惜生命，像常人一样结婚生子，成家立业，过普通人的生活，同样会得到你所需要的快慰，而且肯定会更持久一些，这样岂不是更好吗？”
“一块玉石已经打碎，便不可能重新恢复原状。”
我隐隐有些明白了这个女子心中隐藏的深深的无奈。我克制不住，同情地问道：
“这块玉石是怎样打碎的呢？”
柳如影领悟了我的弦外之音，陷入了不太遥远的往事之中。
我的身世之谜，给这个危机四伏的家庭带来了极度的混乱，冷漠和蔑视在每个人的脸上蔓延。父母分居，同在一个屋檐下，却互不理睬，形同陌路。
痛苦万分的我，觉得这一切罪孽都是由我的存在引起，只有我死了，那些阴霾魔影才会烟消云散。
我曾经割腕自杀，却被救了过来。也许是我前世冤孽深重，上天刻意要惩罚我，让我今生今世饱受精神的折磨，以赎清前愆。
柳如影亮出左腕给我看，那儿横亘着一条细细的粉红色的疤痕。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只能认命。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这件事的刺激，一个燠热的夜晚，我的内心深处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这种冲动之强烈，几乎无法遏制。
在我的潜意识里，燃烧着一股毁灭自己的欲望。我似乎试图借助这种邪恶的力量，来获取报复的快意。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鬼使神差，我敲响了张勇家的门。这天晚上，张勇的父母碰巧上夜班，只有张勇一个人在家。
由于毫无心理准备，张勇被我披头散发的样子吓坏了，一个劲儿安慰了我许久，就是不肯“玷污我的清白”。
我呢，则是昏昏沉沉，胡话连篇。说什么“我是荡妇的私生女，命中注定要做荡妇”，我要把自己的初夜奉献给自己的意中人。
那天晚上，我真的像个毫无廉耻的荡妇，自己脱得一丝不挂。本来，我是一个性格内向，羞怯腼腆的女孩，没想到敢于当着一个青年男子的面表现得那么大胆、放肆。
这大概就是物极必反的道理。
张勇很害怕，用被单裹住了我赤裸的胴体。目睹他那紧张、哆嗦的样子，我快活得哈哈大笑。
很明显，张勇以为我受了精神打击，变得神智不清了，所以，他竭力劝我冷静下来，说我是一个前程无量的大学生，怎么能把自己贬低为一个荡妇呢？
我不听，骂他不是男人，面对如此漂亮的裸体美女竟然无动于衷，不是块木头，就是个傻蛋。总之，什么话难听我就骂什么话，存心羞辱他。
万般无奈之下，张勇叫来了我的父母。愤怒的父亲狠狠地抽了我一个耳光。这也是他平生第一次打我，打得我眼前金星直冒，但也把我的羞耻心打了回来。
我抱头失声痛哭，对生命的存在感到了深深的绝望。
此刻想来，我还有些恨张勇，他是叩开我少女心扉的梦中情人，我主动将自己呈献给他，却遭到了冷漠的拒绝，在我的心灵上又扎上了一刀。
他嫌我脏，嫌我是个荡妇的私生女，配不上他。
这就是当时盘踞在我心中惟一的念头。
我不能原谅他。
我要报复他。
既然你张勇不愿要我，多的是男人要我。我把自己随便给了一个男人，你张勇终究有一天要后悔的。
我要你一辈子良心不安。
在种种复杂心理的驱使下，我离开了那个支离破碎的家。张勇苦苦地哀求我的饶恕，一再遭到我的拒绝。他赌咒发誓说是爱我的，不忍心伤害我才那么做，但是，我已经执迷不悟，不再相信他的“谎言”。
我再也无心读书，终于放弃了学业，只身一人来到了北京，从此开始了飘零的生活。
没想到前脚一踏出去，便再也收不回来。
抵京不久，我的生命里便多了一种崭新的体验，完成了由少女向女人的跨越。帮助我实现这个跨越的男人叫吴男，他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
我曾经戏问过吴男取的名字怎么如此古怪，他解释说，他祖籍江苏，即古代的吴国，又是家中惟一的男儿，所以父母给他取了这个名字。
一对望子心切的夫妇在连续生下六个女儿之后，忽然喜从天降，生下一个男丁，的确是一件值得纪念的事情。
我开玩笑地说，吴男亦可以称“末男”，他便说这个称谓好，跟古代的女英雄木兰的名字谐音。
我说：“木兰是个女流之辈，不怕辱没你大丈夫的名声？”
他说：“不妨。虽然木兰是个女性，但是，她是一位名垂青史的巾帼英雄，丝毫不比八尺须眉逊色。因此，以‘末男’称呼我，不但不会贬低我，反而是对我的褒扬。”
以后，我就真的叫他末男，吴男亦答应得挺爽快。当然，这只是我们之间私下里的称呼，当众该叫嘛还叫嘛。
末男随和的性格比较讨女人喜欢。他属于那种男人，为了博取女人的欢心，不惜一切代价。而一旦厌倦之后，又弃之如敝屣。
末男是江苏一家大企业的驻京代表，租了一套两居室长住于此。
虽然他已经年过而立，由于保养得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显得嫩一些。
离家出走时，我身上没带多少钱，在北京又举目无亲，因此急于想找到一份工作，哪怕收入低一点，活儿累一点，只要先站稳脚跟就行。
没料到事情并不像自己当初预想的那么容易。我乍一出门，没有什么社会经验，不知道该如何与人打交道，更不知道怎样才能找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
没过多久，我随身携带的一点可怜巴巴的钱便消失殆尽，捏着一天比一天瘪下去的钱包，一想到工作还毫无着落，我的心也一天比一天沉重，禁不住愁上心来。
这是我平生头一回为钱发愁，也使我懂得了在这个社会里，金钱的重要性。
以前，在家里随意用钱惯了，没有了就向父母要。尽管父母的关系一向别扭，但对我并不吝啬，几乎是有求必应。一般而言，我也不乱花钱，只是爱买一些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
开始，我对自己信心十足，以为凭自己的条件一定很快就能找到工作，有了工作就有了钱。抱着这种法，花起钱来难免满不在乎。
囊中羞涩，自然住不起条件好的旅馆，只能在十块钱一宿的地下旅馆里凑合一阵，那里面又脏又暗，什么味儿都有，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一个人沦落到这样的地步，真是什么念头都有。
我又不想回家。出门时我就暗暗发过誓，再也不踏进那个家门一步。
死的念头又像章鱼一样浮上了我的脑海。我想，自己如此年轻、漂亮，不能走得无声无息，应该死得悲壮一些。
我选择了长城。
这是我第一次来长城。
却没想到是为了从这里跳下去。
更没想到却有人救了我。
救我的人便是末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