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有大海,哪里就有华侨。这里讲的是一个大海的故事,华侨的故事。
85岁的蚁美厚先生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位耄耋之年的慈祥长者,满头的银发,长方的脸庞,白皙的皮肤,细密的皱纹,在宽宽的额头下边有一双闪闪发光的黑色眼睛,嘴边还蓄着短短的灰色胡须,说起话来是很轻很柔的广东式的普通话,笑容可掬。
他,就是全国侨联副主席,广东省侨联主席蚁美厚先生。
我说:“今天是特意来采访您的。”他点头“嗯”了一声。
我说:“您的情况已经从材料上看到不少,也从别人那里听到不少,很丰富、很生动、也很感人。”
他又点头“嗯”了一声。
我说:“您爱国爱乡的赤子之心,我确实是佩服以极。”
他几乎想也没想,缓缓地道:“人情同于怀土上,如高山流水,世代相传,世代相传。”
我听着他那似乎平常又分量很重的话语,看着他那记录着人间风云和历史沧桑的脸庞,一股浓烈的敬重之情难以控制地从心底升腾起来。
这次采访之前,我专门查阅了《辞海》,在“侨”字下面有着这样的注解:《韩非子·亡徵》中称之为“羁旅侨士。”《隋书·食货志》中称之为“晋自中原丧乱,元帝寓居江左,百姓之自拔南奔者,并谓之侨人。”一句话,寄居他乡或客居他乡的人。不是吗?“侨”字本身就是“乔迁”和“人”的结合嘛。然而,像蚁美厚这样的华侨,究竟是在一个什么背景下,怎么迁走又怎么迁回的呢?无需讳言,他们是在祖国贫困得难以生存的情况下出走,而经过在外面多少年的艰苦奋斗,成家立业之后,又回来建设依旧贫困的祖国的。想想看吧,难道像这样一代又一代爱国而忘身的人,不值得大大地加以讴歌颂扬吗?
好了,现在让我们先来看一看蚁美厚是怎么回到祖国的吧。
故事要从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二日讲起。
这一天,泰国的首都曼谷正在举行着一个盛大的火化大典。在大典上,由泰皇陛下御赐圣火,并由中国驻泰大使主持赠火仪式。前来参加吊唁和赠火者有一千三百多人,其中,既有泰国政府官员,又有华侨团体领袖;既有各界知名人士,又有当事人的亲朋好友。而更为难得的是泰国副僧皇代表皇上点火,同时,代表正僧皇主持火化大典,如此的殊荣在泰国是很不多见的。那么,这位被火化的人究竟是谁呢?此人就是蚁美厚先生的夫人金素娟女士。
金素娟之受到泰国政府、人民和华侨如此的厚爱自然不是没有缘由的。可以说,这正是对蚁美厚和金素娟夫妇的共同拥戴。如当时泰华《工商日报》上的一篇报道之标题所言:“蚁先生为妻治葬,金夫人相夫受荣。”
在那轰动一时的火化大典之后,遵照金素娟女士的遗嘱,骨灰被洒在碧波千顷的大海里。为什么要洒在海里呢?请听金素娟女士生前对子女说的一席话吧。她说:“我这一生太累了,也太热了,死后你们就把我放到清凉的大海里去吧。那样我会更舒服一些的。”是的,作为一位具有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贤妻良母,她的一生是为丈夫和子女作出了巨大的、惊人的牺牲的一生。
火化大典以后不久的一天,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在人们纷纷离去以后,蚁美厚心潮澎湃,独自坐在金素娟女士的遗照前,热泪盈眶,喃喃有词,最后终于难以控制地哭泣起来。
此刻他的思絮又回到了三十五年前一个夏天的夜晚。
一九四九年六月,蚁美厚作为一个侨居泰国的华侨领导人,作为暹华建救会会长接受中共中央的邀请,准备去北京参加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国大典。在临行之前,蚁美厚才把这个秘密告诉了妻子。
他说:“祖国快要完全解放了,北平要开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共产党中央要我代表泰国华侨回去开会,共商国家大事。”
金素娟停了一下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回国去。海外华侨盼了多年,现在国家算是有希望了,回去参加祖国建设是光荣的。因为事情紧急,那边要我几天内就动身。他们会派人来接的,你放心好了。”
金素娟又停了一下说:“你的心思我已经知道了。家里的事很多,还要拖着六个孩子,我心里当然是不愿意你走的。但我明白,留也留不住你。你就放心走吧!一路上要小心,保重身体,平安到达那边,赶快通消息。”
也许今天的年轻人不大相信,如此重大的具有生离死别性质的事,就这样三言两语地解决了吗?然而,事实就是这样的。其实道理并不复杂,那就是因为他们都有一颗火热的爱国之心。这颗爱国之心是可以与月争辉的。
啊,这一别就是三十多年!一个人的一生当中能有几个三十多年呢?又能有几个一生当中最好的三十多年呢?蚁美厚冒着风险离开家的时候,他们的六个孩子里,大女儿只有八岁,最小的儿子才出生六个月,而且把哺养孩子,料理家务,掌管产业的全部重担都交付给一个文弱的淑女,对于蚁美厚来说,大约这算得上是抛家舍命了吧?
蚁美厚是在广东省潮汕地区澄海县大海边上,一个贫穷的农民家庭里长大的。他在一篇文章里这样写道:“我出身贫寒。有一年,旅泰爱国侨领蚁光炎从曼谷回家乡探亲及处理公益事务,他在巡视村里私塾时,要塾师介绍一个学童给他的亡兄做义子,结果选中了我。他即给我改名“美厚”,勉我以‘勤学,美德,老实,厚道’。”
几年以后,他又跟随着叔父蚁光炎,乘船从大海上来到泰国。在同一篇文章里,提到“十六岁那年,叔父把我接到侨居地曼谷,他要我从学徒做起、勤杂做起,兼抄写等等,我白天办事,晚上学暹文。及长,他老人家还介绍多位中泰知名人士和我做朋友。一九三六年,叔父当选为泰国中华总商会主席,并兼作其他许多社团的重要职务。公私事务,十分繁忙。这时我遂有机会进一步得到叔父的培养和教导,开始帮助他老人家处理公私事务,成为他的重要助手。”后来他担任了“暹罗华侨各界建国救乡联合会”会长,该会的宗旨是“救济祖国灾民,促进祖国和平、团结、民主、统一和建设独立、自由、富强、幸福的新中国,促进中泰人民的友好关系”。宋庆龄和何香凝都曾担任过该会的名誉会长。为此,他一九四九年又通过大海回国也是一件十分必然和自然的事。
蚁美厚此行应当说是很诱惑人的,因为这是代表着千百万侨胞去实现一件企盼已久的心愿,建立包括海外侨胞在内的人民自己的国家。同时,也是很不轻松的,因为在当时的复杂形势下是要冒不少风险的,甚至包括流血牺牲在内。
当时长江以南的许多地方还没有解放,交通十分不便,只能从曼谷绕道香港,再绕道已经解放的青岛才能来到北平。而且,从到达香港的第一天起,蚁美厚就受到了香港当局的密切注意。请听香港当局派来的人和他的一段对话:
“你是去北平的吗?”“不是。”“那你来香港做什么?”
“我是从泰国来香港做生意的。”
“你在泰国做什么生意?”
“米业,进出口,还办慈善事业。”“你在香港的逗留期限可是只有七天。”“我过两天就走。”“你认识杜国庠吗?”
蚁美厚一下子就警觉起来,因为他知道前一天晚上请他吃饭的杜国庠是个共产党人,于是立即摇摇头说:“我根本不认识。”
“好吧,那你到底什么时候出境?”
“我已经买好了去广州的船票。”
就这样,蚁美厚才算安全地闯过了香港这一关。然而,为了对付国民党军舰的盘查,他又不得不以“陈义民”的名字和轮船上“二副”的身份登上“挪威号”客货轮。这条由香港进步力量租来运送物资,支援解放战争的轮船绕了个不小的圈子,先由南海,再经东海,在大海上花费了整整一周的时间,才驶达青岛。
蚁美厚来到北平以后,仿佛一路上的旅途劳顿和身体不适都算不了什么,因为他来到一个崭新的、充满阳光的世界。他首先参加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并当选为委员。然后,登上天安门城楼,参加了开国大典。在北京期间,蚁美厚还出席了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在中南海举行的盛大宴会。席间,毛主席和蚁美厚进行了亲切的交谈:
毛主席问:“你叫什么名字?”
蚁美厚答:“我叫蚁美厚,蚁是蚂蚁的蚁。”
毛主席风趣地说:“姓毛的人已经不多,姓你这个姓的人就更不多了。”
毛主席的一番话,把在座的人都说得笑了起来。
接着,毛主席还向蚁美厚询问了一些旅泰侨胞的生活情况,蚁美厚非常兴奋地作了回答。
这是蚁美厚有生以来,第一次接触人民领袖,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人民领袖对于人民,对于海外华侨的关怀和厚爱。在那大喜大庆的日子里,他常常是处于一种激越和欢愉的心态之中,有时突然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花,面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
当年,登上天安门城楼的华侨领袖有六人,蚁美厚最小,只有三十九岁。如今,其他五人都已经作古,只有他一人还健在。为此,我问蚁美厚有什么感想,他想了想,一下子提高了声音说:“从回到祖国怀抱的那一天起,我就把整个身心献给了建设新中国的伟大事业。四十多年过去了,我的家属一直在海外,虽然他们一再劝我回到泰国去安度晚年,但我始终认为祖国需要我,我要为祖国的事业奋斗一辈子。”,将近半个世纪的历史事实告诉人们,蚁美厚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我凝视着蚁美厚老人那张由于激动而涨红的脸,脑子里突然闪现出这样一句话来:“从一个家庭来看,你不是一个好的父亲,但是从一个国家来看,你却是一个好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