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在一九四九年的冬日,蚁美厚便遵照中共中央的要求,来到广州参加恢复经济时期的艰苦工作。广州刚刚解放,百废待兴。但是,解决群众生活困难,稳定社会秩序,要算作是最紧迫的事了。当时的中共华南分局负责人叶剑英和方方亲自找到蚁美厚及一些与海外有关系的人,希望他们能够从海外组运来七万吨大米,以解燃眉之急。于是,蚁美厚等人冒着国民党飞机轰炸的危险,奔走于香港和广州之间,终于在不长的时间里,通过关系购进来几批泰国大米投入市场。
几乎与此同时,为了吸引海外华侨和港澳同胞的建设投资,广东省组建了全国最早的华南企业股份有限公司及义益行,蚁美厚分别担任副董事长、总经理的职务。可以这样说,在广州市五十年代兴起的一些“侨”字号的工厂、大厦、酒家、学校、农场和华侨新村,无不包含着蚁美厚的心血。
在此期间,蚁美厚还在接运和安置难侨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在“反禁运,反封锁”行动上也出了不少的力气。在解放海南岛的紧急物资供应中更有一分出色的表现。……不难看出,这位爱国的华侨领袖,在新中国刚刚诞生之际,完全彻底地做到了“想国家之所想,急国家之所急”。疾风知劲草,日久见人心。我们不是常说,人应当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吗?那么,爱国之心正是闪耀着民族光辉的金子般的心。
这里还有一件事,在“抗美援朝”期间,金素娟从泰国给蚁美厚汇来十万元港币,请他安排生活用。可是,蚁美厚二话不说,全部买了公债。
有人问:“你为什么不留着自己用呢?”蚁美厚摇摇头答:“我的生活很好,不需要钱。”有人问:“那拿来投资,不是同样可以帮助国家吗?”
蚁美厚摇摇头答:“目前国家财政有困难,又缺外汇,购买公债更能直接帮助国家解决困难。”
后来,他又捐了一笔钱和药品支援前线。
为此,何香凝先生与三位著名画家,挥毫作画,绘竹、梅、兰、菊于一帧,赠送给蚁美厚。画面上还有黄炎培先生的墨宝:“美厚先生爱国纪念。曾从越南见梅、荷合插一瓶,今见竹、梅、兰、菊合画一帧,是看成统一战线的象征。廖夫人偕诸画家合作。”
蚁美厚回国以后,在那漫长的日子里,与夫人金素娟只见过几次面。为什么呢?一方面,由于金素娟百事缠身,无法回国;另一方面,由于蚁美厚在中泰两国关系还没有正常化的情况下,也不便到泰国去。我们不妨看一看下面的记录:
一九五二年,金素娟悄悄地回到广州,只住几天就又去了泰国。请注意,几天,仅仅是几天的时间。
一九五六年,金素娟在事隔四年之后回到广州。她把长女蚁鸽和长子蚁民送回来,让他们一边读书,一边照顾父亲。
一九六九年,金素娟在泰国听说蚁美厚于“文化大革命”中已经不在人世,精神上倍受折磨,于是,想方设法冒着危险回到广州来看丈夫。
一直到一九七九年,蚁美厚参加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代表团去泰国,这才在曼谷与金素娟和儿孙们欢聚在一起。这是三十年来第一次充满了天伦之乐的全家大团圆,也是最后一次全家大团圆。蚁美厚和金素娟组成的这个家三十年前破碎了,在这次不可多得的欢聚之后,又继续破碎着。啊,历史老人啊,你竟然如此对待这样一个高尚的家,美好的家,欢乐的家,该是多么多么的不公平哟!
大约正是由于在那场史无前例的劫难中吃尽了苦头的缘故,蚁美厚在“四人帮”被粉碎以后,迫切地要工作,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头。他说:“党和人民将重担压在我的肩上,我深感责任之重大,惟有兢兢业业加倍努力为祖国工作。”我们只要看一看下面这一大串职务,便可以想见这位年逾花甲的老人那繁忙而又紧张的工作状态了。从一九七七年起,蚁美厚先后担任了如下的职务:全国人大代表、常委;全国侨联副主席;广东省人大副主任兼省人大华侨委员会主任;广东省侨联主席;广东国际信托投资公司副董事长;暨南大学副董事长;广东盲人基金会名誉会长;汕头大学筹委会副主任;澄海华侨中学董事长;南畔洲学校董事长;香港粤海企业集团有限公司顾问;香港隆泰有限公司名誉董事长:香港冠都有限公司名誉董事长;泰国南泰船务公司和南泰船厂名誉董事长;广东海外联络会名誉会长;京港国际旅游公司顾问;等等。
然而,虽然公务十分繁忙,但是在那短暂的空闲时间里,蚁美厚也会坐在空荡荡的屋子中思念自己的亲人,甚至默默地老泪横流。并且,还会反反复复自言自语:“我对不起孩子们哪!我更对不起太太啊!你们为我作出的牺牲实在是太大了,太大了!”
是的,家庭的团聚问题几乎时时刻刻不在绞动着蚁美厚的心。如今他的家庭已经分成了两部分,大部分子女加入了泰国籍,而且一直在金素娟的身边。那么,将来究竟谁该向谁靠拢呢?这实在是一件难以处理好的事情。为此,这对恩爱如初的老夫妻,不知道进行过多少次争论,确乎谁也很难说服谁。
下面这样的谈话反复过许多次,并且都是情深意切的。金素娟以温柔的语调说:“你真的不想回泰国了吗?你已经为祖国工作大半辈子了,这么多年没有和家里人在一起过。现在你我都老了,家里盖起了新楼房,我看你还是回来享享晚年的清福吧!”
蚁美厚以厚道的口气说:“我不回去,还是你到这边来吧。现在孩子们已经长大了,家里的事可以交给他们去管。你到这边来,我们两个人都住在广州,不是照样能享享晚年的清福吗?”
这个争论持续很久很久才有结果。一向以大局为重,以丈夫为重的金素娟还是服从了蚁美厚,他们商定,等蚁美厚开完了全国人大第五届第五次会议,从北京回来以后,金素娟就把家业全部交给子女,由曼谷来广州。
但是,谁也想不到就在金素娟收拾行装,准备动身的时候,突然心脏病发作,带着终生的遗憾离开了蚁美厚,离开了她的六个子女和这个充满了欢乐,也充满了悲苦的人世间。一位伟大的、不可多得的、有着大海一样宽广胸怀的东方女性,就这样匆匆忙忙地走了。
当蚁美厚得知这个不幸的消息以后,犹如晴天一声霹雳,完全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也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心里仿佛有说不出又说不尽的话。他深深懂得,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够把自己和金素娟分开,只有那可诅咒的死神,现在果然是死神耍弄了淫威,让深重的灾难突然降临到他的头上。想到这里,他站立起来,举起双手,顿时觉得天昏地暗,再也无法控制地放声大哭起来。他的一生当中经历过许许多多的风云变幻,但是哪一次能与三十多年前的生离,和眼前的死别相比呢?他喃喃地轻声呼唤着妻子的名字,仿佛自己的部分生命也随之而去。片刻之后,他心中升腾起海水一样的感激之情。他痛苦地觉得自己欠妻子的太多太多,如果说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贤惠女人的话,那他背后的这个女人就是金素娟。金素娟啊,金素娟,你虽死犹生将留给蚁美厚一个永远永远的思念。
当时蚁美厚正住在北京的医院里,无比的悲痛在折磨着他的灵魂,吞噬着他的心。他在痛苦的漩涡里不能自拔,如同大病了一场。然而,正像作家冰心所说:“一个人只要热爱自己的祖国,有一颗爱国之心,就什么事情都能解决了。什么苦楚,什么冤屈都受得了。”他在休息数日之后,便毅然踏上归途,重新以更大的热情投入壮丽的华侨事业。
在八十年代,蚁美厚主持广东省侨联工作中,有六件事创造了全国第一,成为全国效仿的榜样。
一、设立了作为联谊阵地的大型华侨俱乐部,不但吸引了新朋友,也使失去联系的人重新找上门来。
二、设立了奖励基金会和福利基金会,每年奖励、赞助归侨上学、教书及科研。蚁美厚曾带头捐款二十二万元。
三、设立了华侨历史学会,帮助子孙后代了解本地华侨的历史。
四、设立了律师事务所,帮助解决华侨中日益增多的法律问题。
五、创立了《华夏》双月刊,全面宣传华侨事务。
六、创办了企业解决归侨和侨属就业问题,并提供侨联活动资金。现已有国际旅游公司、进出口公司、房地产开发公司、印刷厂、食品厂、制衣厂等二十多家。
在采访中,省侨联的秘书长还主动向我提供了这样一个细节:
有一年春节的除夕之夜,蚁美厚把秘书长找去了。蚁美厚问:“你是不是派人到农场看望难侨去了,特别是那些失去亲人的难侨。”
秘书长答:“还没有。”
“为什么不派人给他们拜年呢?”“是我的工作不周到。蚁老,您放心,我马上就派人去。”第二天大年初一的一大早,蚁美厚又打电话给秘书长,问他派人去农场了没有。当知道确实已经派人去了以后才放下心来。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每逢佳节倍思亲。蚁美厚在自己思念亲人的时候,也想到难侨会思念亲人,因而积极主动地把温暖送去。
在我结束采访就要离开广州的时候,听说蚁美厚要去香港和子女们一起大团圆,共度自己的八十五岁寿辰。我衷心地祝福他健康长寿。然而,无需讳言,这个家四十多年来只大团圆过一次,再也不会有真正的大团圆了。
不知道什么原因,在我开始执笔写这篇报告文学的时候,眼前总出现大海的形象。也许因为蚁美厚出生在大海的海边?也许因为蚁美厚一生始终没有离开过大海?也许因为蚁美厚是一位无法与大海分开的华侨?也许因为金素娟女士最后把骨灰也洒向了大海?……在就要结束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突然觉得原因仿佛是找到了。蚁美厚对于我们祖国那份诚挚爱慕之心,不正像大海一样宽广,大海一样深邃,大海一样汹涌,大海一样沉静吗?
不正像大海一样天长地久无法动摇与变更吗?
啊,一切旅居国外,心系华夏的人们哪,你们是多么多么像大海!
不,应当说,你们就是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