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说:“他已经参加了五十多起重大爆炸案的侦破工作,破案率一直保持在很高的水平上,其中二十多起属于北京市的,三十多起属于全国其它各省市的。”
乙说:“他现在每年都要拿出一定的时间,给全国一些工作在第一线的公安干警办培训班,讲授有关反爆炸方面的知识。”
我说:“你们能不能用通俗易懂的语言,给我讲解一下逆向思维呢?”
甲说:“可以吧。我先说说,你们补充。”
乙说:“你说吧。”
甲说:“咱们就以现场上爆炸物证的分布规律来说说吧。一般地说,现场爆炸物证的分布都是终结位置,不是初始位置。”
我说:“明白,这是通过爆炸所形成的位置改变。”
甲说:“现场勘查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把遗留物的位置,也包括残留物的位置,恢复到爆炸前那一瞬间的位置。比如,这是一个炸点。”他把一只茶壶放到桌子中间,“这是炸点周围的物体,”他又在茶壶旁边前后放了三个茶杯,“在爆炸发生以后,一定是距离爆心近的物体被抛得最远,而距离爆心最远的物体被抛得最近。”他按照自己说的重新移动了茶杯的位置,“这一切都需要通过逆向思维来进行反推才行,不然你就会被表面的现象所迷惑,无法找到真实的原始情况。因此,破案也就得不到可靠的依据。”
乙说:“那年,老高到江西赣州出现场,爆炸是在一家电影院的观众席里发生的,一走进门去就可以看到一具尸体,观众席中间爆心的附近还有两具尸体,当地的干警按照一般的逻辑推断,以为爆心附近的两具尸体原来就在,应当作为重点来检验。后来,老高指出一进门就看到的尸体,虽然表面上距离爆心远,实际在爆炸之前距离爆炸装置最近,应当作为重点检验。这就是逆向思维和正向思维的区别,思维不同认识不同,结论也一定会完全相反。”
我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并在高光斗给我的《物证技术学》那本书上,找到了由他写的“爆炸物证”中的一段文字——“由于爆炸物证在现场的分布看来似乎是杂乱无章的,甚至是无法用肉眼看到的,故弄清它们占有空间的规律性十分必要。掌握了分布规律,就可以在正确的部位提取爆炸残留物;就可以根据遗留物的分布位置分析这些物证的原始状况;甚至可以在条件较好的情况下,根据残留物峰值部位反推出大致的装药量。”
“北京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爆炸研究室对爆炸残留物分布规律问题,作了系统研究,最初的研究表明:爆炸中心爆炸残留物较少,中心的外围残留物逐渐增多并可达到一个高峰,再向更远的外围残留物逐渐减少直至消失。可以把这种定性的表述简单地概括为‘少——多——少——直至消失’。后来通过一系列的研究发现,残留物峰值出现的距离和炸药量之间有着一个简单的函数关系。”
我说:“看来,运用逆向思维实现反推确实是一个相当复杂的系统工程。”、丙说:“这说的还仅仅是现场勘查的一个部分——爆炸物证的发现、提取和送检。”
乙说:“老高确实是一个很肯钻研的人,他还告诉我们作为现场勘查要运用逆向思维,而后边的侦破又要运用正向思维。”
我说:“为什么?”
乙说:“因为案犯逃跑以后,又已经是从初始状态向终结状态发展了。我们必须重新恢复正面的‘顺藤摸瓜’才行。”
甲说:“老高的观点是说案犯作案的动机、准备和实施,我们都应当运用逆向思维来分析,而案犯作案并逃跑以后,我们则应当运用正向思维来分析。”
我说:“这里面还真是充满了辩证法。”乙说:“是的。”
我说:“听了你们的介绍,我对高光斗似乎更加了解了,也更加有兴趣了。”
甲说:“您应当进一步再采访采访老高的经历和家庭,那样写出来的形象才更有真实感和立体感。”
乙说:“他是一个很独立的人。”
丙说:“他也是一个很丰富的人。”
甲说:“我们这可都是瞎说一气,只能供参考。”
我说:“不,不,太对了。你们对文学也很内行。”
高光斗写了这样一首打油诗:“热门常为冷门开,名人时被利字踩,英雄多富有心青,我生更重无贝才。”
几天以后的一个下午,笔者再一次来到了高光斗的办公室。
再也没有想到的是,在去之前他已经为我准备好了上次坐过的那把结实椅子。
我看着高光斗在让座时那副认真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升起了一种敬佩之情。
高光斗坐在办公桌后面,手里拿着一支笔和一张纸:“今天咱们谈什么?”我坐在椅子上笑了:“谈谈你的经历和家庭吧。可以吗?”高光斗没有吭声,在纸上随手写着什么。“我想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没有。当然没有。从什么地方谈起呢?”
“随你的便,从什么地方谈起都行。”
高光斗想了想:“可以这样说,我们家是个铁路职工的世家。我的父亲一直在铁路上当售票员,他跟着铁路在全国走,我们的家也跟着他东南西北地到处走。我是一九三八年生在武汉,后来在宝鸡上小学,在天水上中学,又在兰州上大学。”
“你在兰州大学是学什么专业的?”
“我不是学物理,是学化学的,所以现在干反爆炸并不是我的本行,是半路改行的。”“你接着往下说。”
高光斗摇着头:“再往下说可就不怎么样了。”
我不懂地皱皱眉头。
“我四岁的时候父亲就离开了我们的家,后来又病故了。”高光斗没有吭声,我也没有吭声。“整个家庭全靠做小职员的母亲来支撑着。她当时才三十多岁,现在已经八十多岁了。那时,有一次由于生活实在是太艰难了,她曾经拉着我和妹妹来到一条大江边上,准备一起跳下去了此一生,后来大概是因为舍不得我们才又回了家。”
“半个世纪过去了,你母亲一直和你们在一起吗?”
“对。她始终没有改嫁,不是别的,主要是怕让我和妹妹受罪。为了我们她这一生不知道吃了多少多少的苦,受了多少多少的罪。只要一想起来就让人……”
高光斗没有说下去。
我停了一下说:“我现在算是知道你的生长和生存环境了。”
高光斗好像没有留意我的话:“记得,一九五七年高考的时候,作文的题目是《我的母亲》,我是一口气写下来的,心里仿佛有说不完的话。那天,我提前十五分钟交卷,走出了考场。”
我连连点着头。
“我大概就是因为知道母亲太不容易了,了解了一些人间的艰辛,所以懂事比较早。有人说,看上去我要比同龄人大三五岁似的。”高光斗停了一下继续说:“可以说,从上小学、中学到大学,我一直都是独立生活的。这一点后来很影响我性格的形成和发展。”
我心里在说——难怪他是那样的用功、要强和有一股子不易改变的韧劲儿。
“也许就因为这种性格的原因,在当学生的时候,我的功课一直都比较好。在兰州大学,我是化学系为数极少的五分全优生。真的,那时我首先想到的是,学不好功课,掌握不了本事,就对不起生我养我的、比别人要操心受累得多的母亲。”
“看来,你的童年和少年都不是金色的。”
高光斗点头。
“你以后本人的生活道路还比较顺利?”
高光斗摇摇头:“也不一定。光说上大学吧,五年的大学生活当中,我挨了三年半的批判。”
我有些惊讶:“是这样?”
“说起来真够冤枉的,考大学的时候正赶上‘大跃进’和‘反右派’运动,就因为对大炼钢铁有点怀疑,我就成了反面的‘右倾典型’,经常被班上树成批判对象。”
“这一点我们有共同的感受,当时只要是正直的知识分子,或者敢于说真话的人,大约都是难以幸免的。”
“是的。我受到的冲击,比起那些所谓‘右派分子’来算是好得多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你也许又是一个幸运者。”
“那倒是。”
“后来呢?”
“大学毕业以后,分配到北京市公安局搞科技工作,但是还没有接触反爆炸,当时这方面的案子也少。后来‘文革’当中‘砸烂公检法’,我又到了宝鸡的工厂工作。‘文革’结束以后,我这才重新回到公安局,还是搞科技工作。”
“你还算是所学所用了PE?”“大体上还得算吧。在公安局的时候工作一直和化学有关系,在工厂也是这样。可是都不正规,不深入,没有作出什么像样的成绩来。可以说,总的看还是不大顺。”
“也许大家都差不多吧。”
“是的。”
“你是什么时候才开始接触反爆炸的呢?”
高光斗掐指算了算:“改革开放以后,具体地说是一九八。年以后,由于这方面的案子多起来,我才算是正式接触了反爆炸的课题。”
“当时你已经是四十二岁的中年人了。”“晃荡了半辈子,人到中年以后才算塌塌实实地干点事。”我算了算:“从八十年代初到现在也不过是十多年嘛。”“差不多。”“十多年的时间里能作出这样大的成绩,确实是不简单的。看来,从四岁开始命运就一直不断地向你提出挑战,而你并没有示弱和屈服,最后终于战胜了命运。”
“我说一句像套话又不是套话的话吧,这些成绩的取得光靠我一个是绝对不行的,确实是大家共同作出来的,我只不过是个带头人。”他停了一下,“大家叫我专家,实际上我只不过是一个半路出家的、肯于下笨功夫的科技人员。”
我理解地应着。,我说:“你的名字好像还从来没有见诸报刊吧?”高光斗强调地说:“所以我才必须提出一个希望来。”“什么?”“我希望您写文章的时候能够掌握住刚才说的这一点。”
我挥着手:“一定,一定。你放心好了。”我停了一下,“我还想提一个问题。”
“您说。”
“咱们都得算是年近花甲的老人了,也就是说人生的道路已经走了一半以上……”
“一点不错。”
“那么,你对人生的体会,或者叫做感悟是什么?”
高光斗半天没有说话,突然拿出了一个笔记本来:“这上面有一首我在一九八五年写的打油诗,也许可以说明一点儿问题。”
我接过笔记本看着打油诗——“热门常为冷门开,名人时被利字踩,英雄多富有心青,我生更重无贝才。”
我请高光斗解释一下最后两句诗。
高光斗说:“英雄多富有心青(情),就是英雄都是富有情义的;我生更重无贝才(财),就是我的一生并不看重财产。”我懂了,完全懂了。高光斗是立志要做一个能够尽量从冷热和名利当中摆脱出来的人,起码是立志要做一个不为身外之物所累的人。
如果以“命运支配我们行为的一半,而把另一半委托给我们自己”的观点来看,高光斗这一生确乎还是扼住了命运的喉咙。在这一点上他给予人们的启迪也许是非常不应当忽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