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投降的姿势来结业
在折腾中
我们完成爱
——以恨的方式表达出来
在折腾中
我们将完成生命的展示
——急于恢复与尘土的亲缘关系
(2008年9月24日)
8舍504
前往十年前的宿舍
寻找那个年轻的我——
他的鞋袜多日不洗,臭味扑鼻
他的书架上堆满了杂芜的书籍
他躺在硬板床上,辗转难眠
他起身站到昏暗的走廊下,看起《庄子》
时间,这可怕的碎纸机
把我的青春一次性地粉碎殆尽
那张薄纸上也许写满了
荒唐的爱情和轻狂的誓言
或者轶事、梦想之类的东西
但今天(哦,别说今天,应该是十年前)
早就随风而去
消逝在夕阳的最后一束反射光影里
抚摸着我曾背靠四年的墙壁
看着我写下的课程表正在剥落
我不得不回到那个时刻——
青春痘在幼嫩的脸庞疯狂生长
而现在仍旧如此
十年轻轻位移了它的花园
如今这是一片粗糙的腹地
他还是那样不懂礼貌,对我说
“请离开这里,我要……”
显然,我该记下这个日期:
二〇〇八年八月十日
(2008年8月10-13日)
刽子手
从家到单位
从单位到更远的地方
不过是轮回不止的痉挛
在途中
我看到了房屋和树木
却没有看到自己
那些季节
是推动我向前又回撤的潮汐
那些人群
是反刍着白色泡沫的大海
而我自己
却成为世界上唯一的刽子手
磨刀嚯嚯
以各种荒谬的手段
开始了战线漫长的自杀
(2007年9月3日)
论离职
一个人的离职
似乎如石子投进人世的湖泊
激起小小涟漪而后什么都不见
他从遥远的办公室
撤离出来,回到自己的蚁巢
冷暖自知
一个人离职后
就像大白天的蝙蝠
精密的生活方式变得毫不管用
阳光让他很不自在
睁着大眼注视明晃晃的天空
他求助于黑夜
想象力在那里孳生
飞翔才成为一种可能
一个人离职前
总是在想:什么时候离开呢
这么多的梦都是无端的浪费
另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向我招手
他在我的前方回首张望
我才发现他跟我长得一模一样
(2007年5月7日)
剩余部分
我们生活在剩余的生活中
并不断作揖,感激这剩余的时刻
季节的隐喻已成为轮回的谎言
孩子们麻木地嬉戏,奔跑向前,又回到原点
五月的鲜花叫人目眩
那一支迟钝开放的腊梅却惹人生厌
五月,长江的水位在不断上涨
千百年来,月亮还是那样的恪尽责守
在剩余的潮水中
飘零着剩余的花朵
看着这剩余的倒影,矫情的人也会明白:
伤感也不过是我们剩余生活的剩余部分
(2009年5月11日)
曼杰什坦姆
不忍心翻开这世界残酷的秘密
也不愿看到他在黑夜中淬火的劳碌
如此精美的瓷器
我如何还敢拿在手中
合上诗集,直到尘埃厚厚覆盖
那个写诗的人,背着他深邃的双眸
略带羞耻,继续涂鸦
(2008年10月31日)
名人传
之一
生下来
他就带着一幅不同于他人的面孔
他出门必须戴着墨镜和口罩
他满足于他人对他的远离
他有一身非典病人的装束
他有一个麻风病患者的快感
他砸碎玻璃
好让斑马线和空气冲进来
他看到一个巨大的舞台
他还看了这场无休无止的戏
他决定撕下他的皮肤和血肉
只端着森森白骨出一趟门
复仇的欲望让他兴奋不已
他走出了家门
他不会像其他人一样生活
站在人群中说话或者争吵
他不懂得呼吸和空气的关系
他走到大街上
不是冲撞了别人就是被别人冲撞
直到他一头撞到一名警察身上
警察和蔼地说:
如果你还没有学会走路
就最好待在家里
他在回家的路上
想到有个地方鲜花盛开
何不去看看热闹呢
那儿人山人海,他只好蹲下
一群孩子走了过来
他们鲜活明亮、精神亢奋
上来就对他一顿拳脚相加
临走,他们丢下一句话:
这花,也是你能看的吗
他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
没有愤怒,没有羞耻
在这个美好的春天
在这个美好的夜晚
他认同生命的纹理走向
和它预示的未来
他乐于接受出发而后返回的快乐
他犹豫之余
还是把窗户关上
他从母亲的子宫里来
如今这个子宫得了癌
他却无动于衷
他只是恨这个癌为什么这么迟才来
早一点,再早一点
他就不会来到这个人世间
在另一个夜晚
他偷偷把窗帘拉开一道缝
开始眺望
他心情愉悦
看着大街和人群
和那些无聊的规则
之二
公元一九九八年八月
我开始为研究所工作
我无法意识到
这样工作将达到生命曲线的哪一点
是高点,还是低点
早晨八点半
我准时到研究所上班
直到晚上五点半下班
下班后还得加班,这也正常
谁叫你从事这样一份神圣的工作呢
我的同事是一些飘移不定的鬼魂
他们常以道德的名义驱使我
我只好姿态笨拙地忙来忙去
谁也不愿意得罪鬼魂嘛
在研究所的背后
我认出了几个人
他们好像是我的朋友
他们只是如影子一样存在
我叫他们,他们并不应答
他们有着一副悲悯的面孔
我的课题相当庸俗
我不想在此提及
但无疑,我的研究成果将给人们以震撼
研究所已决定为此建一座纪念碑
我在那里学会了
洗澡。为了使自己不脏
而事实上,肮脏已悄悄地进入我的体内
当然还学习了游泳的技艺
我能潜入深处
再也不担心成为麻痹大意的溺死鬼
之三
有一天
他不能动,也不能想
他该像别人一样去死
因为他的死已经长得越来越大了
他的身体已经盛不下了
必须要从里面蹦出来
他冠冕堂皇地去死
享受第一流的死亡
虽然生前他在逼仄的街巷转悠了一生
在那公寓房里写写画画
他唯一的作品仍旧未被写完
在那本书里
他写到他的死
从小时候
它也很小,还很害羞
直到他迟暮之日
它很大,几乎也衰老了
可它还很厚颜无耻
在那本书里
有一个或两个人物
或许也有一个或两个情节
或许还有一个或两个主题
总之,这不重要
到他的死到来的那一天
他的尸体被人们以展览的方式
进行展示、举行悼念
送行火化,直至进入名人公墓
那本书给他翅膀
带他飞翔在这喧哗的人群的上空
这也是他的死没有料到的
他竟能够轻而易举地逃离
在这个悲喜交集的时刻
他无法忘记自己曾经存在过
因为他还在想
继续写他的书
淹留在南京
失眠的永远夜晚
那些日子
头枕着忧伤的屈辱
似有等待
天亮或催我起程的一个口信
这种淹留
现在看来不再是幻影不再是谬误
而仅仅是为了
偿还几个世纪以来结下的仇恨
构筑私人的地狱
斋戒、祈祷
生命的流沙从身边淌过
花花绿绿的生活在此闪烁
而我的淹留
更无期限
在那座被称做南京的古城里
在它深渊般的街道里
行走能获取有限的温暖
长江边的伫立
映射的不光是过去的宿命
还有轻佻的明天
我迫不得已的淹留
就是为了实现不知道的什么事物
为了等候未知的天明
(2005年6月20日)
墓志铭书写者
阳光透过窗棂
蔚蓝色的封面泛起涟漪
他蹲在这里
为自己写下各式各样的墓志铭
他写下过去,也写下未来
光影飘忽的履历
穿过重重尘埃
落在粗糙的有点发黄的纸上
他听到他走在即将来临的冬晨中
轻盈的甚至是胆怯的脚步声
那些使人平静的睡莲已经残败
那些绚烂的生活已经远去
他蹲在那里
不停地写,像害怕完不成作业的小学生
最后一束阳光
跃上他凝重的额头
黑暗夺去他书写的权利
地面上飘落着那么多的墓志铭
像一场初冬的雪
(2005年10月31日)
体内的战争
每当照镜子时
我就讨厌起自己苍白的面孔
这面孔越来越臃肿不堪了
因为在它的内部
挤满了先人和后人的身体
甚至还有陌生人的影子
每一个月后我出现在人群中时
会引起一片哗然,他们就会说:
瞧,你的身体却越来越消瘦了
我相信他们说出了某种事实
我明白自己体内的一场场战火从未停止
那些圣人们和邪恶的人
那些天使和魔鬼
那些隐士和俗人
成天在打架
战争是他们存在的理由
我的身体是他们永恒的战场
我开始用洗面奶洗脸
总是使劲地搓擦
然后用大量的清水长时间地冲洗
我要除去那些隐藏在我面孔中的身体和影子
我开始大量吞食巧克力
虽然它是我最为讨厌的食物
我不再吃其他东西
一日三餐,经年累月
以使我的体内充满巧克力
让那些在我体内战争的人深陷泥泞
老子、博尔赫斯和我
那个被称为老子的人
厌倦了终日与书为伴
牵着一头老牛
跨出人类的最后一座城池
出关而去
另外一位图书馆长——博尔赫斯
眼瞎之后竟开天眼
沉溺于在纸上建造巴别塔
生命的耻辱渐渐挥发
不断开辟《吉诃德》的疆域
只要给我一本书,哪怕没有一个字
我就可以登临远眺,编造神话或流言
丰富有限的生活
还可以在页脚画上自己可笑的涂鸦
躲在无人处,孤芳自赏
注:见博尔赫斯《<吉诃德>的作者彼埃尔·梅纳德》。
(2009年1月16日,于肯德基下关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