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首词时,梦窗四十六岁,在苏州。上片将家国之忧打入个人身世之叹。发端写秋景,用“雨侵凉榻,才动秋思”展示了自己漂泊、凄苦、孤寂的生活。“缓酒销更,移灯傍影”一韵写自己愁绪满怀,只能以酒消愁。“傍影”写出陪伴自己的只有灯下的影子,突出了形影相吊的孤独气氛,而此时窗外传来了风雨淅沥、芭蕉簌簌的声音,更添离人心中凄苦。为什么这么愁?人生漂泊只是原因之一,还有就是“铜华沧海,愁霾重嶂”,梦窗用了铜驼荆棘与沧海桑田的典故,表达了对国家处于风雨飘摇中的忧虑,时蒙古军队不断南侵,宋王朝国势日渐危殆,词人面对这样的形势,虽无投笔奋起的雄心,亦有大厦将倾、人生无常之叹。“燕北雁南天外”说家国之忧、身世之叹轮番袭击着自己,在风雨中,“渭城故人离会”,已经没有熟悉的人了,剩下的只有孤独、寂寞、凄苦。下片写自己悲欢离合的往事,“青楼旧日,高歌取醉,唤出玉人梳洗。”回忆了昔日里曾在苏州发生的那一段美好的爱情故事,可是转眼间,“红叶流光,苹花两鬓,心事成秋水。”一事无成的自己已是两鬓斑白,心凉如水,外面风雨停歇,白云凝滞,屋子里炉香将尽,月光黯淡,爱人已不在。整首词充满了人生失意、感伤凄凉的江湖味道。
总之,梦窗词所呈现出的凄凉感伤的心境,与吴文英身处末世、寄人篱下、四处漂泊的生活和心态是分不开的。吴文英的这些江湖词作渗透着时代的伤感和自身的困惑,是词人自己真正的情感与人生的写照,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宋末江湖风气盛行之下士人的普遍心态和情绪体验。
(二)宋末的颓废士风与吴文英的变态审美心理
宋末三朝,乃是多事之秋,国家持续衰敝并进一步恶化,呈现出政治腐朽、经济凋敝、思想僵化等特征,宋末社会的种种特征使士人本固有的奔竞、奢靡、变节、空谈、崇虚名等不良风习变本加厉。士,作为社会的良心、道德道义的承担者,却摒弃了“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精神支持,传统儒家精神失落,士人阶层整体道德水平下滑,士风主流颓废败坏。另一方面,忠义之士隐居不仕,奸佞小人把持朝政,君子在野,小人得志,正直之士们经历了痛苦挣扎后终是心灰意冷,他们看不到前途和希望,于是在末世之中沉沦,冷眼旁观着帝国最后的夕阳。
宋末残酷的社会现实恰似一抹浓重的暗影投摄在吴文英心灵的最深处,颓废的士风造就了梦窗黯淡的心态以及迥异于人的变态审美心理。在士习普遍颓废不振的情况下,吴文英的心理亦是因社会而波动的,因此,在他的作品中,充满了时代的忧患意识和抑郁情怀,反映出其在特殊的历史时代里的痛苦乃至于绝望的心路历程。
变态审美心理,是一个由精神病领域借入到文艺创作理论中的专用术语,“其最显着的特征就是虚实不分,真假莫辨,混淆现实与想象或幻想的界限,把想象或幻想当成真实,把心理的东西当成物理的东西。他们在内心里建立一个现实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们似乎觉得有充分的信心;他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人们所理解的现实的共同因素对他来说是不真实的。他根据自己的感觉来解释一切事物,而不顾也不了解实际的情况……其实做梦也正是一种变态,不过这是常态的变态。”高尔基说:“艺术是靠想象而存在的。”也就是说,艺术是想象的产物,当创作者在文学生产的活动中以非常态的心理关照事物,会使作品形成怪异的审美亮点。
在宋末颓废风气中,士人丧失了原有的社会热情,他们从个体到精神都远离政治中心,在偏安的东南一隅,歌舞宴饮,结社酬唱,逃避着现实的残酷,更逃避着对未来的恐惧。吴文英混迹江湖,身遭离乱,羁旅行役之累,世态炎凉之感,情感遭遇之苦,都使敏感的词人对那颗幽怨缠绵的心灵吟唱不已。面对着国事日非,情感失意,梦窗无法排遣个人内心的痛苦,于是他便把自己编织在梦幻的世界,以获得情感或心理上的某种补偿。吴文英以变态审美心理将缕缕情思寄托在自己的词作中,将平生的失意和悲观融入到自己所营造的梦幻世界里,因此他的那些如梦如幻的作品留给人的是一种消极、颓废的感觉。
梦窗精于写梦,据初步统计,在现存梦窗词三百四十一首作品中,“梦”字出现的频率高达一百七十六次(不包括虽写梦境但是却无“梦”字的作品),梦窗如此钟情于写“梦”,这在以往的词人中是罕见的。吴文英的梦幻心理,“可以看做是对宇宙人生的一种‘虚无’心理,其对现实生活的具体态度,一般来说可以表现为两种情况:达观和悲观。因觉梦幻而达观或努力达观,前者是‘道’、‘佛’的境界,后者我们在不少文人的作品中也屡见;因觉梦幻而感梦幻的可爱,苦苦地寻梦、找梦,则难免落入悲观的渊薮。”事实上,在吴文英的词作中,我们很少能看到词人因幻梦而达观,更多的是词人于梦中的沉醉与怅然若失。梦窗执着于梦幻的写作,虽然充满了一种破灭感,呈现出悲观的心态,但是他却又屡屡主动地去寻求过去遗失的美好,其结果是梦窗对现实、对未来更加失望,转而再回到梦中寻找寄托和慰藉,这样周而复始地恶性循环,于是他做了一首又一首的词,也做了一个又一个难圆的梦。
吴文英词中占很大比重的伤逝感怀之作,大多是为纪念苏州和杭州的两位姬妾,其中一个因故被迫遣去,另一个盛年亡故。在这些感伤的作品中,充溢着词人生离死别的生命之恋,那些过往的温馨总是如梦如幻地映现在梦窗情感的窗口,挥之不去,令吴文英久久沉浸,伤怀不已。如其长达二百四十字的自度曲《莺啼序·春晚感怀》: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时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傍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萎,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淡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痕欢唾,尚染鲛绡,亸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筝柱。伤心千里江南,怨曲重招,断魂在否?
在这首词中,吴文英回忆了与杭州亡妾共同生活的那段难忘时光。在梦幻的境界里,词人似乎又回到当年的西湖,与爱人初时的邂逅相遇到后来的生离死别,都写得感人至深。
全词共分四节,开篇便在“残寒”“病酒”中散播沉闷的气氛,渲染沉郁的心境,晚来的燕子飞过,带来已是暮春的消息,清明时节,乘着画船,看到的是两岸的杨柳依依,亭台楼榭。在泛舟的过程中,自己的那颗离恨的心也慢慢荡漾开来,随着晴烟风絮,慢慢飘散。
在紧接着的第二节中,词人的思绪飘回了那年的西子湖畔,开始了如梦的回忆:那年常常在西湖边欣赏杨柳堆烟的美景,在柳树下系上坐骑,那个时候,连尘也娇、雾也软,偶然与爱妾相遇,她的真情,她的美丽,吸引着自己穿越百转千回的桃林,随她而去。可是仙境般的热恋生活转眼成空,接踵而来的就是洒泪相别。分手后,斜阳空堤,仅剩鸥鹭。从初相逢到惜别,整个故事恍惝迷离,昔日之情历历在目。
忽然间词人似乎大梦初醒一般,醒来后发现,自己又如当日一样停留在西湖之畔,只是今日的故地重访,人已去,楼已空,一切已无当年的影子。忽然间,词人心中微微一颤,仿佛又看到了爱人的眼睛,而那场梦又继续开来:初相遇时,她那双眼睛顾盼多情,使人难以忘怀,她的清秀的眉宇,使苍翠的远山都感到羞愧,相爱的人在渔灯闪耀的春夜荡舟湖上,可是如今她如香似玉的生命却已经枯萎,而分别时含泪题在墙壁上的诗已然暗淡不清。在这一节中,吴文英抒写了如梦如幻的心灵颤动以及生离死别后的迷离恍惚,今昔交错,大开大合,大喜大悲,荡气回肠。
紧接着,词人写了自己的伤悼之情,自己如今已是半鬓白发,可是仍然难忘昔日的恋情,站在高亭上远眺,望不到伊人身影。每日望着爱人留下的遗物发呆,那昔日里所赠的手帕,还留有离别时的泪痕。相思的悲情,只能寄予琴声,伤心奈何,此恨无期。
在这首《莺啼序》中,吴文英如痴如醉地沉迷于往昔的梦幻,梦境复杂深曲,与现实交错辉映,缠绵悱恻地抒写了词人心中那股浓重的苦恋相思之情,饱含了对幸福爱情的热烈追求与渴望,又充满了那种好景永逝,今不胜昔的无限哀伤。
在颓废风气之下,梦窗词亦呈现出颓废感伤的艺术特质。通过吴文英虚实相生、如梦如幻的笔法,将这种感伤情怀淋漓尽致地书写出来,反映了词人的真情实感,读后感人肺腑,动人心肠。吴文英凭借其迥异于人的变态审美心理,在词体创作领域开创出一种全新的审美范式,以炫人眼目之态屹立词坛,奠定了吴文英在词学发展史上的重要地位。
结语
宋末士风,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作家的人格心态与审美心理,进而影响到文人作品风貌,吴文英词作所呈现的复杂性、梦幻性、矛盾性等诸多特征,是词人在复杂的社会环境中受时代风气所左右,自觉或被动作出的选择,进而折射到文学领域的一种表现。正是由于宋末特定的时代背景和士风的影响,才会产生这种与衰世相应的别开生面、戛戛独造的梦窗词。
参考文献:
[1]夏承焘.唐宋词人年谱·吴文英系年[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2]张毅.宋代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2003
[3]马志嘉、章心绰.吴文英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6
[4]陶尔夫、刘敬圻.南宋词史[M].黑龙江: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4
[5]沈松勤.南宋文人与党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6]孙望、常国武.宋代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
[7]朱光潜.变态心理学派别[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8]杨海明.唐宋词论稿[M].浙江: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
[9]田玉琪.徘徊于七宝楼台[M].北京:中华书局,2004
[10]钱鸿瑛.梦窗词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