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又重新回到轨道上来。众人绝口不再提“买房子”这三个字，我坐在屋里发呆时，常常试着去罗列那栋无缘的房子的缺点——楼太高，地震时难保不塌下来；游泳池也许会漏水，邻居或者搬来一家宾馆，孩子上学得穿过好几个如虎口的十字路……想着，想着，竟有些庆幸起来。尤其有一天忽然想到因此而省下了五百多万元，几乎要敬佩起自己的圣明了。
天气逐渐转热，前些天，我听到孩子问他爸爸：
“那今年夏天怎么办？我们到哪里去游泳？”
他爸爸没好气地说：
“往年怎么游，今年就怎么游！”
我站在厨房里，想着，想着，不知怎的，突然有些伤心起来。
1987年4月
让我说个故事给你们听
母亲无来由地日渐委顿、憔悴，步伐越发迟缓，胃口越来越差！像她一样的老年慢性病患，医师总是缺乏耐性地敷衍我们的询问，说：
“年纪大啰！各项机器都慢慢老化啰！多运动、少吃油腻！没问题的啦！”
我不信邪！分明有些不太对劲，既然日益消瘦，脸孔怎会反倒逐渐丰腴？妈妈心灰意懒地开始交代后事，跟我说：
“这次一定没法度了！度未过了！我感觉人越来越无力了。厝内那口新买的电子锅，你若要，就拿转来用！我恐惊无法度再转去煮饭了啦！”
我听了心如刀割，不知如何是好。一日午后，静坐冥想，忽然想起市中心的一家私立医院曾标榜一种所谓的美式门诊。挂号费较贵，但可实时预约心仪的医师，既不必耗费大把时间去大排长龙挂号，也可有充裕时间和医师慢慢讨论。由母亲日渐浮肿的脸颊，我判断和肾脏科或新陈代谢科脱不了干系，当下和医院取得联系，由柜台小姐帮我们介绍并排定了一位F医生。
三十分钟后，我们进到了宽敞洁净的诊疗室。五分钟后，F医生跟进。弄清楚母亲比较在行说台语后，医生开始使用生硬的台语和妈妈沟通。话题从症状开始，弄清楚症状已持续了一段时日后，医生转头不高兴地用国语责备我们：
“为什么这么久才来看病？”
我辩称曾找过几位医师，只是每位医师都说是年纪大、机器老化的关系。F医生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虽然不是太聪明，但也察觉到他眼睛里的怀疑！
接着是病史的追踪。当医生知道母亲既有糖尿病，心脏功能也不甚佳，血压又高时，他马上接着质问我们：
“你们去上过课吗？”
“什么课？”一向见到医生便毕恭毕敬的我，经过方才那一次眼光的交会，态度更是谦卑了！
“什么课？你妈妈有这么多的毛病，你都没有想办法去上有关的课程？了解应该注意的事项？好！我问你：你知道什么是糖化血色素吗？……不知道吧？你妈妈糖尿病已经七八年，你还不知道？……”
“抱歉！我们真的不知道欸！请问在什么地方有开授这样的课程？”
“每个大型医院都有啊！你不知道那就太离谱了！可见你多么不关心母亲的健康！”
我吶吶地提不出反驳的话，只心虚地偷偷看了妈妈一眼，庆幸上面的对话是用国语的，妈妈似乎因还来不及翻译成台语而不至于感到太过悲伤！大夫看我不说话，竟乘胜追击，又提出另一个问题：
“没有去上课就算了！那你有没有去请教营养师？我们医院的一楼有专业营养师，你跟他们请教过没？糖尿病患有哪些饮食的禁忌，或者该怎么吃才安全？你的妈妈罹患糖尿病这么久，你……”
我简直惭愧欲死了！不过总不能这样子坐以待毙。于是，我跳过第一个问号，采取迂回地避重就轻：
“我知道啊！看病的医生有告诉我们呀！糖尿病患不能多吃含糖食物，甚至米饭等淀粉性食物也要节制。”
“那你知道一颗番石榴的含糖量有多高？一碗饭又含多少卡路里？一片土司又……”
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的提出，F医生显然跟我玩真的了！我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他忽然又重重出击，问道：
“好！就算你没时间或不知道医院有营养师可供咨询，那我再请教你：你家里买过相关的书籍吗？你做过这方面的研究吗？你关心过你的妈妈吗？没去上课、不曾请教营养师，连一本书都没买过……”
正当我窘迫地招架无方，几乎要恼羞成怒之际，F医生却缓下了脸色，以高亢的语调嘉许我：
“不过，今天你知道带妈妈到我这儿来，总算做对了一件事，这样就对了！……是呀！你怎么知道有这样的一个美式门诊？”
我无端被重重地打入地狱，又莫名其妙地被提升到人间来，心情真是复杂，几乎不想和他说话了！
他拿出一些他所写的医学报道文字，让我们拿回家研读。接着给我们三条路选择：一是继续类似的门诊，挂号费贵之外，也没有健保给付；二是转到普通门诊去挂号诊治，那样可以减轻负担，但手续较繁琐；三是干脆住院做彻底的检查。我请求他给我一个专家的建议，他回答道：
“这样说好了！如果令慈是我的母亲，我一定安排她住院检查！这样说，你明白了吗？医生只能提供意见，不能帮你们作决定的。”
被数落为不孝子女的我们，不敢再有异辞，乖乖顺从了他住院的建议。医生开了住院单、叮嘱我们去办手续后，请我们静候住院通知。他作势送客，我走出门诊室大门后，想想，不放心，又折回去问他：
“就这样？不先开点儿药，你不是说住院可能得再等上好多天？妈妈已经病奄奄的，能等上那么久吗？”
医生拢齐了手边的病历，语带玄机似的说：
“让我说个故事给你听：有一个人到火车站去，跟卖票的买票。卖票的问他：你要去哪里？他说：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只是要买票，你就卖我一张票好了！你这情形，就跟那位买票的人一样。我当然能立刻卖票给你，或者随便卖你一张到最远的屏东的票。问题是，你真的是要去屏东吗？你去屏东的目的是什么？到屏东去，解决得了你的问题吗？……我这样说，你明白了没有？”
我搔搔头，走出诊疗室。妈妈问我，为什么没有开药？我被医师的故事搞糊涂了，只能假装很智慧地回答：
“我们又不一定要去屏东！”
妈妈露出困惑的表情。
住院以后，身为主治大夫的他，几乎每日前来巡查病房时，总不忘记说个故事给我们听。譬如：当我们请教他，妈妈的糖尿病已经控制得很好了，是不是以后就不会有大问题时，他就告诉我们：
“让我说个故事给你们听好了！小学时，我有一个同学好聪明！老师教的数学他都会，也都考一百分。他就想：我都会了，又何必再听老师上课？于是，便有几个月不专心听课。后来再考试时，居然考不及格。他觉得好奇怪！明明以前都会的呀！怎么会这样……现在，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吧？”
一回，医生让妈妈去做眼底荧光血管摄影，因为必须签下志愿书，显示检查具有相当的危险性。妈妈因害怕而感到迟疑，和医生讨价还价说：
“医生，可以不去做眼底荧光血管摄影吗？我的眼睛看起来又没怎样！”
医生微笑着，好整以暇地回答：
“让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吧！我很喜欢登山，一回，又要去登山。前一晚，我的朋友就建议我：既然气象专家任立渝是你的好朋友，何不先去请教他明天的天气如何。任先生一看，就警告我说：‘明天有台风，千万不要去登山。’当我转达了任先生的意见后，另一位不信邪的先生就说：‘怎么会？天气看起来又没有怎样！’结果，你知道怎样吗？他从那天去登山，一去四年，到今天都还没有回来！……现在，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吧！”
妈妈听了雾煞煞，回头问我是什么意思，我耸耸肩膀，告诉她：
“医生的意思是要听任立渝的话，不要随便去登山！”
F医生其实真是个亲切的医师！他不厌其烦地说故事给我们听，企图用《诗经》“赋比兴”笔法中的“比”，来让病患从小故事里知道大道理。他早上说，晚上说，说得我有些不耐烦。于是，我展开以毒攻毒策略，也不厌其烦地以一个接一个在他看来可能十分愚蠢的问题来请教他。我兴奋地发现，有一回，医生终于也开始乏了！居然一反常态地不耐烦回我：
“如果四五分钟可以跟你讲解清楚，那我们又何必读医科读了七年！”
检查的结果陆续出来。甲状腺激素明显不足，肾脏功能略有缺失。F医生看过检查结果后，交代过几天必须回到门诊来看他及另一位甲状腺科医生。他简单交代住院医生后，就离去。肾脏开了药，甲状腺则必须等门诊后再议。我忧心母亲日益委顿，边办出院手续，边死缠烂打地要住院医师开些甲状腺机能不足的补充药品。医生拗不过我，只好找来一位甲状腺科医生来问诊。事情终于真相大白！原来！母亲甲状腺多年前割除后，一直服药补充。近几个月来，她的家庭医生突然建议她停止服药，以致机能严重不足，造成双腿无力、脸孔肿大、头昏眼花。
在其后的追踪门诊时，我骄傲地告诉F医生，我在出院前一刻的睿智发现。他以为我强迫住院的肾脏科医生开新陈代谢科的药，又开始苦口婆心地教诲我：
“让我说个故事给你听：我们上小学时，因为师资不足，所以，有一位音乐老师就被迫去教历史，结果我们的历史被教得乱七八糟。……现在，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吧？”
教训完毕后，他像老师一样，问我：
“怎么样？给你的家庭作业带来没有？”
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只能露出尴尬的笑容。他接着说：
“我不是要你每天帮妈妈量血压吗？你有没有做作业呢？”
我恍然大悟且如释重负地急急回答：
“做了！做了！怎敢没做呢？我每天都帮妈妈量了！而且还仔细做了记录哪！”
医生摊开手心，问：
“那记录呢？带来了吗？”
我搓搓手，难为情地回说：
“忘了！不好意思！匆匆忙忙的。”
医生完全无视于外头人潮汹涌的候诊病患，慢条斯理地又说：
“我又要说个故事给你听啰！我上小学时，有一位好朋友。每回早上缴作业时，他总是缴不出来。老师问他：作业写了吗？他总是理直气壮地回答：写完啦！老师就叫他将写好的作业拿出来，他每次都说忘了带！结果仍免不了被竹笋炒肉丝伺候……现在，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吧？”
天哪！怎么有那么多的故事！我带着妈妈仓皇逃出问诊室，妈妈用疑惑的眼神问我医生到底在说什么，我苦笑着瞎掰：
“医生说因为他的小学历史老师教得很糟糕，所以他常常没交作业，也因此常常挨揍。”
回家的路上，我越想越不是滋味！一向只扮演说故事给学生或读者听的角色，如今，却无端落得被迫乖乖听故事。我不禁在心里阴阴地盘算着：下次，再进诊疗室时，一定要跟医生开个玩笑。在他的第一个故事开始前，抢先告诉他：
“且慢！这次先让我说个故事给你听：以前，有一位很爱说故事的医生，天天说故事给患者和家属听，早上讲、晚上讲；入院时讲，出院前还讲；回去门诊时也没放过。生病的人及没病的家属都因此相继得了听故事症候群，头昏、眼花，外加焦虑不安……现在，你知道我的意思了吗？”
可是，我终究没将这个想了又想的玩笑付诸行动！因为，我怕听完我的故事的F医生，也许又要说更多的故事给我听！所以，我只能再三在心里暗自揣想F医生在听完我的故事后的愕然表情，并阿Q地反刍报复后的快感。甚至，为了免去这般地窃喜可能带来的严重压抑，我决定也说一个故事给你们听……现在，你们知道我的意思了吧？
2002年2月
城市******
年关将届，整个城市几乎全动员起来了。
卖春联的，已裁好了纸、研好了墨，摊贩已做好了和警察捉迷藏的热身运动，学生就等着期末考后扔掉可厌的书本，家庭主妇对着丈夫领回来的年终奖金做精密的预算表；做丈夫的则正偷偷地把私房钱投向听说因“证交税”调降绝对利多的股市。
采购人潮在迪化街和超市间穿梭比价，跳楼大甩卖的广告招牌下，拥挤着捡便宜的男女。
这时候，农产运销公司的负责人一定会出来信誓旦旦地说明果菜供应充足，保证绝不涨价；百货公司的业务经理也照例会在电视上感叹百业萧条，生意难为。台湾虽堪称丰衣足食，医生一再警告营养过剩，但是过年啊！衣服总得买件新的吧！年夜饭里鱼翅总不能少的啊！虽然消基会正双目炯炯地准备为大伙儿主持公道，但小纠纷虽然不断，大问题则一个也没有。
“衣食住行”中，住的问题不大，没法考虑，衣食不虞匮乏，则不必考虑，剩下的就是交通部长的噩梦了。
飞行离岛的机票买不到，砸毁航空公司的玻璃门；火车票还没开始预售，先就扛着毛毯打地铺排队，高速公路上的大塞车，多年来一直是南下返乡过年的人心中的最恨。各部会首长春节都在家含饴弄孙，只有交通部长忐忑不安，四处打听，车潮淹到了泰安？抑或杨梅？
去年，一位朋友兴奋地向我展示手中的火车票，说：
“我排队排了十二小时才买到的。”
另一位朋友听了，一本正经地告诉他：
“哎呀！你这太划不来了，为了两小时的车程，倒排队等了十二小时。你应该买台汽客运才划算，等十二小时，起码可以在车上坐个五六小时。”
奇怪的是，年年难过年年过。虽然一票难求，虽然一上高速公路就只能等着地老天荒，人们还是打破头，排除万难回家过年。前些年，因为怕死了塞车，我们左哄右骗，企图诱拐婆婆北上过年。婆婆左闪右躲，各项婉拒理由纷纷出笼，甚至包括花没人浇啦！鸟会饿死啦！最后拗不过我们的厮缠，才使出杀手锏，说“得在老家祭拜祖先”。我不管，继续歪缠：
“祖先也许也想看看我们在台北新买的房子哪！他既然成了神仙，一定找得到台北的路。我们就在台北拜，他们铁定会赶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