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麦子离开机关大院以后,李胜利和季东风两个好朋友变得更加不开心起来。
李胜利的爸爸经常被造反派揪斗游街,有好几次,李胜利悄悄跟在押送爸爸的卡车后面拼命地奔跑。当他看见爸爸的双手被粗麻绳朝后捆绑着,吊得高高的,被人推搡着跪在地上挨打,要不是因为小妹和小三也跟在他身后又哭又叫,他真想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推倒那些愤怒的人,把爸爸救出来。
爸爸被关起来后,他偷偷爬到后窗看过爸爸,不是看到他正与机关里一些戴红袖章的人争辩,就是看到爸爸戴着手铐脚镣在写什么东西。他不敢叫爸爸,他怕自己一张口就哭出声来让爸爸难受,怕因为自己惹怒那些人,他们会加倍地折磨爸爸,但他永远忘不了爸爸抬起头望着天花板思考时,眼里透出的痛苦悲愤与无奈交织的泪光,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爸爸流泪……一想起爸爸至今仍然被关在干校,他的心就像被几条绳索朝不同的方向牵拉着,很痛,因此,麦叔叔为什么会死去,他心里是明白大半的,但他不敢和麦子说。他很理解麦子心里的悲伤,非常同情她的不幸。
季东风的妈妈被人剃了阴阳头回家那天,是这个少年最悲惨的一天。
那天,不懂事的妹妹和丽丽小华她们看着妈妈很滑稽的样子,还嘻嘻地笑,妈妈也和她们一块笑,只有季东风悄悄躲在走廊的柱子后面,眼泪簌簌地往下掉。透过泪水蒙住的眼睛,他看得出平时爱整洁漂亮,衣着合体大方的妈妈此时有些慌乱地用双手捂住被扯掉两颗扣子的衬衣,故作平静地、努力地从嘴角,从满含屈辱和惊悸的眼睛里对孩子们装出来的笑:“你们看那些人多无聊,把我弄成这样,嘿嘿,唉……”
麦子的爸爸去世前受了什么折磨,麦子和林阿姨现在有多难,季东风也比谁都清楚。
现在,大院里再也听不到麦子的声音,看不到她的身影,没有这个聪明能干的女孩和他们讨论大人们的这些伤心事,想出解决问题的办法来,季东风觉得心里更加没有了底。他一直把这个女孩当成和妹妹雪梅一样亲密的朋友,她现在遭了难,搬家那天,自己又因为有事在外面不知道,没能帮忙和送她,心里留下的遗憾比谁都深。
还有,麦叔叔被抓起来关押受折磨,两个男孩认为与那天他们去偷书的事可能也有关,但是,他们没有办法救他,目前也没有办法帮助麦子和林阿姨,因为他和胜利,还有家人的苦难仍在继续。
先是每隔几天,就有革委会的干部到他们家里来,耳提面命地要求他们的母亲尽快找房子搬出去。季东风的妈妈黎淑敏总是向他们哭诉孩子多困难大,季东风就暗中支持妈妈就是不搬,看他们敢怎样?李胜利则建议妈妈和弟妹晚上躲在家里关了灯别出声,那些革命干部敲几下门没声音,也就一走了之,下回再来,也是几天以后的事。
最让他们难受的是,麦子走了。这个活泼快乐的女孩不再和他们吵嘴和他们一块出主意研究大人们的难题,在学校里见了面也是躲躲闪闪畏畏缩缩,麦子她好像不再是原来的麦子。
老季、老李回来过,季东风听到父亲悄悄和母亲说,老麦是冤枉的……
“麦子真可怜。”
两个好伙伴见了面,嘴上虽然不说,眼睛却默默地传达着同样的意思,还有,自己的父亲何时才能解放……想到这些事,两个大男孩会紧紧地勾一勾手指,好像一对血脉相通的兄弟,在大灾大难面前随时准备勇敢有力地迎击面对。
尤丽佳和吴艳红却很活跃,尤丽佳带头写入团申请书,带头走上学校礼堂的讲台念批判稿,走路趾高气扬的,但对季东风和李胜利却很照顾。
“东风……”
一天放学快到家时,尤丽佳紧走几步追上季东风,语气急促地说:“下周学校要开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回潮大会,你也可以去发言,我爸说,你和胜利属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只要认识清楚你爸的问题,从思想上划清界限……”
自从焚书事件后,季东风对尤丽佳一家人就有了一种不好的印象。自己家里的事,麦子和胜利家里的事,说不清什么环节与她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他知道麦子和妹妹雪梅还有丽丽、小华都不喜欢她,但他对尤丽佳的评价和她们有些不一样。
季东风这段时间常不知不觉地在心里比较很多女孩的身材相貌。他从小就知道麦子好看,李胜利的小妹和丽丽也好看,但麦子的好看和其他女孩都不一样……
至于尤丽佳,季东风却说不清她好看还是难看,只是有一次上平面几何课,就看见何小钱朝尤丽佳转过脸去,然后又转朝石飒和李胜利挤眉弄眼地说:“注意:三角形的稳定性……”然后又冲孟小秋眨眼。季东风听到孟小秋给龚海月转述的意思是:何小钱说尤丽佳有两个三角形——一个是左眼,一个是右眼。
季东风有些糊涂,麦子曾经从家里悄悄拿《红楼梦》借给他看过,他知道王熙凤是个美丽的女子,书里就说她长着丹凤三角眼。
同是三角眼,为什么尤丽佳的三角眼就不受看呢?
但是今天尤丽佳跟他说的事很严肃,是一个关乎自己和几个朋友前途命运的大事,也是自己思考得最多的、让他担忧不已的心事。看她和自己讲话老是偷偷摸摸东张西望脸上红红的挺诚恳,心里不觉生出些希望来:也许她说得有道理,如果她照说的去做,有些事也许会发生重要转机。
这些日子,他和李胜利都紧张惶恐痛苦,尤丽佳今天对他说的话,让他像一个独行夜路的人,在荒无人烟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境下,突然看见前方有了人家和灯光,至少可以试着问问路途还有多远,自己处在漫漫长路的什么位置,自己的好伙伴在前边什么地方。
晚自习结束时,季东风找到李胜利。
“胜利,我们给麦子写封信,让她也写批判稿……”
“不行!她爸爸已经……万一……”
李胜利坚决反对。
但是季东风有自己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