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是学工活动。
学工学农学军,是上完每周几节课外,麦青青和同学们的重要活动。
学校的学军活动是野营拉练。在部队派来的解放军指导下,学会把被褥打成齐整方正的背包,两人结成一对,你背褥子我背被子,用树枝树叶编成伪装圆圈戴在头上,排成整齐的队伍长途行军,翻山越岭。一路上,几个男生在队伍的最前面轮换打着红旗,旗上有黄色的红卫兵某团某连的字样,在红旗的引导下,按照预定的行军路线行军。
《野营战歌》是吴俊出发前赶写出来的:
红旗飘飘迎风展,大路平又宽。
野营拉练到农村,战歌震山川。
广阔天地是课堂,贫下中农是教员。
阳光灿烂照征途,我们是革命的新一代。
咪咪嗦咪嗦哆啦哆来,嗦嗦咪来咪嗦嗦哆来……
大家一唱起来,就觉得疲劳消除了,走得更快了。
战士们的水壶、挎包、干粮袋通常用洗脸毛巾在胸前扎住,挎包里装着毛主席语录、纸张笔墨,还有饭碗、电筒、蜡烛,墨水瓶、牙膏牙刷,前面的连长排长一吹哨子挥手命令跟上,男女战士们就得一阵紧走乱跑,浑身上下的东西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野营拉练要持续进行一个多月,还要在中途休整几天。行军时,卫生员龚海月除了背行李还要背药箱,里面装满了碘酒清凉油、红药水、感冒灵、黄连素一堆瓶瓶罐罐,同学们脚打泡了头疼脑热了都找她。
石飒、冯雨潇负责炊事班的工作,背着行军锅打前站,等同学们饿得前心贴后背,清口水流得止不住快要虚脱时,总可以看见石飒在烟熏火燎中边抹着眼泪边往后仰着身子往锅底下添柴火,冯雨潇和另几个同学在清澈的溪水边淘米洗菜,这时所有的战士们心里没有一处不熨帖……
最惬意的事,莫过于部队在拉练途中路过熊琼莲家的寨子小迷勒湾时,她的爸爸送来了两头猪,于是,不用花太多的钱就可以美美地打一次牙祭。看着大块的肉骨头和白菜萝卜一起在锅里忽隐忽现地翻滚,蒜苗炒肉片的味道老远就能闻见,排队打饭的战士们简直要被香得晕过去!
麦青青、季东风、孟小秋负责宣传鼓动,背包两侧挂着大小竹快板,每提前走到一处险要地段就立即站在高处,对着稀稀拉拉的行军队伍打快板:
“同学们,快快走,马上就到葫芦口,革命熔炉出新人,不怕死来不怕苦……”
何小钱、李胜利受了鼓舞,憋足一股劲朝着山垭口冲上来,何小钱爬坡用力过猛,正好在孟小秋脚下一扑爬,砰地掼了一跤。孟小秋一边用快板捂着嘴偷笑一边想:“好呀,你也有今天……”
“小狗看见……”何小钱尴尬地跳起身,白了孟小秋一眼,甩下一句话赶紧溜了。
“你还笑!他骂人呢……说我们是狗,看见他摔跤……”麦青青瞪着孟小秋说。
“是吗……这回又便宜了他!”孟小秋回过神来,眼睁睁看着何小钱跑远了,忍不住痛心疾首地冲着他逃遁的背影大叫一声:“你才是狗啃屎!”
山那边传过来李胜利的歌声:“……军队和人民西哩哩哩嚓啦啦啦嗦啰啰啰呔,齐动员那么嗬咳……”
每到一处宿营地,李胜利负责将同学以小组为单位分到老乡家住,还要组织同学帮贫下中农家挑水扫地,晚上选派强壮的男生与当地民兵一起持枪站岗,每隔两小时轮换一班。很多男生踊跃报名,因为民兵的老套筒虽然没子弹,却很新鲜好玩,再说高寒山区的夜晚很冷,睡不好觉,站岗还免了被跳蚤叮咬……
晚上歇在山坳里的老乡家中。村子里四处弥漫着谷草的香气,秧田里蛙鸣一片,上弦月在山顶上静静地照耀着村落河谷,密集的星星快活地眨着眼,勾勒出山峰村落疏落的轮廓。
村里的狗白天突然看到大队的陌生人,紧张得使劲乱跑乱吠,晚上都倦了,偶尔朝着散发着陌生气息的那些房子吼上几声,就埋怨地哼哼着蹲回窝里去。
月光水银一般流淌在牛棚里,照在悠闲地嚼着散发着阳光甜味的干草的水牛身上。被火塘的烟子熏得发黑的屋梁上挂着的红辣椒和放在低矮的墙头上的大红南瓜沐浴在银色的月光里,轮廓忽明忽暗地晃动着。屋外四周所有的东西都是透明的,只有蓝色的山脊和村庄柔美的曲线在天边上模糊地闪着神奇的光,像是在梦里一样。
麦青青搂着小胖小冯一群疯丫头朝茅草屋窄小的窗口外大喊几声,再听听山谷里空旷的回音,然后互相扭打嬉闹一通。
行军途中也有烦心的事,很多人脚底打了水泡又磨破了,背药箱的校医和龚海月给上了红药水,痛得龇牙咧嘴还得跟上队伍。最麻烦的是女战士来了例假,棉布做的卫生带不一会儿就湿透了,后来又在两侧结成了厚厚的、坚硬的干血痂,把大腿根磨出一串血泡,很是疼痛,行走艰难,但走路的姿势不能改变,更不能露出一点儿破绽,这些女战士只好结伴在队伍后面,磨磨蹭蹭,走走歇歇,刘塞鸿带着姚家辉和几个男生断后,不知怎么总是离这些女孩有一段距离,一路聊着天也慢慢地走。
好不容易咬牙熬到了宿营地,女孩们顾不上冷热,扑到山沟的溪水里又洗又涮,又说又笑,一天的劳顿苦痛也随即烟消云散。
安静下来,还要点着墨水瓶做的小煤油灯,学习讨论毛主席的《矛盾论》和《实践论》,写心得体会。麦青青还负责把白天搜集到的好人好事,同学们交来的报道诗词编成野营战报,第二天再交给季东风他们,用蜡纸钢板刻好油印出来发给大家。
显而易见,学军活动是非常愉快的一件事,但只搞过一次。
学工则是一项长期持久的任务。在校工宣队的领导下,学校开门办学,各班凭兴趣自行联系组织学习内容,有学做电动机的,有学钳工车工木工的,有学医的,有砍桉树叶蒸馏提炼桉叶油的,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麦青青她们班是学烧砖。
学校操场旁有一座山坡,土质黏性很好,适合烧砖。在附近空地上挖一个大泥塘,倒进土块灌水泡上几天后,去生产队借来一头水牛,蒙上它的眼睛,让它不停地转圈踩拌。水牛肯出力气,但慢条斯理的转得太慢。数学王子吴俊学习大庆王铁人,带头跳下泥塘去踩,学生们也跟着下去搅和。等泥水渗透到一定的时候,还要把湿泥一团团抱起来,高高举起再摔下去,反复多次,让它吃上劲,这时刘塞鸿就发给大家木制的砖坯模具,在木框里放入粘泥使劲压满刮平,提起模具,一块砖坯就做好了。
土坯晾得半干时,师生们要把它们一垛垛码起来,留出透气的空隙继续晾晒,上面还要盖好防雨的稻草。再后面,就把它们码放到早已挖好的土窑里封好,架柴点火。烧窑过程中一直要轮班值守,往里添柴火稻草包谷秆儿,用鼓风机鼓风,密切观察火候,直到七天后熄火浇水降温,就烧出一窑上好的红砖。
麦青青不太喜欢踩塘泥,那些泥水附着性很强,回家很难洗干净,但她喜欢和男女同学一起值夜班烧窑,特别喜欢出窑码砖,搬着一摞摞还带着窑温的红砖,那可是自己和老师同学的劳动成果啊,卖了砖,学校和班里就有了费用,排练演出晚了,可以在厨房加餐吃一碗面条米线。
今天是出窑的日子,麦青青正用竹撮箕把砖块挑到指定的地点,由几个男生仔细地码放整齐。季东风望望两边,趁没人注意神色紧张地塞给麦青青一封信,那封信折叠过很多层,折成了一块硬硬的豆腐块。麦青青接过来,迅速塞进裤兜里。她好长时间没和他说话了,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麦青青想着,但是她刚走开,就被尤丽佳和周学东班里几个女生围住。
“看你的德行,还配勾引男生,你要有种就拿出来让我们都看看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是尤丽佳的声音。
麦子没了爸爸,尤丽佳本来还有些恻隐之心,同情麦子不幸出生在这样一个坏人的家庭,可当她看到季东风悄悄塞给麦子什么东西时,过去与麦子结下的怨愤夹杂着一股嫉妒和醋意在心里翻腾起来。尤丽佳不止一次听到周学东班里那几个常跟社会上一些游手好闲的小混混和皮蛋(女二流子)在一起混的尖酸泼辣的女金刚刻薄地议论麦子:“这下她爸死了,看她还敢不敢得意……”
自从上了初中以后,尤丽佳发现自己对季东风由喜欢变成了另外一种东西,一种燃烧得很炽烈的情感。自己是不是爱上了东风?她时常想这个问题,想得头疼脑热。凡是在能看见季东风的场合,尤丽佳的目光总是不时地偷偷瞟向他,可是,刚才她居然看到自己喜欢的东风悄悄给麦子塞东西,东西是什么根本看不清,但季东风和麦子的紧张神色绝对看不错。很可能是恋爱信!从他俩眉目间传递的信息看来,他们之间有着一种让她浑身冒火的默契……毫无疑问,这对于她日思夜想却难以启齿的爱情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至少说明季东风一直关心麦子,甚至爱麦子。在尤丽佳看来,季东风从来就只能属于自己这个出身革命家庭的、从小与他关系也不错的女孩,凭她的敏感与观察,季东风对她还是友爱的,甚至……她知道麦子从小和东风、胜利都挺好,又比自己生得好看,学习也比自己好,还会跳舞会写诗……可现在一切都变了,麦子是反革命的女儿,很多同学都看不起她,可东风、胜利还向着她!
“真是人不要脸鬼都害怕,家庭都成这个样子了,还要去粘着东风,也不怕害了人家……对胜利也不松手!像她爸一样……”
尤丽佳越想越冒火,正好看到隔壁班的那几个女金刚将麦子围住挤挤蹭蹭的想滋事,她忍不住就凑过去朝麦子骂了几句,果然刚一开口就得到附和,几个平时嫉恨麦子的女生也七嘴八舌地骂起来:
“快来看,她爹是流氓强奸犯……”
“她还说人家像蝴蝶迷!她的亲妈也是右派反革命,还进了监狱……”吴艳红也凑过来起哄。
骂人的话越来越杂乱。
“打她,撕烂她的嘴!看她还敢不敢乱说!”
“对,整她!”
已经有人拽住麦青青的衣服头发,把她推倒在地,麦青青的嘴磕在地上,一股带咸腥味的汁液往外涌。她抬起头,觉得眼睛发黑,只看见四周有许多的脚脖子,穿着凉鞋、胶鞋、布鞋,它们都在向她移动着,裹挟着被煽动起来的愤怒,离她越来越近……
突然,一个声音又脆又亮地响起来:“你爹才是流氓强奸犯!”
是张琳!
麦青青随即看见一根扁担狠狠扫向那些移动着的脚脖子,有人哎哟一声倒在地上。又有人骂起来:
“蝴蝶迷怎么了,你还不配当蝴蝶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