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性的，超期服役了。”我不知道怎么说好，虽然不是羞得无地自容。从相处中，我知道她父亲是一个军分区的司令员，母亲在大学里教授音乐，独生女，曾经的男友是四川大学研究生时的同学。
杜心给我倒了杯水，在沙发上坐下来，玩世不恭又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她从小没有缺过什么，也没有受过大挫折，喜欢接触那些经历复杂的人，那些吃过苦、冒过险的人。命运的痛击并没有打败我，文雅的姿态，温和的表情，得体的礼貌都掩饰不住内心的骄傲。我神态自若地坐下来，满目柔情地看着杜心。
杜心看着我，讲起了她以前的男友陶金玉。陶金玉来过北京她家，初见她父母时坐在沙发的边棱上，两只手不自然地互相摩挲，眼神躲躲闪闪。陶金玉习惯了服从别人，迎合别人，奉承别人，正像戏里所唱“奴才站惯了，不想坐”。陶金玉非常勤快，在村里当了一辈子会计的老父亲告诉他，要永远比别人起得早。刚入学时，陶金玉今天去给张老师刷房，明天给王主任擦自行车，凭着四面讨好取得院长信任，当上了系学生会主席。他很会从别人那里寻求生存支柱，像一条“印头鱼”。杜心在广州海洋馆见过这种鱼，这种鱼游泳能力较差，头背上长有一个椭圆形的大吸盘，能牢牢地吸附在鲨鱼和海龟的腹下漫游四方，遇到更大的强者时，它会断然离开原来的宿主，吸附到更强者的腹部。它最喜爱的食物，就是大鱼吃剩的残渣。
杜心当初并不喜欢陶金玉，陶金玉不泄气地追求了她两年，当陶金玉因为同班女生追求即将转身离去时，她才答应了和他交往。自己不吃的东西也不给别人吃，杜心到现在也理解不了这种隐秘而复杂的心理。陶金玉凡事皆信，杜心凡事皆疑。后来杜心发现陶金玉并不是凡事皆信，而是他需要才信。
陶金玉是做家务好手，尤其是给杜心搓澡，生怕漏下每一寸肌肤。英俊的外表掩饰不了他内心的猥琐。直到有一天晚上，一个女生在研究生院的女厕所低头看到旁边的位置有一双男人的大脚，保安揪出了他。一时间都在议论这件事，让杜心尴尬难堪，更觉恶心羞耻。杜心跟他彻底分手了，分手很长时间后，上厕所都要下意识地看看旁边有没有一双大脚。
从初恋的沼泽地出来满身泥泞，她懊恼对陶金玉付出了感情和身体，很长一段时间，她对男人产生了厌恶感。陶金玉只是一阵狂风刮进大院的一颗沙粒，而她需要的不是这枚压在鞋底的沙粒。现在通过几番接触，眼前这个男人似乎才是自己的“蓝颜”知己，他的博学、幽默、深邃，才是她时时想要探索的宝藏。
杜心习惯夜间写作，洗个澡，洒上香水，换上舒适的家居服，点燃一支中南海香烟，俏皮地吐几个圈，整个屋子便散发出香水和烟草夹杂的特殊味道。收藏家喜欢把玩自己的藏品，杜心喜欢把玩自己的文章。她力求语言朴实无华而又文思缜密客观公正。她最崇拜海明威的文字，干净利落，经常吟诵着海明威一句话：“生活与斗牛差不多。不是你战胜牛，就是牛挑死你。”
她喜欢独自沉思的孤独，即使是和闺蜜勾肩搭背叽叽喳喳的年龄，也很少与人交往。当别的女孩穿金戴银珠光宝气逛商场时，她正在书店里安静翻阅。她很少给家里打电话，害怕母亲不厌其烦地问她婚事。她天生丽质，有一种自然之美，白皙细腻的皮肤透出青春的妩媚，修长的外套遮不住她高挑婀娜的形体，知识氛围浓厚的家庭使她得到良好的教养。她憧憬着家庭的幸福，渴望和一个相爱的人依偎凝视，用满腔柔情搭建一个温暖安宁的避风港。爱情是一场机遇，她渴望爱情，却又害怕婚姻。
有多少熙熙攘攘的婚礼场面，相爱的两个人含情脉脉欢欢喜喜进了洞房，又匆匆忙忙哭哭啼啼走了出来。有多少男女相恋携手后，还能保持着初恋的激情？有多少家庭会像人们祝福的那样，百年好合善始善终？又有多少婚姻名存实亡彼此形同陌路同床异梦？坚持就是胜利，这句话用在婚姻中非常恰当，激情之短暂令人哀叹，能平淡相随走下去就不错了。婚姻可以使男女之间最阴暗的东西最集中地爆发，满脸假笑可以瞒得了许多人，但瞒不过枕边的人，因为梦中会露出狰狞。
所谓看破浮云未了事，何须赶做嫁衣裳。年近而立，应该着急，但又不必着急，人很难从一段感情中完完整整地走回来。杜心非常羡慕母亲能嫁给父亲那样优秀的男人，也想找一个欣赏和爱慕的人，爱他，为他哭，为他笑，为他放弃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与喜欢的人在一起，流浪也是快乐的。她喜欢台湾作家三毛的真实，自己和三毛是一类人。她素以天涯人自嘲，祖籍河南，生在辽宁，长在湖北，上学四川，工作北京，在她脑子里没有故乡的概念，没有故乡的情怀。哪里有爱人，哪里就是她的家。只要她爱的人愿意，名字前面加上爱人的姓，如果爱人姓贾，自己就成了“贾杜心”，她常常被自己这种孩子般的想法逗笑。她想真实地活，不喜欢表演，不喜欢做作，不喜欢人们在戏剧化的生活中表现出来的假象。茫茫的人海，很难找到高于物欲的心灵，她在不懈地寻找，同时她坚信有那么一个人也在寻找着她。
我与杜心在一起时，言语间机锋巧妙，话题层出不穷，棋逢对手。从时事政治到时尚流行，从诗词歌赋到人生哲学，从山川河流到社会家庭，两人一聊就是十几个小时。合意客来心不厌，知音人听话偏长。和我聊天杜心很开心，甚至孩子气地缠着我不罢休。她也发现自己喜欢上了我，爱上了我，为什么？自己无法解释，爱真是一种微妙的感觉。从未有一个男人能让杜心这样心疼，她的眼前总浮现着我的点点滴滴，恨不得能时时照顾我，给我家的温暖和抚慰。
“我宁愿听你漏洞百出的真话，也不愿听他们滴水不漏的假话。”杜心说。
“就像旅游，你在寻找一种差异。假话听多了，你想听真话，真话听多了，你就想听废话。”我其实很谦虚。
“你废话。”杜心重重地打了我一拳。
从小父亲带着杜心出入各种场合，她见过大世面，当了记者后大大小小的头头脑脑接触不少，心里没有佩服过谁，但敬佩我。金钱、荣誉、权力、爱情都从我身边走开的时候，我并没有气馁，幽默、快乐、有活力，时而像个月光下的婴儿透明天真，时而像个耄耋老者博学深邃。虽然经历了不少磨难，但仍然乐观，不管投入到哪种环境中，都能旁若无人地享受工作的快乐。许多成功者有时也会屈从于命运的反复无常，一旦当他们时来运转，会比别人更有作为。鹰有时飞得比鸡还低，但鸡永远飞不了鹰那么高，我是一只雄鹰，终会搏击长空。
杜心欣喜得不能入睡，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给我发了短信：“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我调动所有的脑细胞来思考，为自己可行的不可行的出路做了无数规划，客观地分析自己的优势：健康的体魄，聪慧的大脑，敏锐的思想，顽强的意志，渊博的知识，抖擞的精神，宽广的胸襟，丰富的经验，良好的修养，流利的口才等都是资本。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资本，取悦于人的本领是资本，半世江湖几番沉浮是资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也是资本……自己原本就是一个可以打倒但永远打不败的人。我想到这里哈哈大笑。
我睡到半夜突然醒来，有强烈的紧迫感，为了那些挚爱的亲人，为了爱自己的杜心，要振作奋斗，扬起风帆驶向生活的惊涛骇浪。万丈高楼，平地起，锅都揭不开还谈何发展？想生活，就得找工作。我不相信偌大京城自己找不到一份体面的工作。我想教书，公立大学不招聘外来教授，一口气跑了十一家私立大学，因没有教师资格证，没有过硬的对口的文凭，结果都吃了闭门羹。第十二家是一个秘书学院，管教学的副校长是一位面目慈祥亲切的中年女老师，看了简历，觉得我挺诚恳的，便给我指定了一个讲题试讲。
“能讲人力资源管理吗？给你三小时准备。”
“能。三十分钟就够了。”
我站在讲台上环顾四周，一下子找回了自信，开始演讲般地讲课。我不拿讲稿。我最讨厌缺乏知识和智慧的老师用一种催眠的语调念厚厚的讲稿。我崇拜的一位老师易水寒，高大俊秀，穿着长筒皮靴，长发凌乱，眼睛里呈现出峻峭的高傲感，用犹如荒野之王向杳无人迹的原野吟诵诗篇般的语调为学生讲课：“培根有句名言，‘知识就是力量’。而我说，知识是力量，但不等于崇高。只有那些以真理为目标去探寻知识的心灵，才能达到力量与崇高的一致，才能获得生命之美。尽管曾有无数人仅仅因为对真理的爱恋就要承担苦役犯的命运，就要血溅荒原——他们凋残了，被摧残了，枯萎了，死去了，他们的生命变成了真理的祭品，但还是让我们谈论真理并热恋真理吧，因为只有如此，我们才能实现生命的最高价值——高贵的精神之美……”
我达不到老师的高度，有老师一分像就够了。我的试讲非常成功，获得了全票通过，被聘为秘书学院的讲师，试用期三个月。在三个月中，我很快成了学生欢迎的大学老师。杜心看到我渐渐适应了教学生活，精力又十分充沛，就向熟悉的企业揽了些课题，让我课余时间去做。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身体累点儿却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充实。
杜心喜欢爬山，我陪她上西山看落日。我们经常手拉着手走在山间、田野、溪边，陶醉在山水的意境里，领略着我们独有的柔情蜜意。杜心给予我的是花样的馨香，湖样的静谧，山样的婉转，小狗样的温顺，像一坛藏了多年的美酒，醇香阵阵，使我沉醉其中不愿醒来。杜心的每个小纸片，我都要仔细保存起来。杜心的一言一行，我都默默记在心中。杜心眼中的我是这样的：热情而不虚伪，诚恳而不卑微，正直而不呆板，率性而不散漫，多情而不滥情，圆通而不圆滑。自制力有点差，有时有点自我，有时有点懦弱。一个被生活娇惯着，但不至于被惯坏的男人。杜心爱着我，爱诚实的我，爱整个的我，爱穷得只剩下身体和激情的我。我触动她心底的柔情，她喜欢我义无反顾的性格。
杜心问：“假如有钱，有时间，有精力，你最想做什么？”
我说：“和心爱的人去旅行，在山顶上过一夜，在小湖边睡一宿，了解各地的风土人情。寻找差异，找回灵魂，折磨身体，充实心灵。你呢？”
“和我爱的人悠然自得地住在郊区，吟诗读书，喂一头猪、几只鸡和鸭子。返璞归真，体会至善情趣。”
“幸福是什么？”
“我做了个梦。以自我为中心，以利益为半径，画圆。越画越大，直到地球上只剩下我一个人。还不解恨，又把地球当成足球，一脚踢飞，才发现自己没有了站立的位置，坠入无底的深渊。忽然惊醒，我认为自己不需要多大的地方，两只脚能站立就行。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金钱、权力、荣誉都是包袱，有的人各大城市飞来飞去，三五个美女，七八套房子，放下这个，抱起那个，占有得多不一定利用得多，变成贪婪的小熊。得到了忙碌，失去了幸福。蓦然回首，两鬓斑白，一生仓皇，是因为背了太多的包袱。”
“你像诗人，又像个激情的疯子。”
“你说疯子是疯子，疯子说你才是疯子。你说诗人是疯子，诗人说你才是疯子。没有了诗人，人像圈在笼子里的动物失去野性，人也没有了冲动与激情。生命本无意义，是激情赋予其意义。一个人对生活失去了激情，对工作失去了激情，对学习失去了激情，对爱情失去了激情，活着也是一具木乃伊。人类的一切创造，都来自于激情，包括人的生命。婴儿有啼哭的激情，少年有求知的激情，青年有创造的激情，中年有收获的激情，晚年也要有激情。有激情才有人生。”我讲得陶醉，杜心听得入神。
一次，杜心去新疆出差，我无论待在什么地方眼前全是她的影子，似乎也能感受到她的思念，天涯咫尺的思恋甜蜜而痛苦。思念无法自已，我便把她写给我的字条一遍又一遍地读，感受着字里行间透出的柔情。我读得泪流满面：我们相遇/你的眼神/像一道彻骨的闪电/划过我的心头/我的头要低到尘埃里去/尘埃里开出一朵花儿/我不想说/那一个字//默默无语/柔情漫过胸膛/你和我相约/用生命中的一周去旅游/不去美国，不去欧洲/每天伫立西山/去看夕阳/我等着/虽然不是所有的花儿都会结果/我悄悄地泪流/不想说/那一个字。
杜心的短信飞到我的手机里：“今天下午3点，到机场接我。”我开着同事的夏利激动得手直哆嗦，去机场接杜心。回来的路上，我们像久别的亲人，谈笑风生。
在阴冷昏暗的地下室里，我拉着杜心的手，虽然冰冷的汗水使掌心变得湿乎乎的。我紧紧抱住了杜心，野蛮的喘气声在她耳边回响，开始感到全身变暖，两人没有一句话，任何话都是多余的。我们疯狂地亲吻着。
杜心的魅力不仅源于她的美貌和才华，也源于微微起伏而又诱人的形体，一句机智的调侃，一个含情的眼神都足以使我心灵颤动，性爱生命的弹簧迅速震动起来。我把所有的不快与郁闷都融化在杜心的裸体中。流浪汉的饥渴和粗鲁强化了她内心的色欲，达到狂热的顶点，她像死去之后又复活了。死亡取消生命，而生命又在不断复活中取消死亡。我像一艘远航归来的破船开进杜心阳光普照的港湾，她青春的气息，飘逸的长发，身体的曲线吸引着我，正是我欲求中的完美女人。我们每一次亲吻都倾注着全部身心，每一次交融都希望时间与空间凝固成永恒的雕塑，她的心胸和身体包容和接纳了身心疲惫的我，这是灵肉间最完美的结合。
我仿佛在梦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