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钱住宿，我躺在长安街公园的长椅上，做了一个梦。梦见在北京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推开窗户能看到长安街川流不息的车辆，看到长安街的灯火辉煌。为了这个梦想，我奋斗了十六年，这个黄土高坡的穷小子，终于以不屈不挠、不服输的性格成就了一番事业，过上了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有一天，我把宝马车开到长安街，入住金碧辉煌的北京饭店，仔细盘点了一下自己的财富，房产加股份共一千五百万！如果天天住在北京饭店，顿顿吃谭家菜，我能吃住三十年，那时的感觉，就是三十四岁的我登上了人生的珠穆朗玛峰。一览众山小啊！我游遍祖国的名山大川，吃遍了美味佳肴。我的事业蒸蒸日上，本人也被聘任为一个国有企业的经理。年轻，成功，鲜花，掌声，荣誉，该有的我都有了。
钱来得太多，钱来得太快，我变得心浮气躁，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不知道自己是谁，只知道自己是无所不能的英雄。金钱使我的头脑变得糊涂，对朋友有一颗提防的心，生怕别人沾了自己的便宜。对父母除了买东西没有任何交流，对孩子除了给钱绝没有再多的教育，对妻子也是挑剔多于赞美。我变得冷漠了。汶川大地震，我只捐出单位要求的那个份额。有一位尊敬的领导在我所在的贫困县救助了六个孩子，他家在北京，每年暑假，他都要去看望山里的儿童，给他们送钱送物，每年都是我陪着去。我心里想，救助那些没有多大出息的孩子，有用吗？对他的善举，我内心毫无触动。
一个人在得意忘形的时候，总要出点什么事。我生性好赌，几位赌友约我去澳门玩耍，我迷上了“百家乐”。几个月输光了所有家产，欠下巨额债务。我的父母、兄妹、爱人、朋友变卖房产汽车帮我还赌债。我给家人带来极大的灾难，原本是全家人的骄傲，现在成了全家人的伤痛。回到单位，我没有脸再往位子上坐了，你在台上说人，别人在台下说你，这官能当吗？我不是没有血性的人，不是死乞白赖的人，我毅然决然地辞掉了职务。
我输光了所有的家产，我失败了。我的失败源于我的自作聪明，我的贪婪，我的没有责任心，我的无法审时度势，我的浮躁和得意忘形。为了逃债，我不得不背井离乡。回去与父母告别，七十八岁的老父亲说：“孩子，活着就有希望，跌倒了爬起来，哪个孩子也能学会走路，外边不好干就回来，爸爸养活你……”
我从珠穆朗玛峰跌到了谷底，一切的一切，都在四个月之间化为乌有。我再一次走到北京街头，一贫如洗，负债累累。没有任何方式的教育比苦难来得更有效。
蜗居在地下室，我想起许许多多的往事。小时候备受宠爱，哥哥姐姐一周才能吃上两次馒头，舍不得吃，拿回来让我吃。妈妈是个裁缝，用几十块花布拼起来给我做了个书包，天天送我到校门口嘱咐我好好学习，长大了要有出息。家里的所有脏活累活都是爸妈抢着干，我十六岁还没有自己洗过脚。再陡的大坡，爸爸从来舍不得让我走，都是用自行车把我推上去。妈妈非常节俭，有一次我带她去北海公园划船，一看我掏了一百元，她坚持不坐，后来我说是押金她才肯上船。
想想我自己，有地位有钱的时候，天天花天酒地，很少与父母在一起，他们没有住过高级酒店，他们没有吃过鱼翅鲍鱼，他们没有出过国，他们没有在北京做过体检。他们有一个引以为自豪的儿子，现在那儿子却流落街头。
朋友们，不要像我这样无耻，假如你们的父母还健在，给他们打个电话，关心一下他们的健康，关心一下他们的心情，孝顺不能等啊！
今天，我一无所有了，也一无所惧了。最怕的是父母看不到我站起来的那一天，假如那样，我真是生不如死啊……
我任由泪水流淌，台下的听众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后来知道，不少人被我的激情讲话感动得一塌糊涂，杜心是哭得最真切的一个。
杜心是友邦保险的大客户，听到我的讲述，看到我的流泪，一种莫名的感动让她不能自已。职业使她对新鲜事、新鲜人有着格外的兴趣，会议刚结束，杜心就走到我跟前：“你好，我是新华社记者杜心，很高兴认识你。”看着这个皮肤白皙的美女，我却出奇的平静，客气了一下，没想到她居然问我有没有时间一起聊聊。
在一家麦当劳餐厅，杜心抢着要了两杯可乐，迫不及待地问起我的经历：“你喜欢旅行？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兴致不减，也不客气：“十八岁，行走了二十年。我的网名是行者。我喜欢坐过山车，喜欢刺激，喜欢在颠沛流离的旅行中体会人生百味。我能住五星级酒店，也能露宿街头；能吃万元大餐，也能只吃面包充饥；能喝甘醇美酒，也能饮山泉小溪之水。一件旧夹克，一双旅游鞋就可以走遍大漠戈壁，天涯海角。旅行本身是一种流放，放弃舒适与安逸的生活，感受一种差异，身体累了，心情好了。”
“你喜欢读书？你还是喜欢经商？”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我少年时的理想。我在书山中跋涉，在学海里畅游，小学毕业我熟背《孙子兵法》十三篇，初中毕业已读一遍繁体字版的《资治通鉴》，三十岁之前已将古今中外名著一网打尽，读书笔记达一千万字。
“我不喜欢经商，但不拒绝财富。我最初的经商是卖辣椒，从农民手里买了一卡车辣椒，回到家一只只擦干净，包装好，下了班，骑着自行车到饭店一家一家去卖。一卡车辣椒卖完赚了八百元。我开过儿童服装店、劳保用品店、日杂百货店、电工产品店，还开了几年饭店。赚了钱后全部投入股市，买了四川长虹，出股市的时候只剩骨头了。十几年过去，我一听长虹就心颤。我注册了一家办公用品公司，一口气干了七八年，成了百万富翁，还有许多项投资，三年时间资产上了千万。再后来我因为赌博成了穷光蛋，流浪到北京。”
“杜牧诗云：‘胜败兵家不可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豪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你会东山再起的，你的眼里流露着不服输的坚韧。祸福无常，成熟的人不会因为一时走运而得意忘形，也不会因为一时失意而自暴自弃。”
“是的，我不会被打败，但需要思考和休整。我第一次来北京时一无所有，现在一样一无所有，只是加上了债务和年龄。”
“人生是一场万米赛跑，摔倒了爬起来继续跑，一切皆有可能，如果能帮助你，我会非常高兴。”杜心与我握手告别的时候，我的眼里溢满泪光。
人生有许多偶然，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你遇到某个人，可能会改变你的一生。感慨归感慨，惆怅归惆怅，我还得回地下室蜗居，不知道哪一天能够翻云覆雨。
在地下室走廊坐着我的两个邻居，我搬了一把小凳子在他们旁边坐下来，我想喝酒，想请客，因为今天真高兴。要了简单的小菜，我们喝了起来：干，干，再干！他们喝高了，一个说自己舅舅多么有钱，自己却倒霉，总也攒不够做生意的本钱，只能干些家政的粗活。一个说自己姨夫多么有权，可惜没有好好读书，不然早在政府机关混世了，现在房地产虽然景气，总也接不到大单。一个说他喝过六瓶啤酒，一个说他喝过八瓶，说喝过六瓶的又说自己喝过十二瓶。我微笑地看着两个可爱的邻居，世界上最容易的事就是吹牛，开口就吹，吹得口干舌燥，喝点酒继续吹。两个人还在争，又一瓶一瓶地喝。可喝得再多，又能证明什么呢？只能证明自己是一个酒鬼。吹牛的人往往是想弥补自己缺失的一面，难道自己也去告诉他们曾经如何有钱如何豪赌？我苦笑地看着他们，他们没有那么多心机和烦恼，他们自我感觉良好，有着单纯的幸福感。自己沮丧了好长时间了，今天也和他们一样开心。我傻瓜般地幸福着，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失败和痛苦，美美地睡了一觉。
晚上睡觉，手里还攥着杜心留给我电话的纸片，仿佛攥着纤细的手，又像攥了一根救命稻草，毕竟杜心是我来北京后认识的第一个有地位有能力又有好感的朋友，而且还是个美女！遇到了杜心，我迟钝的神经又开始活跃了……
第二天，我4点钟起床，想去找杜心，昨天的话没有说完。边走边等公交，汗流浃背走了四个小时，走到了宣武门西大街57号新华通讯社。给杜心打电话，关机。过半小时，再打，关机。过一小时，再打，关机。无奈，我又乘公交回到蜗居的地下室，想干点什么，却总也提不起精神来。
第三天，我5点钟起床，又步行四小时到新华通讯社门口，用公话给杜心打电话，关机。过半小时，再打，关机。过一小时，再打，还是关机。我再乘公交回到蜗居的地下室。一路上都在想，明天还要去吗？我拍了拍脑袋，想知道自己的思维是否正常？琢磨了半天，买了一张电话卡，翻出包里的手机，给杜心发了一个短信。然后，像小孩子一样把手机翻过来翻过去，像摆弄一块千年古玉，一种难以言状的感觉充溢着我的心。晚上9点，轻快的铃声响起，我急切地把听筒捂到耳朵上，生怕漏掉一个字。杜心说：“对不起，我有个采访任务。短信看到了，明晚七点王府井麦当劳餐厅见。”这无疑如一场久旱逢的甘霖。
第二天，我什么都没干，提前一个小时来到麦当劳，选一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下。6点55分，杜心穿一件浅棕色的夏奈尔风衣，背着一只同色系的坤包而来，飘逸妩媚的长发时隐时现。当她知道我前两天步行到她单位等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你这傻子，见到我想说什么？”
“没想好，我就想看看你。乘兴而行，兴尽而返。”我一脸无辜地否认，我真没想好和她说什么，当时还真怕一下子见到她，所以很真诚地说。
“何谓兴尽？”
“看一眼就够了。”
“别逗了，下一步准备怎么办？”杜心很认真地说。
“没打算。”
“你不是一个没打算的人。”
“我想创业，做我从来没做过的事。等还完债，我想到大学里去教书。”
“好，我提前叫你谢教授。”杜心第一次舒心地说。
“不，现在还是野兽。”两人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
在杜心眼里，也很难把文质彬彬的我与病态赌徒联系在一起。可能是彼此渐渐地消除了陌生，自然问起了家庭生活。我毫无遮掩，侃侃而谈。十七岁上中专时，第一次见到比自己大九岁的女老师卢静，穿着一件淡绿色的军褂，面目清秀，眼神里有一种忧郁和宁静。于是陷入爱河不能自拔，以笨拙原始的追求方式，写了四百封情书，终于打动了老师的芳心。二十八岁的卢静嫁给十九岁的我以后，卢静才知道生活中的我与写情书的我根本是两个人，根本无法承担一个丈夫的全部责任。卢静没有足够的容忍，把内心恨铁不成钢的期待变成老师对学生的训斥，倾盆大雨地浇向我，生性顽劣的我却不服管教，怒火中的卢静拿起一篮鸡蛋向我脸上砸来，鸡蛋碎了，家也没了。
我的第二次婚姻维持了十年。程莉莉拿到了离婚证书，因为她实在禁不起我再三赌博了，她拖着薄薄的行李，给我发了最后一条短信：“不管你干什么，千万不要去那害人的赌桌，不要把自己逼上绝路。”程莉莉再也不想看我一眼，心被我装进布袋里已揉搓成肉泥。她不愿再乘坐我这辆极速行驶，而没有刹车系统的轿车了，平静温馨的家庭被我毁了。
杜心听得很着迷，思路突然转向，像是自言自语：“那，孩子呢？”
“孩子跟了她妈妈。我偷看过女儿的日记：‘爸爸管不住自己，赌博输了一千多万，把家里的房子全都卖掉了，妈妈在QQ里跟别人说要离婚。我怎么办？我要住在哪里？我将如何生活’？”
讲到这里我哽咽了，眼睛望向窗外。女儿无法承受父母离异的现状，开始是震惊，随即是愤怒，甚至恐惧。孤僻、自卑，上课听不进老师说什么，回了家看没头没脑的电视。家都没有了，学习又有何用呢？正是青春发育期，在她重新认识世界，对世界最敏感的时候，家庭的变故使她不知所措，她不知道如何生活下去。她索性自暴自弃，表现出极端的放纵、任性、发脾气、与姥姥吵架、不想上学，从大队委降到中队长，又降到普通学生，只用了一个学期。成绩也一落千丈，由昔日的白天鹅变成了丑小鸭。
杜心说：“人生的底线是有一个好的家庭，如果奋斗了一辈子，没有一个关心你爱护你的家庭，你的人生是失败的人生。”
“我这样的人不配当儿子，不配当父亲，不配有爱人。”
“可知错易，改之难呀！你该想想下一步如何走！”
杜心又约了我两次，对我的人和经历产生了浓厚兴趣。也许是因为我的人生太富有戏剧性，或者单纯地只是一种直觉，就是想看到我的内心，或者说我接下去的人生对她而言，有一种磁石般的吸引力。
四心有灵犀
我穿戴整齐，用一块破布把皮鞋擦了又擦，对着镜子把头发理了又理，直到自觉精神抖擞，才坐车到杜心家做客。
杜心家地处朝阳东三环核心，南北通透，一百六十平方米。装修大方舒适，宽敞明亮的客厅铺着实木地板，中央铺着一块磨出线的羊毛地毯，沙发上方墙上挂一幅纯银相框装起来的全家福照，胡桃木书架上装满了各种书籍，茶几前边摆一盆结满黄澄澄果实的金橘树。杜心穿着家居服，递给我拖鞋时，瞥见我左脚的大脚趾从袜子里钻出来，忍不住哈哈大笑：“你是搞行为艺术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