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李枝荣被外面噼里啪啦的响声惊醒了。蒙眬之中,他疑心是风吹得窗玻璃打碎的响声。
仔细一听,果然是刮风。狂风野兽一般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发狂似的扬起沙土杂物狠狠地甩出去,窗玻璃发出欲碎的挣扎声。树木、电线,都被吹得发出不屈服的呜呜抗拒声。这么大的风,使他猛然想起昨天见到的情景,急得就从床上坐起来。
这几天他因为忙,什么也顾不上。早说去苗圃寻找丢失的收音机,可是一忙起来就把这事往后推。昨天硬是挤出时间到东四马路去找,可是从苗圃到当时去过的地方找了一遍,还是没找见,不过却发现了一个大安全隐患:他见那里刚开始施工,可能是处理下水道问题,马路被挖断一条深七八米的壕沟,从采石场运来的碎石头横七竖八乱堆在沟底,尖利的棱角龇牙咧嘴地朝天示威。深沟边上拦着一条警示红布,两头分别系在很细的木棍上。旁边倒是还竖着一块写有“前方施工,车辆绕行”的胶合板,可是太小,只有半米高,还是用粉笔写的,笔画很细,也只是用几块小土块夹着,很不牢靠,只要有风就可能被吹跑。他当时就想加固一下,但是,泥土又冻得铁板似的,抠了半天,只捧了几掬浮土,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李枝荣想,万一这些标志被风刮走,个别不知情的司机开过来可就栽进沟底,碰到那些棱角像刀刃似的石头上……他想找工地上的人,让他们把警示牌弄牢靠些,但工地上却空无一人。他回来以后,心里一直牵挂着这件事。
没想到真被他料到了,夜里果然刮起了大风。他想,那红布和胶合板不知还在不在?夜里不知是否会有车路过那里?要是有车,恰巧那警示牌被大风吹跑……那就可能发生人命关天的事啊!他越想越不安,越想越感到可怕,后来就干脆穿上衣服准备去看看。
尚翠菊被惊醒了,关切地问:“三更半夜的,起来干啥?哪儿不舒服啊?”
“没事。我是睡不着了,昨天到东四马路找收音机时,看见那儿挖了一条深壕,警示标志不保险……”
坐起的尚翠菊又躺下了:“我当是啥事呢!神经病,那和你有什么关系?睡你的吧,啊!”
“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从在那里发现苗苗以后,心里老是惦记着那块地方的事。只要那里一有点什么动静,我就想去看看……”
“看什么看,难道还会再有一个小苗宁?睡你的吧,别疑神疑鬼的,不会有什么事的。”
李枝荣也这么想,就和衣躺在床上。可是闭上眼却睡不着,心老是放不平稳,就怕大风把那不牢靠的警示标志刮走。又一想,半夜三更的,也许没有什么车,就是有,也不一定会出问题……睡吧。
他刚刚迷迷糊糊睡着,大风又呼啸起来,而且比前一阵子还嚣张。那响声像许多载重汽车隆隆开过,像群狼嗷嗷嚎叫,直吹得他家的窗户咣当直响。他又一次起来,掀开窗帘一角朝外看。外面是无边的浓黑,只能看见路灯映照下的树木被吹得直不起腰来,电线冷得发抖,满地的杂物随风在空中乱飘……李枝荣又悄悄起来了。
尚翠菊听见响动又问:“怎么又起去了?你这是被鬼缠上了?”
“我总是不放心。若要有车路过那里,怕掉进壕沟。不能有侥幸心理啊,我得去看看……”
尚翠菊拉亮灯,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你看看,才三点钟。就是有天大的危险,也等天亮了再说!”
“等天亮以后,危险性就小了,就怕这黑灯瞎火的时候出事嘛!若要出了事再去,可就成了马后炮了。”
尚翠菊再三劝说,他就是不听,拿上手电筒就走。
外面的风仍然很大,他顶着风一拐一拐吃力地走着。已经快到壕沟跟前了,用手电筒还是照不见那标志。走近壕沟一看,果然警示牌没有了。他细心地到附近找了一阵子,连个影子也找不见。没有警示牌怎么行啊,实在没办法,他只好像警察似的站在这里警戒,等天亮以后再说。
风渐渐小了,但气温并没有丝毫回升,干冷干冷的。李枝荣冻得浑身发抖,好像血液快要凝固似的,然而他却依然自觉坚守着这个义务维护交通安全的岗位。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一直守了三个小时。冷得受不住的时候,就伸伸胳膊蹬蹬腿,呵呵双手,搓搓脸……终于守到晨光熹微,可以看到周围景物了。
事不宜迟,得赶紧想个办法。他走进苗圃,折来些树枝,又到垃圾堆里捡来一些红色塑料袋绑在树枝上,计划像旗帜一样插上一行,以示警戒。
他想,工人们八点才能来,先插上这些权当警示标志,再去附近把那红布和胶合板找回来……
然而他刚要插第一根“旗”的时候,就看见一辆小客货车飞驰而来。他急了,高喊:“停车!快停车!前面危险!”而那车根本不减速,仍箭一般飞了过来。眼看就到深沟边缘了,若冲下去,很可能车毁人亡!他急中生智,想把车逼到路旁地里去,就是翻了,也是翻到平地里,不至于出大乱子。
于是,他不顾危险,张开双臂,边喊边挡,直向那车冲过去。那车见他扑来,急打方向盘扭向一旁,但因为惯性太大,还是侧翻到路边排水沟里了。就在几将倾倒的一刹那,车也把李枝荣碰倒在地了。车瘫倒了,而前左轮已悬在深沟边沿,还在不停地旋转……
吓得晕头转向的司机从驾驶室里钻出来,对仍在地下挣扎的李枝荣凶狠地骂道:“你他妈的不要命了!往车前面跑什么跑!”
李枝荣也不顾司机骂他什么,挣扎着想翻身站起来,关切地问:“师傅,你没事吧?”
“废话!有事还能活着?”司机火气正旺,又往前下方一看,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他也不管李枝荣伤没伤,却先去推他的车。推正以后,急忙上去倒车。捣鼓了好一阵子,才把车倒到安全地段。他气急败坏地探出头来看了一眼正朝他走来的李枝荣,一调头,又飞快地开走了。
李枝荣还想过去帮忙,看见车已经开走了,知道没有大问题,这才感到左臂有点疼。但毕竟经他的努力避免了一场车祸,他反而感到高兴,又坚持着插完那一行“旗帜”。他觉得能放下手了,就去周围找了找,还是找不见红布和胶合板。他想回家去,又怀疑起自己这种“旗帜”的功能来。怕它们起不到警示作用,又怕再次起风把它们吹跑,就干脆站到那里守着,一直站到工人上班后向他们交代清楚才离开那里。
李枝荣一回到家里,等得焦急的老伴就气呼呼地问:“你还知道回来呀,你……要不是有苗苗,我早去把你拽回来了!”李枝荣自知理亏,就讨好地笑了笑,算表示道歉。接着就把这一段有惊无险的事告诉了老伴。他满以为她会为办了一件有益社会、又救了一位司机的好事而高兴,没想到老伴却说:“那个司机就那么走了?也没有问问你伤着了没有?”
“你看你,我这不好好地回来了嘛,又没有碰坏,问一声又能怎么样。再说了,咱是为了防止事故,为了救人,又不是图什么回报。”
老伴挖苦地说:“我不敢说你,你是活雷锋!我是说那司机,一点良心都没有,救了他一条命,怎么连句屁也不放?一听这号事我就生气!怎么这种无赖司机都让咱碰上了?”
“哎呀,咱坐了几十年车了,碰到的都是好司机嘛,怎么能说无赖司机都让咱碰上呢?好了,别生气了,想想我教你的不气歌:不气不气就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司机不会‘放句屁’,还得老伴伺候你……”
这时听见苗宁轻咳了两声,李枝荣忙去抱她,一抱左臂疼得厉害了,下意识地咧了咧嘴,立即被细心的老伴发现了:“咋了?你不是好好的吗?为什么龇牙咧嘴呀?快把苗苗给我,到医院看看去!”
“不用去,不碍事的。”
老伴勾了他一眼,眼圈已经湿了,怨疼参半地说:“不碍事咧嘴干啥?疯了?我给你煮了几个荷包蛋,早就不烫了,吃了快去医院看看!”
在尚翠菊的再三催促下,李枝荣才到医院检查了一次,结果出他预料的是左前臂尺骨骨折。大夫给他复了位,用夹板给他固定住,又开了一些药,他才赶回来。
尚翠菊在家里等得很着急,不住地朝楼下张望。可是过了两个小时他才回来,左臂用绷带吊在胸前。老伴一见这样,又急了:“这么长时间不回来,我就料到有问题。严重吗?让我看看……”
李枝荣掩饰地说:“你别看我像从前线回来的伤兵似的就紧张,不怕,只是这儿有点骨折,不是大毛病。经过这么一固定,很快就好了。”
“很快?哼,说得倒轻巧,等着吧,伤筋动骨一百天!这下叫你再逞能!半夜里去当义务交警,还叫司机撞伤。你就没有记住那司机的模样?或者车号?起码要让他出医疗费!”
“当时没顾上看……也怨咱老了,骨头不耐了。要在年轻时候,这算个啥呀。算了,别埋怨了。你想,咱遇到困难时有多少人帮咱?现在为了别人的安全受点损失,也是应该的嘛!”
“应该啥呀?应该我折了腿你再折胳膊?应该让那野蛮司机撞伤了不吭声就走?”
“算了,算了。怨我当时没有把那小子挡住,过去已经过去了,既往不咎嘛。咱受点伤,救了那小子一条命,也合算。再说我发明的那些标志弄到那里,别的车也就安全了。这还不好吗?”
“我不反对你做好事,可是我反对别人欺负做好事的人,救了他,他反而骂你。你倒好,对这号货色还‘既往不咎’呢。好词儿往哪儿都舍得用……真是个东郭先生!”
李枝荣有点不耐烦了:“你看你,事情已经过去了,还唠叨个没完……”
“好好好!你是见义勇为的英雄,你光荣,你伟大。我是落后分子,行了吧……”
李枝荣意识到自己的话说重了,讨好地朝老伴笑笑,不吭声了。这对恩爱夫妻多年形成了一种习惯,有了矛盾容易在沉默中化解。只要其中一个人一直坚持沉默下去,即便另一方带着愤怒,含着眼泪,甚至暴跳如雷,一旦这矛盾被沉默包围,便如冰块置于温水中,不久便会自然融化。由李枝荣引起的这场小风波,就这样在他的沉默中自然平息了,老李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温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