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路宁从樱洲公园出来,忐忑不安地回到学校,已经是晚上放学以后的事了。校门口像往常一样,灯光辉煌,彩旗飘扬,冬青整洁,松柏葱郁……一派严肃庄重。
面对这所一直崇敬和深爱着的学校,这个刚十四岁就毫无精神准备地遇到难以承受的灾难,又孤立无援的小大人,在校门外徘徊了很久。在这样的特殊时刻、特殊地点,遇到这样的特殊事件,他非常想念年老多病又非常疼爱自己的爸爸妈妈、重病在身还顽强学习的姐姐和那个可怜的小妹妹……他大有愧对“江东父老”的羞耻感和对班主任“犯上作乱”的“负罪”感。同时,他也觉得自己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却适得其反,竟把好事办成坏事,害了自己,还连累了许多人,恨自己是猪脑子,心里十分委屈。真想放声长哭一场,让男儿的滔滔泪水将胸中的郁闷大浪淘沙般地冲进浩瀚的大海。然而在这样祥和的夜晚,尤其是在这样庄严的校门口,万万不能哭。最后他还是控制住了情感,将从眼睛滔滔流进嘴里的泪水和复杂的情感一起咽进肚里,始终没有哭出声来。他想,连自己这么个小家都无法挽救,还奢想什么“天降大任于斯人”,“壮心欲填海,苦胆为忧天”,将来报效祖国……多么幼稚可笑啊!
经过这样一番痛苦的反思,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有勇无谋的毛头憨小子。面对复杂的社会,自己只能算是很小的一粒微尘。必须立刻回去向班主任老师负荆请罪,彻底说清这几天闯下的大乱子,以求得他的宽恕以及全体同学的谅解。至于以后的事,等从这次重创中缓过劲儿来,一定要认真总结……
他怀着“近乡情更怯”的心态,战战兢兢走到班主任老师的门前,做了几次深呼吸,鼓足勇气喊了一声“报告”。声音不高,怯怯的,带着隐藏不住的底虚,但是老师已经听出来是他了,立即打开门,把他迎进来。
出现在李路宁面前的,完全不是他预想中的铁面厉声、怒目严词的威严形象,而是一副热泪欲滴、和颜悦色的菩萨面孔。李路宁原来准备挨批评的紧张情绪,很快就自然冰释了。
老师亲切地将手搭在他的肩头,轻声软语地说:“快坐下,先喝口水。你家的情况和你的事我都知道了。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呀!身体不碍事吧?我看看……”
老师的双手温柔地捧着他的脸颊,慈祥地扫视他前额部分,如鉴宝师审视一件无价珍品似的,用他捏惯粉笔的手,把一片一片的伤处轻轻地抚摸了一遍……他觉得一股暖流传遍了全身,泪珠抑制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转。
“老师,我错了。我无组织,无纪律,私自、无故离开学校,然后,闯下这次大祸,给学校抹了黑,我应该做深刻的检查,请学校处分我……”
“路宁啊,不是无故,而是有因。应该检查的不是你,而是我。以前我对你家了解不够,没有为你出主意想办法,更没有具体帮助你们,没尽到班主任的责任,才使你受了如此大的挫折……”
在李路宁看来,根本没有错误的班主任向他犯了错误的学生做检查是感天动地的事。他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眼泪顺着面颊流下,越过紧闭的双唇,一滴一滴重重地落在自己前襟上,又弹落在地下……
“好了,别难过了。难关会过去的,同学们已经给你捐了一部分钱,可能明天还要继续捐。他们还成立了为你抄笔记补课的小组。你如果身体还不舒服,明天先别急着上课,就好好休息几天吧。要是炎症再消不下去,明天让校医给你输点液体……”
“老师,这万万不行!我不能接受同学们的捐赠。他们都和我一样,花的是父母的血汗钱,我不忍心,然后……”
“你听我说,这完全是同学们自发组织的,自觉捐助的。它是一种互助性质的爱心传递。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年轻的时候,有一个响亮的口号,叫做‘我为人人,人人为我’,那就是这个意思。你现在正处在难处,同学们能帮助你是好事,是大家的一片赤诚,也说明你的人缘好。假如你拒绝了,大家会伤心的,你的困难也不好解决。”
“要是我接受了,我什么时候才能报答他们呢,那不是让我长期心中有愧吗?”
“你这种想法可以理解,可是你也得理解大家的心情啊!你知道同学们为你做了多少工作吗?他们代表你到医院看望李会计,并编了组,轮班为李会计陪床。李会计很受感动,以德报怨,再三叮嘱,不叫你家承担任何责任,让你好好养伤,安心地上学。同学们还到华丰大酒店替你说明情况,赔情道歉,还要求帮他们干活补偿损失。可是酒店老板很大度,也是捐弃前嫌,不让你赔偿丝毫损失了……”
这些让李路宁想不到的事情,深深地打动了他。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在做梦!在平时,上了课各听各的,下课后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天天都过得平平常常。怎么一遇到事他们都会不顾一切地齐心伸出援手呢?我又没有给大家做出什么贡献,他们为啥对我这么好呢?他们的思想境界就是比我高……他暗暗抹去泪水,抬起头说:“老师,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同学们才好,他们这份情我领了。他们已经出了这么大的力,我实在不能再收他们的捐款了!求求老师帮我做做工作……”
“我已经说过,这是他们自发的,不能硬限制他们。你想,这种可贵的精神就是咱们要努力培养的,现在它自发生长起来了,我怎么能去抑制呢?路宁啊!从这件事中,你看到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的力量了吧?生活在这样的社会里,就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就看你如何过法。条条道路通‘北京’,距离不同,目的是一样的。以后遇事可得多思考,多和别人商量,依靠集体的力量和智慧。你是不是欠缺这一点?所以,你才遇到这么大的麻烦……”
“老师,你别说了。我真悔恨,这次教训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喉部紧得实在说不下去了,就控制不住地啜泣起来。
班主任也不忍心看到他难过的样子:“好了,知道了就好。平静一下情绪回宿舍去吧,不早了,该休息了。”
路宁像喝醉酒似的,云里雾里地走出班主任房间,满脑子仍装着对同学们的感激、敬重和愧疚,也装着对自己的痛恨、责备和怨怼,更装着对老师的敬仰、感激和信赖……他顾不上考虑脚下的路,迷迷糊糊地摸索着回到了宿舍。一进门,同室的同学惊喜交加,就像迎接凯旋的战士那样,把他团团抱住。他哭了,却强装着笑……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说:
“哇,你总算平安回来了!”
“可把我们急坏了,又没法儿打听,干着急……”
“让我看看,哪儿受伤了?还疼吗?”
“你要是早点跟大家说一声,大家利用课余时间帮你挣钱,保证不会出这事……”
……
路宁感到他们都是“诸葛亮”,心里很敬佩,更因为没有事先征求他们的意见而惭愧。这时他才品味出“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那句谚语蕴含的深刻哲理。
李路宁回宿舍的消息,在宁静校园的夜晚不胫而走,不一会儿,外寝室的同学也陆续来了。
在这平静的校园里,却有这么一间令人激动不眠的宿舍,装满了浓浓的亲情和友情。同学们一拨又一拨悄悄来了,表述完自己的心声后,又同样悄悄走了。凡是来过的,都深情地回味、亲切地交流、和谐地沟通,没有怨言,没有客套,只有心与心零距离地接触和碰撞……这一夜,这些毛孩子都经历了一次人生的历练,庄稼拔节似的,长大了一大截子,也向成熟迈出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