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锄玉茭子去吧,就剩那一块儿了,乘天气这么好……”一大早,严根富就动员贺玉秀下地。
“你一个人去吧,我,我有点累……”贺玉秀不想去那块地里,故意这样推辞。
“走吧,干起来就不累了,周围的地都锄得干干净净,就剩下咱那块地草比苗高。把庄稼种成这个样子摆在那里,你不觉得丢人吗?再说,马上就要割麦了,忙起来谁还顾得上去锄草,一耽搁可就把一季庄稼耽误了。你想想吧,那损失可就大了!走吧,走吧……”她经不住丈夫再三说服动员,最后还是勉强去了。
这天天气确实好。初夏正午的太阳,大公无私又十分和谐地普照着渐渐由绿变黄的小麦、蓬勃向上的玉米、灿若黄金的油菜……暖风一吹,缤纷的色潮便兴奋欢快地涌动起来。大自然把这种意境和氛围酿造成一种醇厚的美酒,醉人肺腑,振奋精神。在这种环境里干活的人,心情特别好,甚至会忘记疲劳,忘记饥渴……
然而贺玉秀例外,她不但不愉快,反而很烦躁,很难过。她一抬头看到远处那根高高的烟囱,心里就内疚。因为烟囱那边就是苗圃,看到苗圃就想起跟小女儿生离死别的那一刻,也就刺得她的心阵阵发痛。要不是怕招来血光之灾,她说啥也舍不得在这个地方用那样的方式把孩子送走……一想起这事,她心里就愧疚,不安。越怕看见那烟囱,就越想看,不但干扰得她不能干活,而且使她心碎。而她的丈夫因为没有那种切身体验,才能沉醉在低头锄草的忘我状态中。偶尔直起腰,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汗的时候看一下别处,反而感到非常舒心惬意。她看到丈夫这种专注的样子,心里就产生一种淡淡的怨恨情绪,便默默地念叨,男人们真是心硬啊!
贺玉秀就这样心不在焉地坚持干到影子正了的时候,觉得该回家做午饭了,不然大女儿放学回来会着急的。她“哎”了一声丈夫:“我先走了啊!”把毛巾往汗津津的脖子上一搭,又关切地回头望了一眼丈夫,先跨出地界了。丈夫对他的“哎”同样回答了一个“嗯”字,表示批准了她的申请,头也没抬,又继续专心地干起活来。
贺玉秀急匆匆赶回家时,大女儿已经从学校回来把火生着,准备和面了。一看见女儿这样,她就高兴地说:“啊呀,我女儿能帮妈干活了!真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好,你就帮妈和面,让妈先歇会儿……”
平时再累,回来也得先入厨做饭,难得有偷闲喘气的机会。今天是周末,女儿回来得早,这会儿已经替她干活去了,她十分满足也十分感激,就准备看一会儿电视,享受一次难得的午间的清闲。
“妈,你看这些面够不够,咱吃面条……”
“多半瓢吧?够了。”贺玉秀看也不去看,靠到简易沙发上,就顺手打开电视机。此刻,荧屏上显示出一条横标,上面的字是“社会福利院孤儿演讲会”。一个泪流满面的女孩子,正在声泪俱下地演讲:
……周围的孩子们总是骂我野种,我十分气愤,也十分难过,不知暗暗哭过多少回。有一天,我实在无法忍受了,就去问妈妈,妈妈却只流泪,不说话。在我的再三追问下,妈妈终于说出了实情。她说我是在一个大风天从路旁捡回来的。当时我真像被五雷轰顶。我万万想不到,也不敢相信世上真有这么狠心的父母,竟忍心把自己的亲生骨肉活活抛弃!人常说,虎毒不食子,你们真比虎狼还凶残!
你们知道吗?我被捡回来已经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病婴了。我现在的爸爸妈妈把我送到医院抢救过来,又日夜守候在病床边,不敢睡觉,也不敢大声说话,辛辛苦苦陪侍了半个月才保住我这条小命。为了省钱给我治病,他们每天只吃一两顿饭,全是开水泡馒头。咸菜和大葱就算是他们的上等菜了。那时候,你们在哪里啊?
你们可知道,爸爸下岗了,靠捡废品维持生活,妈妈也没有固定收入。为了养活我,他们只能受苦受累省吃俭用,过最清贫的日子。妈妈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终于累得病倒了。医生说这种病非住院治疗不可。可是为了我,她舍不得花那一笔住院费,硬是用命支撑着。她夜以继日地操劳,把我由一个弱不禁风的病儿抚养得和同龄的健康孩子一样壮实。然而可敬又可怜的妈妈却因为延误病情过早地离开了人世。弥留间她还紧握着我的手,瞪着泪眼看着我。
我永远也忘不了她最后那强烈的求生的目光,永远也忘不了那有许多话要说,却只能颤动嘴唇而说不出来的表情。
从此,在这个世界上,爸爸成了我唯一的亲人。他不让我受半点委屈,白天为我做饭梳洗、接送上学,晚上伴我读书,做作业。等我睡觉后,他还要给我缝洗衣服鞋袜。那细小的钢针,常常扎破他笨拙的手指。冬天,他为我提前暖热被窝。夏天,他给我用扇子驱赶蚊子……爸爸很少睡过囫囵觉。
我的生身父母啊,那些年你们在哪里?
现在,我上初中了,可爸爸的腰已经累弯了。我常会望着他那累成拱桥般的驼背热泪盈眶。我是踩着这座桥,从幼儿园走到初中的。爸爸的头发过早地变白了,每看到那被咸咸的汗水泡白的头发,我的心就颤抖。可是,我狠心的生身父母啊,你们忍心抛弃亲生女儿,还忍心让这一双可敬的人含辛茹苦替你们承担做父母的责任吗?法律无私地给了你们生我的权力,难道就没有给你们抚养我的一点点义务吗?你们的良心在哪里?道义在哪里?亲情又在哪里?你们可知道抛弃亲生子女是犯罪吗?……
去年,我可怜的养父也去世了,我只好来到这个可敬可爱的孤儿院里……
贺玉秀在地里就难受了一上午,回来又碰上这个茬儿。女孩子的一字一句都像利箭穿心,她的心一阵阵发痛。随着女孩子的演讲,她已经泪湿衣襟了。她想起自己抛弃的亲女儿,应该会说些简单的话语了吧,她会骂我是狠心的人吗?如果她也长到十多岁,是否也会站在这样的讲台上,也这样数落我的罪过吗?贺玉秀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了。
正在这时,女儿叫她:“妈,面和好了。”
她的手颤抖着,赶紧关掉电视机。女儿已经走到她面前:“咋不看了?怎么还哭呢?”
“没,没有,眼里可能是钻进了小虫子,揉的……”她支支吾吾地说着,声音有点哽咽,赶忙扭头去了厨房。
此后,她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但是,为了不让女儿看出来,她硬是把苦恼、愧疚和悔恨,都深深埋在心底,想一个人消化掉。到了晚上,很长时间都睡不着。那小姑娘的话,一字字如锥子扎在她心肝上。那小姑娘的目光,闪电似的,一道道直刺她的灵魂,刺得她心疼,逼着她悔恨……她推想,她的女儿一定会像这个小姑娘一样,一辈子都谴责她,记恨她,即使死后也会在孩子心中落下个永久性的骂名……她感到一种可怕的压力横空涌来,使她窒息,让她动弹不得。她几次都被噩梦惊醒,醒后都是一身冷汗!
丈夫这时睡得跟死猪一样,想叫醒他,跟他交流一下心声,减轻一下胸中的郁闷和苦恼,又心疼他,怕打扰他难得的休息。她在枕头上倒腾来倒腾去地想着那揪心的事情,无法解脱,也无法逃避。陷入这种漩涡之中,她觉得实在是一种十分痛苦的刑法!
苦苦煎熬到天亮,丈夫醒来了。她流着泪把电视里的事告诉了他。他听得也动了感情,深情地说:“那姑娘说得也对,这类事本身就是坏良心的事,当初你说送人时我就心疼,可是那算卦的明明说女孩子会给妈带来血光之灾呀。我是担心你啊。心想,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呀,娃们又得遭多少罪呀!所以我尽管左右为难,最后还是同意了。那时你叫我抱上送出去,为啥我不去呢?我心疼啊,实在下不了那狠心啊!撕心裂肺地把孩子送走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再难过还能咋的呀!”
贺玉秀长叹了一声,试探地说:“哎,我想了一夜,倒想了个主意,你看行不行。”
严根富一骨碌爬起来,眼睛瞪着她,认真地问:“什么主意?快说!”
“把咱的小女儿领回来。”
“那不行。”从来都听老婆话的模范丈夫,一反常态地表示反对,“接回来还是要遭血光之灾的呀!再说,当初是咱扔掉孩子,现在又要向养父母要回来,落个里外不是人,谁都要戳咱的脊梁骨!”
贺玉秀刚鼓起的勇气,又被一瓢冷水浇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