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张了张嘴。但是我突然非常想摸摸她的胳膊。一有这个念头,我就有点热血沸腾起来。跟一个姑娘的胳膊感觉上离这么近,看得这么真切,对我来说还是第一次。我大着胆子说:“云梅,你的胳膊真胖。”云梅脸上的颜色一下子就变粉了。她脸上一下子变得热扑扑的。她看看自己的胳膊,说:“真的?俺看看你的胳膊。”我说:“俺的胳膊没有你的胖。”我把胳膊抬起来放到箱子上。和云梅的胳膊放在一起,我的胳膊显得又黑又结实。云梅看着我的胳膊,羡慕地说:“你的胳膊真有劲。俺那天在场上看你扛笆斗,一百多斤重的笆斗,你一下子就拎起来了,俺连想都不敢想。”我说:“俺那都是锻炼出来的。”云梅说:“俺也能锻炼出来呗?”我说:“那俺就不知道了。女的也没有扛笆斗的。就是扛,也得有人递给她,扛半笆斗就撑死了。”
说到这里,我突然有一个大胆的点子冒了出来。我脱口而出,说:“云梅,俺俩扳手腕,看谁有劲。”说完之后,我又后悔了。我觉得我不该说这句话,云梅肯定不会愿意的。但是云梅只是粉着脸笑了笑。她好像也很有兴趣。她小声地尖叫着说:“俺哪能扳过你。你多有劲!”但她还是立刻就把手伸出来了,跃跃欲试地说:“俺试试。”我握住她的手。她的小手软乎乎的。一刹那间,我的心里好像麻了一下子。我全身马上就燥热起来。我看看云梅。正好这时云梅也看了我一眼。她赶紧就把脸伏到箱子上去了。她说:“叫人看见了咋办。”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俩的手一直握在一起。云梅的脸也一直趴在箱子上的另一只胳膊上。我摇摇她的手说:“你不跟俺扳手腕啦?”云梅轻声说:“俺扳不过你。”说完之后,我就不知道往下再说什么了。我看见了趴在箱子上的云梅脖子后面的绒毛。我想:我向她吹气吧。我就用嘴向云梅吹气。吹云梅脖子后面的绒毛。云梅护痒痒。她直缩脖子。她说:“痒痒死俺了。”她的脖子又细又白。为了躲避我吹的气,她把脖子扭来扭去的。我的心里一紧。有一种麻酥酥的感情在我的心里升起来了。就像春天“哗啦”一声在我面前展开来一样:有不少人正手里拿着农具,打屋里走出来。这时我非常想抱住云梅的脖子。但是我又不敢。我怕云梅生气了。我只好也把脸趴到箱子上。
开始我的脸离云梅的脸还有一段距离。我说:“云梅,你咋不讲话了?”云梅一声也没吭。我离她的脸近了一些,都快挨着她的脸了,云梅也没避开。她的脸滚烫。跟开水一样烫。云梅突然小声说:“哎,陈军,你不是看了很多书吗?你讲个故事给俺听。”我说:“讲啥故事?”这时候,我的脑袋里连一本书也没有了。我说:“俺出个谜给你破吧。”云梅说:“管。”我说:“花屋子,白帐子,里头坐个白胖子。”云梅急嘴快舌地说:“这个俺知道。”我说:“你知道是啥?”云梅说:“是花生。”我说:“就是的。”云梅说:“你再出一个。”我说:“俺就这一个。”云梅说:“那你讲个故事给俺听。”我认真想了一会。我说:“俺一个都想不起来了。”
十六
云梅不说话了。我也不说话了。过了一会,云梅轻声说:“把灯捻大点吧。要不,人家看见俺俩这样晚在一块说话,人家该传了。”
我觉得云梅说得对。我说:“管。”我把灯捻大了点。我的屋门大敞着。外面夜又深了。一点动静都没有了。我俩谁都不讲话了。但也一点都不困。凉快气打门外传进屋里来。我俩脸挨着脸。下半夜过去了不少时间以后,云梅才起身回自个的屋。
十七
云梅走了以后,我看《我的大学》看到天快亮。虽然没发现书里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但书里的内容使我很激动。天亮前我睡了一小会。我也没有耽误上工,永山在庄里一吹哨子,我就爬起来了。这一天我在牛屋里干活。我把《我的大学》带到了牛屋。到了牛屋,我就跟老兴元两个铡起草来。老兴元续草,我铡。一气干到快吃早饭。我干得浑身都是汗,舒畅极了。
牛屋跟队里的猪圈都连在一起。早上猪圈那里煮了一锅春红芋,都不大,是喂猪的,还有一些红芋梗子。老兴元说:“你一个人,搁这吃一碗就饱了,不值当再家去做饭的。”我讲:“那管。”我也没用碗,就用手打锅里拿着吃,一边吃,一边看牛吃草,一会就吃饱了。
吃过饭,歇了一会,上午又铡草。铡了不到一个小时,就没活了。老兴元说:“俺家去望望。”说着,就走了,家去忙自个的事去了。我往凉床子上一歪,开始接着看《我的大学》。这时庄里也没有多少人了,人都下地干活去了。我一口气把书看完,心里觉得真痛快。我想:高尔基不愧为列宁称赞过的无产阶级革命作家,他对劳动人民太熟悉了。他应该是我学习的榜样,虽然我并不准备去当作家,也不准备正式地去写作。我要学习的是他的那种奋斗精神。
快晌午时,我在凉床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我醒的时候,是被老兴元喊醒的。老兴元咋咋唬唬地说:“小陈,你不家去看看?俺刚才打你家门口过,看见小冯家来了。”我一咕噜从床上坐起来,揉揉眼。我说:“可是真的?”老兴元说:“俺哄你弄啥。”
十八
我站起来往家里走。村路上也没有什么人。天晴得几乎都看不见云彩。天明显比夏天高多了。
进院时,小冯正在屋里拾掇东西。我喊了他一声:“哎,小冯!”小冯一见是我,热热火火地迎过来说:“小陈,过得咋样?”我说:“凑乎。”小冯递了一根烟给我。我说:“啥时候回来的?”小冯说:“早上吃过饭就到了。你也没在家里吃早上饭?”我说:“俺在牛屋那边吃了。”我俩进到屋里。我说:“咋拾掇东西啦?回城办好啦?”小冯高兴地说:“差不多了。”我说:“啥时候走?”小冯说:“等会先把东西弄走。手续这几天就办完了。”
我俩坐下来吸了一根烟。小冯说:“咱俩把粮食分了吧。”我俩的粮食平时都是在一起的,吃饭也在一起。曲霞是自己在一起的。我说:“管。”小冯说:“俺去借杆秤来。”
小冯上良元家借了一杆秤,良元也跟来了。我们三个先吸了一根烟。正吸着,会计冬江又进来了。小冯站起来甩了根烟给他,说:“冬江,你来得正好,你来帮俺们掌掌秤。”冬江不吸烟,他把烟退给小冯,咧着嘴说:“真走啦?”小冯说:“那还是假的?”冬江说:“那往后还不容易见了哩。”小冯说:“你们上五河玩就是了。”冬江摇摇头说:“那也不容易见啦。远啦。”我接上说:“五河那边,单位可定了?”小冯说:“还没定,先上劳动服务公司报到,报过到了再分配。”良元说:“可见曲霞了?”小冯说:“见过一回。”良元说:“曲霞办得咋样啦?”小冯说:“听讲也差不多了。”我吸着烟,我的情绪这时有点波动。我觉得我们这个地方有点像要散架的样子了。冬江咂咂嘴说:“你两个一走,咱这就只剩小陈跟云梅了。”良元说:“就是的。”
十九
吸完烟我们就开始分粮食。粮食是午季分的小麦,好分,一会就分完了。
正在这时,外头社员收工了,云梅扛着锨打外头进来,小冯跟她打个招呼说:“云梅,收工啦。”云梅一看屋里的样子,就明白了。她看了我一眼,对小冯笑笑说:“小冯,你要走啦?”小冯故意叹口气说:“唉,走啦。”云梅说:“又变成城里人啦。”说了几句话,云梅回了自个的屋。小冯说:“队长,俺想先把东西弄走,你可能派个马车给俺送到磬城。”良元说:“管。啥时候走?”小冯说:“俺想现在就走。下午俺就能找车上五河了。”良元说:“冬江,你叫宁元套车,送小冯上磬城。”我说:“小冯,急啥,吃过晌午饭再走。”小冯脸有点沉,他摇摇头说:“不啦。家里头都在等俺。”我觉得小冯走得太匆忙了。虽然他说现在是先把东西弄走,但东西一弄走,人差不多就不在这里了。
等马车来的这一会,我们几个都没说话。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我又各甩了一根烟给小冯和良元。我们三人吸着烟。良元笑着讲:“小冯刚来那阵子,连一笆斗粮食都扛不起来。”小冯什么话也没说。他低头吸了两口烟,站起来说:“俺上庄里看看去。”说完就出去了。我跟良元继续在屋里吸烟。良元说:“小冯这人啥都好,就是私心重一点,他刚才跟俺讲,要把床拉走,俺没同意他。这床都是集体财产,私人哪能拉。”
正说到这里,外头马车来了。小冯和永山也跟来了。几个人七手八脚帮小冯把东西抬到马车上。云梅也从屋里出来帮了一把手。
东西都弄好了,宁元说:“俺们走吧。”良元说:“走吧。”宁元“得”了一声,马车就走起来了。
到这时我还是觉得事情有点突然。小冯对在场的几个人说:“俺走啦。得闲上五河玩去。”冬江讲:“那是,俺们上五河就去找你。”小冯先跟良元握握手,跟站在旁边的云梅、毛丫和毛丫娘点点头,又跟冬江和永山握握手,我俩又互相拍拍肩膀。这时他的眼圈有点发红。良元讲:“常来俺庄走走。”小冯点点头,话还没讲出来,眼泪就下来了。他一扭头,转身就跟上马车走了。
我们几个都跟在马车后头送。一拐弯到了村外。我们几个送到村外。小冯讲:“你几个都回吧。”永山划划手讲:“小冯,常来庄里看看。”小冯点点头。大步跟上马车,跳上马车走了。
我们一直站在村头看他,直到看不见了,我们才回庄。
二十
晚上我把书还给云梅时,云梅说:“晌午还怪感人呢。”我说:“小冯走得太忙了。回来就走了。”云梅接过书,偏着头问:“书看完啦?”我点点头说:“看完啦。俺昨晚上看到天快亮,今个上午又看了一会,就看完了。”云梅说:“你看书真快。”跟云梅在一起说话时,我觉着有说不完的想说的话题。我说:“这本书不是一本。”云梅有点不明白地说:“咋不是一本?有上下两册呀?”我说:“不是上下册。你没看后面的介绍呗?”云梅赶忙往书的最后翻。她一边翻,一边说:“俺还没看到后头。介绍咋讲的?”我说:“最后头的介绍说,高尔基这是自传,总共有三本,前头一本叫《童年》,后头一本叫《在人间》,这是中间的一本。”云梅不太相信地说:“真的?”我说:“这是书上讲的,你还不信?”云梅说:“俺不是不信,俺是有点惊奇。高尔基写了这样多的书。”我说:“看了这一本,不前不后的,不过瘾。张晶晶那还有呗?”云梅说:“俺也不知道。”说完,她就低下头想什么事去了。
我可惜地咂咂嘴。
我说:“现在找书真难。”云梅突然说:“小陈,要不俺去问问张晶晶,她要是有前后两本,俺就借来看。”我高兴死了。我一下子站了起来。急切地说:“你啥时候去?”云梅说:“俺明天走不掉,俺们那组人少了就不好干活了。俺后天去吧,张晶晶可能回城里她父母家了,俺上磬城找她去。”我说:“俺也正想进城一趟,俺跟你一块去行不行?”云梅听了赶忙摇摇手说:“不行不行,叫人看见就不好办啦。”我说:“那有啥子?”
云梅红着脸笑笑,然后捂着脸不说话了。她低着头想了一会,然后说:“俺不能跟你一块去,庄里人肯定得讲。”她停顿了一下,又说:“要不,后天早上俺先走,俺早上就走,俺就说上城里看熟人去。你到小傍晚再上城跟前等俺。”我连忙说:“管。俺后个下午就不去上工了,俺也不跟队里请假,俺就讲搁家里歇半天。到下午俺再过河进城。”云梅说:“管。”
我觉得这件事情很神秘,我觉着云梅肯定也是这样想的。这时,我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我说:“那俺搁哪等你?”云梅半红着脸说:“俺也讲不清。”我说:“俺在汽车站门口的土产门市部跟前等你咋样?俺庄人走不到那里,也看不见俺们。”云梅想了想说:“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