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晚上我都没怎么睡好。我就盼着赶快到后天。早上起来,队里的活都重新安排了,我跟宁元、学东几个跟车去拉胜元家废了的旧墙框子。旧墙框土能当肥料用,敲打碎了,直接拉到地里撒开,就能长粮食。我觉着,啥东西跟人混长了,都能当肥料使。
干了两趟,回到庄里,宁元讲:“歇歇子啦。”我们几个就歪在了废墙墙跟底下。马车在墙根外边的空地上。我们刚坐倒,辕马就不老实了。宁元吆喝了几声,不管用,就不管它了。学东说:“管它弄啥。叫它配去。”我们几个闲无事,就歪在墙根底下看马发情。
右梢马是队里去年才买的小母马,一身黑,皮毛光滑得像黑缎子样的,辕马在它的屁股后头闻到它的气味,看见它翘尾巴欠腚的,就耐不住地带着一整个车,非常壮观地往它身上爬。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一来它两个的身架都还长得可以,比较配对,二来要真爬成了,给队上添个小马驹,连配种的钱都不用出,三来就是个乐子,大家闲了没事干,看了开开心。
二
正在这时,良元披着小褂子来了。他才拐过墙角,就笑嘻嘻地说:“你们这干啥呢?看西洋景呢?”宁元说:“小母马发情,给它配种。”学东接着说:“良元叔,你看你来得可巧,刚进去就叫你看见了,你看你有眼福吧。”良元不让他,良元说:“俺看见不要紧,你看见晚上家去就熬不住啦。”因为学东还没结婚,所以良元才这样说他。
这边正说着话,那边“咣当”一声,原来是辕马过足了瘾,带着车“咣当”一声从小母马身上下来了。学东说:“得叫小母马跑跑。”良元说:“跑过了上仓库拉两千斤小麦,上公社粮站。”宁元听了,嗷嗷叫起来:“这都啥时候啦。”良元说:“公社才通知的。”宁元说:“那俺仨也不够。”良元说:“再给你找两个妇女来。”说完就走了。
这时学东已经把小母马卸了套,在空地上遛了几圈,没叫它撒尿。我和宁元把已经装好的半车土给掀了下去。都拾掇好了,宁元又嘟噜了几句,我们就坐马车去了队里的仓库。
三
良元派来的两个妇女,一个是冬梅,一个是小产娘,都还能干。
她两个已经在仓库里等着了。保管员启元也已经把磅秤推出来了。我们到的时候,启元正跟冬梅说话:“冬梅,队长叫你家去一趟,叫你娘先贴几个死面饼,你几个带着晚黑吃,等会你打队里约十斤小麦。”冬梅说:“俺家也不知可有好面了。前两天就讲去机的,也不知俺娘可去机了。”启元说:“没有先借着。”
冬梅往家里去了,天也不早了,余下我们几个,圈折子的圈折子,挖麦的挖麦,过磅的过磅。马也都老实,兴头都过去了。正干着,咣咣几声锣响,有几个人打仓库边的路上走了过去。我们都住了手看。原来是不认得的四五个人。走在前头的那个,模样精瘦,肩上扛了根棒,边走边喊道:“俺是河东大队的,俺叫邵大千,俺破坏绿化。”他喊过了,紧跟在他身后的一个,五十来岁,提着一面小锣,接了他的音喊道:“俺是老好人,见了坏人坏事不检举,大家不要向俺学习。”跟着就是“咣”的一声锣响。他俩后边跟了两个持枪民兵,我们几个都没见过。宁元讲:“那是哪几个,都是河东大队的呗?”学东讲:“那俩民兵怕是公社民兵,你望那架式,正正规规的。”我们几个眼望着他们过去了,才又弯下腰来干活。
麦粒干燥,麦香清清淡淡的,却混了一股土味在里头。我们干活的时候,日头已经往仓库西头偏过去了。几个人齐伙快干,马车很快就装起来了。马现在都老实得很了,凭着经验,它们也该知道这回是重载了,不比在胜元家拉墙土。
我们干这样的活都有点经验了,往公社粮站送麦,又得排队,又得过磅,又得入库,一会半会回不来。装好车,大伙就都往自个的家里去,拿一两件衣服,防着夜里冷,顺捎也跟家里人打声招呼。
我回到屋里,拿了一件小褂子搭在身上。这时云梅还在地里干活,她的屋门锁着。我喝了一瓢凉水,又解了个小手,才回到仓库的马车边。冬梅家的死面饼已经贴好带来了,闻着就香。几个人都上了车。宁元吆喝一声,三匹马拉了车,就往公社去了。
四
马车出了庄,在路上一摇一晃地走着。前头就望见小石桥和大队部了。大队部离庄还不到半里地,离前庄也不过半里来地,孤零零的一排房子,有个小医院,还有个小卖部。
马车晃晃悠悠地往前走。现在人坐在马车上,比平地高出不少,再看平原野地时,就能看出不少秋天的痕迹来了。车上的人不出体力,渐就觉得凉了,都把带来的厚些的衣服披在身上。才过小石桥,打桥那头走过来一个中年妇女,看见马车,就在桥头那边停住了,等着马车。
原来是胜元家里的。胜元家里的两个眼泡子通红,嘴唇发抖。学东横着眼说:“你咋啦?”胜元家里的扶着马车帮子,跟着马车走了几步,紧张地小声说:“毛主席去世啦……”
我听了吓一跳。我简直不敢相信胜元家里的会讲出这种反动话。我张口就说:“胡扯个熊你!”宁元也扬着鞭子吼道:“胡扯俺抽你!”胜元家里的见我们这样凶,吓得直哆嗦。她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出来。她一声不吭地松了手,站在路边上,弓着腰,缩着头,瘦单单的一个人站着,一直看着马车走远。到马车走得有点远了,她才磕磕绊绊地往庄里去。车上的人都惊呆了。相信吧,这是不能叫人相信的事,不可能的事;不相信吧,这样大的事,吓死她,她也不敢胡编乱说。车上没有一个人说话。也不知道能说什么话,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马车走到大队部旁边,大家也没商量,都一齐往大队部那里看。
从大队部里急匆匆走出来一个披衣裳的人,是队长良元。良元的脸铁青难看,眼眶通红。这时马车已经走过去一点了,良元一看见马车,就紧忙走了几步撵上马车,扶着车帮子跟着走,眼也没看车上的人,嘴对着车前头讲:“刚才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广播了,咱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夜里零点七分逝世了。”说着说着,他就说不下去了,嗓子里直噎。车上的人知道是真的了,冬梅跟小产娘“哇啦”一声就哭出来了。我的眼泪也一下子涌到了眼眶子里,良元瘪着嘴一直跟着车走,走了好一会,他才能讲出话来。他抽了一口气,低声说:“你们到公社下了粮食就回来,不要乱议乱说。”说完他就匆匆返身回庄了。
五
这时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三匹马低着头,跟通人性的样,老老实实,只顾顺路往前走。宁元不明白地“嗨”了一声说:“这咋弄的!”也没有人跟他搭腔,大家都只是呆望着眼前的东西。
路不太好走,都是颠颠坷坷的土路,车上冬梅跟小产娘都眼泪吧嗒的。车到了前庄,打春梅家山墙边过去。前庄现时还是那个前庄,春梅家的山墙也还是那个样子,但看着却不是原先的味道了。庄里走动的几个人,都低头弓腰的,清静得叫人寒心。
渐渐走过了前庄,走在野地里了。前头路上出来个骑自行车的人。快到跟前的时候,那人却下来了,立在路旁,候着马车过去,像是想讲什么话,却又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那人是干部身份的模样,车上也没有人认得他。不知道他是哪个公社的,也不知道他住在哪个大队。马车过去的时候,他抬头望了一眼,叹了一口气,又骑上自行车走了。
他走了以后,路上就看不见什么人了。马车孤孤地慢慢往前走。老远的一个地方才有个庄子。干活的人也都在老远的地里头。
六
马车到了公社,停在粮站的大院里。宁元讲:“小陈,你俩去联络联络呗,俺们在这等着。”我说:“管。”
我跟学东跳下车,上粮站那一排办公室联络去。可能是坐在车上迎风吹,衣裳又没扣扣子,冻着了,我的胃突然难受起来,扎扎拉拉地疼。但我什么都没讲,只是挺直了身子往前走。
我跟学东一块到了那排屋子跟前,一个门一个门地找过去。这时从一间屋里出来一个男的,三十多岁,是以前收过我们队粮食的一个人。我说:“俺队的小麦拉来了,你收的呗?”那人说:“你是哪队的?”我说:“俺是月亮滩队的。”那人急匆匆的,像是忙着要去办什么事。他挥挥手说:“你们先把小麦下在场上。俺马上就去看。”
我跟学东两个又回到马车旁。我说:“粮站叫俺们先把小麦卸在水泥场上。”学东说:“俺们赶紧去拿几把木锨来下,天也不早啦。”说着就往粮库去了。宁元吆喝着把马车退到水泥场上,然后卸了马,拉到树底下拴着。我跟冬梅和小产娘忙着把折子拉开。粮食都卸下来以后,粮站的那个人过来了,在麦堆里掏掏弄弄,又抓了把麦子走了。学东也跟了去了。
宁元说:“俺们歇着等呗。”几个人都在场上坐下歇着了。天有点发灰。场上也还有两挂来送麦的马车,人都闲坐着等。我胃疼得坐不住,又怕叫宁元他们几个看出来,就站起来在粮站里四处走动。走到各处有灯光的屋里,看见里头有人忙活着,忙忙乱乱的,也不知道是忙的什么。
不觉天就黑透了。回到马车边上,正好学东回来了,他手里端着个土黑瓷碗,说:“咱先吃饭吧,人家忙得都顾不上俺们。”这时院里的灯都亮了。我们几个围坐在一圈。那个黑瓷碗里是鲜红的半碗辣椒酱。宁元说:“行,这东西下饭。”冬梅打包里拿出一摞死面饼,饼都早已冰凉了。我拿起一个,抹上辣椒酱就吃。几个人也不讲话,“咔咔”地只顾吃。吃完了,又轮着上压水井喝了一气凉水。马也都饮了,喂了草料。
七
到夜里九点多才有人给我们过磅进仓。
我们进的这是一个临时的仓,跳板悬在空中一二十米长,七八米高,人走在上头,颤悠颤悠的。冬梅和小产娘在底下装笆斗,我们三个男的往仓里扛。我胃疼得直冒冷汗,扛第一笆斗差点就没扛上去,出了一身冷汗。我咬着牙,一句话也不讲,一挺劲又扛起了第二笆斗。走在跳板上,我觉得我都快要栽下去。我使劲咬住嘴唇,在心里默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一直扛到仓顶,哗地一声把一笆斗粮食倒下去了。
我身上的汗出得跟淌水的样。但是从仓上下来时,我的胃一点都不疼了,身上是一种特别舒服的感觉,精神也非常抖擞,觉得浑身都是劲。我们一鼓作气把两千斤小麦都进了仓,然后套上车,空车往回走。
秋夜凉凉的。三匹马跑起来很轻快。我在心里急着想要回去。不知道家里头现在怎么样了,也不知道云梅正在干什么。我想早点跟她说说下午知道的事,但我又想,她可能已经知道了。
八
我们回到庄里,一庄的人都没睡觉,都正聚在我们那院里开会。庄里显得很沉重。我们几个二话没说,赶紧在院里坐下来听。云梅也坐在人群里,她跟毛丫娘坐在一起,表情跟别人一样严肃。
我们到的时候,良元正在布置任务,这次他讲得很有条理,一点都没有生枝生节。
他说:第一项,是把庄里的地、富、反、坏,都集中起来,从明天早上开始,由专人负责看管,统一到地里干活;第二项是,民兵都得作好充分的准备,保不准大队、公社和县里就有行动任务下达,要随时能够出动;第三项是,全队抓紧秋收秋种,把地里熟了的庄稼收回来,打净收好,把该耕该耙的地都耕好、耙好,该下肥的也下好肥,作好种小麦的准备。打阳历上讲,现在是九月上旬末尾了,收种的季节都到了;第四项是,从这会起,任何人不准办喜事,不准唱歌,不准放炮,不准穿鲜艳衣服,不准穿红衣服,最好穿白衣服或者素青衣,每一个人都要戴黑纱,不准铺张浪费,大吃大喝,没有大事,最好不要乱串门走亲戚,大家要多听广播,不准传小道消息。
会议开得紧凑有秩序。没有比这次会开得再安稳的了,以往开会,不是你放臭屁,就是他出洋相,要不就是逗笑话,队长的话大伙听了也得打半个折扣,有时故意提问题刁难他,有时男女之间还讲些荤话,干些荤事,惹得大伙笑得肚子疼。这次会,不管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个个都坐得笔直,神情都非常严肃,听了队长的安排,没有说半个不字的。会开到十二点,良元说声“散会”,大伙立刻散了去。散去之后,不到十分钟,庄里就安静了,没有一个人大声大气地说话,更没有吵吵嚷嚷的现象。散会后,队长良元、副队长永山和会计冬江几个人,都留在我的屋里没有走。良元说:“小陈,你明个先管一天地富反坏。一有风吹草动,这些人就不老实。叫他们集中在地里干活去。”我说:“管。”几个人都在床上、板凳上坐下了,我把收音机打开。大家都闷着头吸烟,也没有多余的话讲。收音机里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哀乐,一遍又一遍地播放《告全党全军全国人民书》。大家心里都坠得受不住。一遍一遍地听,听到很晚。良元讲:“不能再听了。再听就受不住了。”我把收音机关上,大家还是半句话都讲不出来,都把头埋在裤裆里吸闷烟,后来,又都叹了口气,爬起来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