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员也都来齐了。良元站在灯底下说:“咱们今天开个批判会,批判地主分子新广元妄图破坏革命大好形势的企图。新广元,你安的啥心!公社三番五次通知,不准一个人留在屋里,咱队里也吆喝了半天,你赖在屋里就是不出来。你想干啥?嗯?”冬江讲:“你想向革命群众示威吗?!”永山讲:“咋拉咋讲你都不出来,你还想顽抗到底?!”新广元犟犟地低着头,一声不吭。看到他这样,我很生气,我揭发说:“新广元一点都不老实,昨天就说拉肚子,蹲在沟里屙屎,半天都不出来,拒绝劳动改造!”永山说:“冬梅,你讲讲。”冬梅也是个基干民兵,听见点她的名,就说:“阶级敌人猖狂向无产阶级进攻,咱们坚决不答应!”云梅接上了说:“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学家说:“对,俺们决不能答应!”良元说:“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阶级敌人还把眼睛睁得很大,暗中窥探方向,以求一逞,俺们要随时提高无产阶级的革命警惕性!”永山喝问道:“新广元,你还有啥话说!”新广元低着头,蚊子一样地说:“俺不老实,俺猖狂向无产阶级专政进攻,俺必定碰个头破血流。”
新广元终于被批得把头低下去了。永山说:“胜元,你再讲讲。”胜元正在人堆里吃烟,被永山突然一点,弄得一愣,吭吭哧哧讲不出话来,人堆里有些娘们捂着嘴笑。永山严肃地说:“不准笑!胜元,你住在他家隔壁,他睡在屋里,你知道不知道?”胜元吭吭哧哧地讲:“知道。”永山说:“知道你为啥不斗争?”胜元结结巴巴地讲:“俺,俺睡死啦。”冬梅讲:“睡死了你咋还知道?”又有些娘们捂了嘴笑,都不敢笑出声,笑一下子马上就敛住了。胜元答不出来,学东说:“你原来不是小钢炮吗?俺看你现在是小闷炮!”良元说:“你想搞阶级调和,做老好人。”大伙都一起说:“俺们革命群众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永山说:“谈谈你的活思想!”胜元低着头说:“俺阶级立场不坚定,见到坏人坏事不敢斗争,想做老好人,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冬江讲:“欢迎你重新回到革命队伍里来。”
批判会继续进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了不少。在大家发言的时候,班子的几个人商量了一下。等批判得差不多时,良元站起来说:“新广元已经臭不可闻了,今天的批判会暂时开到这里,宣布几条措施,第一,四类分子新广元必须在外面睡觉;第二,四类分子新广元明天必须参加劳动,不准请假;第三,四类分子新广元每天要向干部汇报一次活思想。”又讲了一些地震方面的事,才散会。
二十一
天气一直都很好,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大批促大干,地里的庄稼也收割得很快。
地震到第二天下午还没来。良元到公社开了一次会,回来说,公社正在布置灵堂,有些大队也设了灵堂,过几天,等候公社的通知,全队社员要到公社去吊唁。冬江到城里去了一趟,回来说,城里的商店绝大多数都关了门,有些商店门口摆了小摊子,卖些香烟、糖、酒、盐,工厂差不多都停工了,城里到处都是防震庵子,机关里的人都在传达防震文件,组织抗震学习。良元、永山、冬江几个人碰了几次头,进一步落实防震抗震措施。社员家有条件的,都在门前空地上搭了草庵子,没条件的就拿凉席在床上架个拱形棚,或者就在树底下睡。
这天下午发生了一件事。云梅她们一二十个社员上南湖地里干活的时候,发现有几只野老鼠搬家,大老鼠带着小老鼠,突突突打路上跑过去了。经过这一段学习文件,大家都了解了一些地震情况,知道动物有异常变化,可能是地震的前兆。情况报告到庄里,良元立即决定,大家回村保家,把该拿的东西都拿出来,人一个也不准留在屋里,牛、猪都牵到外头拴。又派冬江到大队和公社报告。
公社接到报告后,立刻在广播里广播说:月亮滩庄发现了异常情况,老鼠白天大搬家,可能是地震前兆,各大小队要立即组织社员撤到屋外,屋里不准留人!各村顿时忙得鸡飞狗跳。
晚饭前,云梅过来跟我说:“陈军,俺想回家看看。”我觉得有些意外,马上站起来说:“回家看啥?”云梅扭着手说:“俺就是有点想家了,也想看看城里的情况。”我觉得云梅的想法跟我想的差不多,就点点头说:“你啥时候走?俺去送你。”云梅脸一粉,轻轻地说:“俺想明天早上走。”我突然觉得有点孤单单的。我说:“俺不想叫你走,俺一个人在这孤单单的。”云梅低头想了想说:“那俺就不走了。”我说:“你还是走吧,你要是走了,俺过几天也回家看看。那你啥时候回来?”云梅说:“俺过了十八号就回来。”我点点头。过了一会,我说:“你晚上还在良元家的地震庵子里睡的呗?”云梅说:“就是的。”
又说了一会话,云梅说:“俺走了,时间长了叫人看见就不好了。”云梅回屋拿了两样东西就出去了。
二十二
这天晚上,庄里的人都睡了以后,我搬了方桌在院子里,点上一盏煤油灯,把《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的最后一篇文章读完了。我是从二月五号立春这一天开始读《毛泽东选集》第一卷的,中间又穿插着读了不少别的书。读完后,我整理整理思路,就坐下来写读书笔记。
写完了,我还是不想睡觉。想了想,另起一行又写:防震,搞得很紧,几乎每家都搭了小庵子。它大多是这样的:往地下挖一点,然后用木棍搭成人字形,盖上草,抹上泥,在出口处挂个小草帘子。
刚刚抹好泥的庵子,看起来漂亮得很。由此可见农民的匠心,对工作认真负责的态度(当然,这是自家的事,集体工作不一定完全如此)。
还有的庵棚是圆形的,这种棚不用棍,只用苘杆,苘杆下端埋在地里,成一圆形,上端则扎在一起。
农民大多数对地震很怕,晚上早早就钻到庵子里去了。晚上可以看到星星灯光在每个庵子门前闪烁。黑夜沉沉灯光闪闪。这种事情,反映了农民的一种什么思想呢?他们革命的不彻底性是否能从这儿反映出一点?觉着心里的话都讲完了,我才收拾起书本,到凉床上去睡觉。
二十三
天快亮的时候,哗哗地下起了雨。
雨很急,一下子把庄子浇乱了,一片哭爹喊娘的声音。在外面睡觉的,都急忙搬了凉床子往屋里跑。我也赶快进了屋。
我想,幸好这时天就要亮了。要是在半夜下起了大雨,人们回到屋里睡觉,地震一来,跑都跑不掉,听说唐山地震就是下大雨的时候发生的。我没有再睡觉,而是站在屋门口等云梅,因为我觉得云梅可能也快该起来进城了。我把门大敞着,看着外面的雨。才看了十来分钟,云梅就打着伞,打外面“叭叭叭”地跑进院子里来了。
云梅一进院子,看见我站在屋门口,脚下一楞。我大着胆子说:“云梅,你叫俺送你呗?”云梅赶紧小声说:“俺不叫你送,叫人看见丑死了。”我说:“那你自己也不怕?”云梅说:“俺表叔送俺过了河再回来。”我没有话说了。云梅在雨地里站了一会。我俩对看了一眼,她就开了门进了屋。
云梅在屋里收拾一两分钟,拿了个草绿书包出来了。她看我还站在屋门口,就站住了说:“陈军,俺走了。”我点点头。我想送她到门口,又怕叫人看见了。我站着没法动。云梅也站着没动。过了一小会,她突然走过来,走到我的面前。我一把拉住她的手,她也紧紧地拉住了我的手。我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站了一小会,云梅低着头说:“俺走了。”
说完,她抽出手,就转身走了。我站在原地一动都不能动,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直到云梅走出了院子,我才精疲力尽地回屋倒在床上。
二十四
这一天没有什么事情,也不能下地干活。良元和冬江打吃过早饭就在我屋里坐了。良元歪在床上吸烟,冬江蹲在门扇子旁边打盹。我坐在小方桌上。我的香烟吸完了,就跟良元一块卷烟吸。烟叶子孬,又是拿报纸卷成的喇叭烟,一股子报纸味道,吸多了嘴里又粘又苦。坐着坐着,三个人迷迷糊糊都睡着了。这一阵事多,都乏得很。
秋雨哗哗地下。间或还飘些雾毛子,飘得没个边际。我醒过来,也不想动,就呆着眼望门外的雾雨。
院里跑进来一只小花猪。花猪一点点小,还不知道对错好歹。它进了院先哼哼着,东拱一嘴,西拱一嘴。拱到开着的房门边时,看见冬江靠在门上打盹,就停了哼,站直了,考虑该咋样办。站了几秒,就伸嘴去拱冬江的裤裆,把冬江“哎哟”一声拱醒了。小花猪吓得一掉头窜多远,直窜出院外去了。
良元被冬江“哎哟”醒了。睁开眼说:“啥时候了?”我说:“还早来。”说着话,雨慢慢就停了。我们在屋里一眼一眼地看着雨停下了。良元讲:“拾掇拾掇就该种麦啦。地里也收得差不多啦吧?”春江说:“差不多啦。天晴就快该能种麦啦。”良元讲:“咱们往地头望望去。”三个人赤了脚,都把鞋留在屋里,叭嗒叭嗒地踩进了泥地。秋雨刚浇过的土地又软又酥,脚一踩进去,土就变成泥了。人一走到外头,觉得心里好舒畅,一点都不闷了。脚下踩着的泥水,因为是秋雨泡过的,所以有一些凉意。
我们走出庄子,走到庄外的田地里。天上的云彩还有些厚,有些发黑。地里的高杆庄稼差不多都收尽了,有些收得离离拉拉的,只有少数地块收一大半,剩一小半,也不太碍眼了。新汴河堤上的树,都清清亮亮地显出来了。地也耕翻了不少。春江讲:“今秋雨水怕少不了,旱了一夏了。”良元讲:“下点雨也好,只要不做成连阴天。”
我们仨一直往地的深远处转去。……在地里叭嗒叭嗒转了老大一圈,脚上、腿上弄得都是泥,转到过了正晌午,三人才往庄里回来。
二十五
晚上八点正,广播喇叭里又播出了一个通知:接到地区的通知,戒备令解除。但各生产队仍要提高警惕,以防地震的突然袭击。
这则通知一播出,庄里又忙乱了一阵子,睡在外头的人都把东西往家里搬,把鸡往鸡窝里塞,猪也都赶到猪圈里去了。忙乱了好一阵子,才平歇下来。地震的事慢慢就过去了。秋收秋种正在忙的时候,人都不往这上头想了。眨巴眼就过去了好几天。
二十六
九月十七日这天,是各大队、生产队按规定时间到公社灵堂吊唁的日子。
原来说是队里八点钟集合统一安排去公社的。本来在乡下也没有个钟,也没有个点,时间都是大估摸,差不多。以往乡下的早饭,八点恐怕还正在锅里煮着。但九月十七号这天,早早地各家都吃过了饭,也没叫队长、会计吆喝,才七点多钟,各家的劳力,都穿得齐齐整整的,左臂佩着黑纱,胸前戴着白花,来队屋跟前集合了。
根据公社的要求,各队的男女劳力都要参加,年龄大的,或是身体不好支持不了的,可以不参加,一个是考虑人数太多,时间不够,吊唁不完;再一个考虑是各队到公社都要走一程子路,多则二三十里,少则七八或五六里,年岁大的,身体弱的跟不上,拖拖拉拉的不整齐,不好管理;第三个考虑是年岁大的,身体弱的,在悲痛之中假如支持不住,公社医院条件差,不一定能抢救。但是到集合时,那些年岁大的,从旧社会过来的,身体弱的,还有连牙也不剩几个的、拄着棍的五保户,都来了。冬江说:“你们都回去,俺们这是去给伟大领袖毛主席吊唁,你们再倒下了,俺们抬不了你们。”胜元家老头讲:“俺们不叫你抬。俺们也活够了。毛主席都一撒手去了,俺们还活得滋滋润润的弄啥。”说完,“嘿”了一声,一跺脚,一低头,鼻涕眼泪就下来了。老五保山元气得嘴唇发紫,手发抖,哆哆嗦嗦地拿手里拄的棍指着冬江骂:“妈拉个B冬江,你好了疮疤忘了疼,俺给地主干活那会,要不是俺省口粮食给你娘俩,你球毛都不剩半根了!你不叫俺去,俺就搁你身上碰死!”说着就往冬江身上直撞。冬江惹不起他们,忙去跟良元商量。良元也没法子想。只好说:“叫宁元套车,拉他几个去。再派几个人跟着。进灵堂要是不行了,赶忙架他们出来。”
于是队里专挑了几个人跟着老五保、老社员,有子女媳侄的再叫子女媳侄跟一个,五保的由队里派个人跟着。来的男人有好几个穿了蓝中山装,基本上都是粗布的。哔叽什么的极少。就是这些衣服,平常也都压在箱子底下,舍不得拿出来穿。女人大都穿着黑裤子、粗白布褂子,脚上还都穿了白鞋,有的头上还包着白毛巾。白鞋都是女人自个的手工,原先有的,就手就穿上了,原先没有的,公社通知了吊唁以后,她们都起早贪黑地做,软帮软底,都赶在十七号以前做好了。还有不少妇女给家里的男人每人都做了一双,连小孩也都做了一双。
队屋外头黑压压的一片人,都是黑白两色。哪个也不多讲半句闲话,多做半个小动作。也不像平常那样,站没个站相,坐没个坐姿,东倒西歪的。这会大伙都齐刷刷地站着。
时候还早。冬江说:“良元,要么早些去,路上拖拖拉拉也就差不多了。”良元说:“管。”决定了,良元就转向大伙,高声说:“咱们这回上公社,给伟大领袖毛主席吊唁,人人都得遵守纪律,有哪个犯了纪律,给咱月亮滩队丢了人,回来就没他的好日子过!一切行动都要听指挥,到公社人家都安排好了,叫咱咋样咱咋样。咱去几个人,回来几个人,一个不准多,一个不准少!”
良元说完,一队的人都上路了。马车拉了那些老头和老婆子在前头走,马脖子上都扎了白花,还由冬梅和腊梅架了一朵大白花坐在车前头。后头一个庄的人都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