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磬西闸离城还有三四里路。我们都把背心撂在肩膀上,甩着手,走得十分带劲。我们沿着公路走。公路上的柏油都叫太阳晒化了,软稀稀的。一出城,我们就看见城外不远处墩墩实实的凤凰山了。凤凰山是传说以前有凤凰落过,所以才叫凤凰山的。
经过半个小时的疾走,我们来到了磬西闸。
闸上游的水又深又清,我们看见这么好的水,禁不住又欢呼起来:“乌拉!乌拉!”——这是我们看《列宁在一九一八》等苏联电影看多了的缘故。水里有一些小孩和小伙子在游泳。但是一个女的都没有,要是有女的,游起来就放不开了。水里的人看见我们来了,赶紧都一个个上岸避开了。我们甩掉手上和身上的衣服,只穿一个裤头,一个饿虎扑食,“扑通扑通”都跳进了水里。
水面有点温,但水里很清凉。我们几个人像发疯了一样,把水搅得乱翻,一个个都往河中心游去。游了一会,陆续又都回去了,只剩下我、李孟一和袁志强。河面非常宽阔。我的劲头非常大,我使劲游着,不一会就游到了河对面,接着李孟一和袁志强也游过来了。
我们三个人站在水里,搓搓身上的灰泥。李孟一说:“晚上咱们看戏去。”我说:“啥戏?”袁志强说:“泗州戏,《送粮路上》,地区泗州戏剧团来演的。”我说:“俺不去了。俺晚上还得上一个亲戚家去。”他俩咂咂嘴。歇了一会,我们三个人又哗啦哗啦往北岸游去。游到河中间时,袁志强说:“河当中水干净,喝几口水解渴。”他这么一说,我们还真都觉着渴了。我们三个人踩着水,用手把水皮子上的一层水拨开,然后把嘴贴上去,咕嘟咕嘟喝了个痛快。水喝到肚子里真舒服,又凉快,又甜丝丝的。
十三
晚上凤凰饭店的食堂开饭早,吃过了饭太阳才刚想往下落。吃过饭我就上邮电局我的远房亲戚家去了。
我一边在街上走,一边想着我以前在书里看到过的一个破案的故事。不知因为什么,一听到刘新民的对象出事的消息,我就老想到那些破案的事。
那个故事是这样说的:树林里发生了一场战斗,一辆新式坦克被击毁了,侦察机关估计敌人一定会来偷取里面的零件的,于是就派人埋伏在坦克附近,等待敌人上钩。侦察人员在树林里埋伏了三天三夜,敌人也没来。指挥机关觉得奇怪,派人到坦克里一看,零件已经被敌人偷走了。原来敌人是从坦克背后侦察员看不见的角度来的。
到了邮电局,我进门就喊了一声:“大哥。”大哥一家都才刚坐下来吃饭,大嫂见是我来了,高兴地说:“陈军来了,赶紧坐下吃饭吧。”我找个地方坐下说:“俺吃过了。”大哥说:“咋吃过了?”我说:“俺被知青办抽来写材料,住在凤凰饭店,吃住都是统一的。”大哥和大嫂“噢”了一声。我说:“大哥,想骑你车子出去一会,明早就送来,你不骑呗?”大哥说:“你骑你骑,看在邮电局里,还能没有车子骑?”
我骑着车子上了街,出城一直往汴河闸骑去。
骑到闸桥边上,我下车找了个戴手表的,问了他一声:“请问现在几点了?”
那人抬起手腕看看表说:“七点半。”我谢过他。推着车子上了闸桥。这时天色离我设想的时间早了些。天蒙蒙的,刚想往黑里头去。我站在闸桥上看了一会水,然后到了桥南,在花池边上扎了自行车,点了根烟来吸。桥头边凉快不少。河里的凉气往上升,四下洇散,人身上就舒服多了。我半声不吭地吸了一会烟,眼见着天色往黑里去了,路边的几个小店都拉着了电灯,公路也不大能看得清了,公路上的人、车都稀溜多了。我觉着这时候还有点早。我又摸出一根烟来,把一头弄空,接在刚才吸的那根烟的烟屁股上,接着吸。我身后的白杨树飒飒地响着。
十四
我吸着烟的时候,路边商店里有一家人,先把店门前的空地拿凉水浇透了,然后搬出桌椅板凳、稀饭馒头,就着小店里的灯光,吃起晚饭来。那是两男两女,原来就是夫妻俩带俩小孩。
我坐的地方离他们不远。听见那一家人香喷喷地吃饭。一边吃,一边那个男人讲:“小官,俺出个题考考你,看你在学校里到底学得咋样。”那个小男孩一点都不在乎,把腿翘在板凳上说:“你考你考。”男的说:“是个破案的事。有一个大仓库,仓库里啥都有,吃的,喝的,用的,玩的,想要啥有啥。仓库前头有个值班室,值班室里挂着一个大钟,值班室里有个老头看仓库。”
男人停了停,接着说:“这一天是大年初二,仓库一家伙叫小偷偷了,全部偷了,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玩的,都偷完了。公安局来调查,问老头:夜里你可看见有啥人来过?可听见有啥大动静?老头说:夜里俺听见仓库里有响动,俺爬起来打窗户往外一看,只见月光底下有十几个小偷正往外扛东西,俺回头看看墙上挂的钟,正好十二点正。公安局的人对老头说:小偷就是你自己,抓起来!小官,俺问你,公安局凭啥讲小偷就是老头?”
男孩歪头想了想,叫道:“那老头态度不好。”男人慢吞吞地说:“不对,老头态度好得很。”男孩又叫道:“老头出身不好。”正在吃饭的女人“噗嗤”一声笑出声来。男人顿了一下,板着脸说:“也不对,老头出身好,根正苗红,解放前受过地主资本家的压迫,是个苦出身。”男孩想了想,又叫道:“他没锁好门。”男人道:“不准瞎猜!”男孩“咩”地做了个怪样,想一想又叫了起来:“他变修了。”男人说:“他是变修了。俺问你公安局咋知道他变修了的?”男孩接上叫道:“公安局有照妖镜!”男人没说话。男孩接着喊道:“拿照妖镜一照,啥都能照出来!”男人勃然大怒,“啪”地一拍桌子:“笨蛋,照你个猪脑子!”男孩吓得扔了饭碗跑多远。跑到了闸边的堤上站着,继而就无所谓地嚎起了歌子: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
十五
我扔了烟头,起身往小店去,唤女人买一包烟。
烟买好了,我做成顺嘴的样子问:“现在几点了?”那女人往商品架后面去了一趟,回来说,“八点二十”。我谢了她,出来装好烟,骑着车子上路了。我先是顺着大公路骑了三四里地,然后车头一拐,下了大公路,上了乡间的一条土路。土路也不算小,只是不很平整。初始我骑得稍慢些,等适应了,就骑得快了,“哗哗哗哗”地往前直蹬。夜色浓郁。但到底是夏夜,天晴得好,有些星在天上,天地之间就有些微弱的光亮,路上也朦朦胧胧能看见发白的路形。
我使劲往前骑着。乡间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一路骑过去,过小桥,过洼地,打村庄边擦过去……忽然就望见前头的千湖庄了,过了一两块红芋地,又望见千湖庄庄头的一排房子了。我下了车,把车扎在路边,到路边的沟沿上坐下,估摸了时间,就打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来吸着了。
这段路不近,又是拚命骑的,现在我还有点发喘。我吸着烟,眼望着朦朦黑影里的村庄。
村庄里的灯火已经很稀了。庄里的人家差不多都吃过饭,歇着了。我想起刘新民带我来的情形。那是冬天,其实那时候刘新民跟她认识才一个多星期,刘新民对我说,他俩是在回速州的公共汽车上认识的,第二天她就上刘新民家去找刘新民了。我们进村时她正在案板上擀面条。她人不算太漂亮,但两个眼睛很大。吃过晚饭以后,刘新民明目张胆地对我说:“陈军,你先走吧。”刘新民小声跟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正背对着我们,拿一把大木梳子梳头发,好像就是在准备干什么事的一样。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一个人赶夜路回了月亮滩庄。我吸完一支烟,又掏出一支来接着吸。其实我并不是非吸烟不可,我是想用这种办法来计算和消耗时间。烟火在夏夜的田野里一红一红的。现在田野里渐渐起了一些凉快的夜风。风吹在田野的庄稼地里,发出沙沙的声响。
吸完两支烟后,我就站起来了。我觉着我吸烟的这段时间差不多够了。干什么都够了。我爬起来上了车子往回骑。像来时一样,我仍然拚命地骑。夜色更浓了。路确实不太好,车头经常拐到坑洼的地方,并且蹦跳起来。
十六
我回到了大公路上。回到了闸桥南端的花池附近。其实我在学校里就听说了月光破案的故事。答案再简单不过了:大年初二怎么会有月光呢?
现在花池边的那几家小店早就关门睡觉了,有一个人睡在外面的凉床上,打着呼噜。我一点都没停,“嚓嚓嚓”就骑过去了。很快就过了闸桥。
过了闸桥我还是一点都没停。我一个劲地往前猛骑。很快又进了城。
进了城我继续往前猛骑。城里除了很少的乘凉人以外,路面上很空。我一直冲,一股劲地冲出了城市。
现在我又来到了野外。我夸张地“嗨哟嗨呀”地打着号子往前骑。
我一直往泗州的方向骑去。大公路平坦多了,虽然路有点弯。我在拐弯的时候使劲把身体往里倾,就像杂技师的那种把戏。田野显得又深又远。整个大地都在睡觉。一到这种时候,我的心情就激动起来。我觉得我的路,我自己的路,还很长很远,还有很多我想都想不到的事情会出现。我渴望它们的到来。我要张开双臂迎接未来。
公路边现出了一片黑黑的影子。我知道那是虞姬墓,就是项羽的女人虞姬死掉的地方。但我没有停下。我还是拚命地往前骑。过了虞姬墓就是泗州的县界了。我一直冲出县界,一直冲到上马铺。上马铺是公路边的一个小集。在上马铺的村东有一条往南拐的土大路。我拐到了土大路上。路又不好走了。只是这一段路并不长,只有三四里地。我歪歪倒倒地往前骑着。很短的时间,我就看见前面黑黝黝的村庄了。那就是旗杆庄。我气喘吁吁地在庄外停住,看着村庄。我现在差不多都相信我的判断了。我想时间对刘新民来说是足够了。我甚至想立刻就进村去找刘新民,立刻把他喊醒,问他个明白。但是我控制住了自己。我看着村庄,呼吸着平原深夜里庄稼棵子的气息。然后我就上了车往回骑。
现在我骑得慢多了。我也觉得饿了。我回到上马铺。上马铺的一家稍大些的店还开着门。但并不是为了卖东西而开的门:店里的人搬了个凉床堵在店门口,正在呼呼大睡。我喊醒他,对他说:“买一盒饼干。”
那人迷迷糊糊地起来点着了灯,灯光昏昏黄黄地在乡村的夜里闪着光亮。“二两粮票,九分钱。”我把粮票和钱递给他。“请问现在几点了?”那人把灯端在货架上瞅了瞅说:“一点半了。”我谢了他,拿着饼干上路了。我一边骑车,一边吃饼干。我慢慢骑着。村庄一个一个地过去。已经很晚了。我回到了凤凰饭店。我先把自行车扛到楼上,又到洗脸的地方喝了一肚子凉水。我的眼睛快要睁不开了。我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间,上床就睡了。
十七
第二天早上一起来,郑小江就问我:“陈军,昨晚你啥时候回来的?”我说:“一两点吧。”郑小江说:“昨晚你刚走,丁秘书和乔主任就来了,说时间紧,会议可能要提前召开,叫咱们今天上午就下去,昨晚又组织俺们学了个把小时的文件。”我说:“昨天咋没通知。”李孟一说:“不要紧的,昨晚俺们差点都看戏去了。”我说:“今天上午都走?”郑小江说:“都走。”袁志强说:“等一会咱们一块上知青办去,还得开介绍信,还得借钱。”
吃了饭,我赶紧先走一步去邮电局还了自行车,然后又回来跟大伙一道去知青办。
早上天气还不太热,知青办的人都已经上班了。丁秘书一见我,就对我招招手说:“陈军,你来一下。”我跟着丁秘书上了二楼,进了主任办公室。主任办公室里坐着一个胖胖的中年人。丁秘书说:“陈军,这是咱们乔主任。”我说:“乔主任。”乔主任一连声地说:“小陈,坐吧。”我觉着他很亲切的。我找了个地方坐下。乔主任说:“小陈,昨晚你不在,大家学习了文件,布置了任务,决定你到黄湾公社去,写黄湾公社青苗大队的知青小组,他们叫青年队。你从丁秘书那里领几份学习材料,你自己学学,多领会领会精神实质。再从会计那里领三十块钱,再开一张介绍信。到黄湾公社以后,先去找公社的郭秘书联系。”
我一个劲地直点头。
交待完以后,丁秘书领我下了一楼。开了介绍信,借了三十块钱,又领了几本学习材料:两本上海出版的《上山下乡》,一本地区知青领导小组编印的《知识青年先进事迹材料汇编》。手续一办完,我们马不停蹄就去了长途汽车站。这时已经是上午九点了,还不知道能不能走得掉。
十八
盛夏时节,坐车的人少了许多,但因为长途汽车班次太少,大部分又都是过路车,所以人还是显得拥挤。
我算是幸运的。我刚买过票,售票窗就“啪”地一声关上了。后面的都得等下午的车了。郑小江、李孟一他们都是另一路的。他们的车根本就没来。我说:“那俺先走了。”袁志强说:“你先走吧。俺们继续排队,要是现在不排,下午都走不掉。”
我拿着车票去了剪票口。又排了一个队。候车室里闷热难熬,空气里一股酸馊味。我的衣服早湿透了,但我依然兴奋得很,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花公家的钱,为公家办事,又是独立去办一件事。我什么样的苦都能吃,也愿意去吃。
车终于来了。是从泗州发来的车。车上有许多人,上了车只能站着了。我找了个靠近窗户的地方。车慢慢开出车站,开出了城,开到了磬西闸上。我看着窗外的景象,看着那个开着门的小店。车转个弯下了大堤上的公路,上了另一条公路,一直往南开,开到了田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