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时分,正是一片春光大好。
清风拂过,杨柳微动,一尾柳叶儿飘然落在树下的石桌上,本应是闲适无比的时刻,却被两个相互对峙的人搅了这份闲情。
“多谢师兄相救。”纪云清抱拳一拜,神色略有歉疚。
“云清,你为何要偷偷行刺小姐?”木羽筠面色冷峻,之前在清尔面前的温柔荡然无存。
纪云清垂首不语,苍白的脸色隐隐透着些倔强。
木羽筠不怒反笑:“你以为我是为了救你才瞒着小姐的吗?”
看着纪云清霎时放大的瞳孔,他轻轻勾了勾嘴角,神情却冰冷异常:“如果你的事情被抖到皇上那里,整个云府都可能因此被牵扯进去。”
这话宛如铜钟震耳,让纪云清一时回不过神来。
“一堆已经泯灭在沙土中的秘密,快要被遗忘,但因为有个人在沙地里翻找,将某一线索给揪了出来,这样,环环相扣,所有的秘密都会大白于天下。”
木羽筠顿了一下,无波的目光投向身边的少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兰家灭门一案刚刚结束,兰茵被师父藏于府中,皇上因听不到她的消息便作罢了。如若此番刺杀一事败露,小姐藏于此处的秘密被揭穿,怕是整个云府都要遭殃。
纪云清的面部有一丝惊惶闪过,又竭力恢复平静。
“你入府的时候,我便感觉你目的不纯,可没想到,你竟如此心急。”木羽筠的眸色渐渐转深。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他便识破了纪云清来山上的意图。
提起纪云清,他确实是这里最后一个拜入师门的人。
师父带他们归隐首阳山的途中,正值洛阳战火频仍,有山路被战场上的将领下令切断,他们一行人正赶路,便只好停了一日。
谁知第二天太阳落山,云端回马车的时候身边竟跟了一名少年,那人长相偏清秀,只是一副文文弱弱的样子令众人看见了略感惊讶。
师父收徒弟的口味什么时候变了,难道开始重文墨方面了吗?那他们这群以武谋生的人还不得喝西北风!
木羽筠对纪云清的偏见一直持续到了首阳山上的第一次较量,众位师兄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都想争个好名次。
对于纪云清,他根本没有抱任何期望,只等他首轮被刷后鼓励他开始潜心练武。可谁知,这小子竟然一路撑到了第三轮。
木羽筠散漫的目光开始有了焦点,看来这个小师弟绝非普通人,也难怪师父欣赏他,还收了做关门弟子。
接下来的打拼中,木羽筠都细细地观察了纪云清的动作,明明整个人透着浓浓的书卷气,但使的拳法却走的野路子,一片杂乱无章。
他不禁皱了皱眉,这种拳法自己可从未见过。
耐着性子又看了半晌,竟摸出了点门道,那拳法看似眼花缭乱,却也勉强算遵循着一套规律,只是他的一招一式都在沿着轨迹的边缘险险行走,仿佛稍不注意便会跌出界限,露出破绽。
纪云清的“逆袭”之旅终究在第三轮败下阵来。
木羽筠了然,他定是之前在民间学过武,而且是混迹于不同的派别,各学了点皮毛,最后将所学混杂于一起,便成了这不伦不类的拳法。又因为没有领略到精髓,所以只能半路败北。
如今看着纪云清尚青涩却透着不甘的面容,木羽筠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师兄,我只是要让她受伤,并不打算危及她的生命。”纪云清的话语里波澜起伏,还微微带着一点赌气的意味。
这次刺杀,他根本没有下狠手,投出的短箭也不是刺向清尔身体关键部位。
目的?只是因为他恨她,恨这个锦衣玉食的女子,即便被灭门全族,她依然活得自由自在,甚至失去了记忆,忘却了他们之间的仇恨。
木羽筠敛目,没作理会,却是在思考另一个问题。
小姐的模样与之前丝毫未变,今日却为何让他觉得很是陌生,除了性格,连心智都与之前不太一样了。尤其是差点抓到“凶手”的那一刹那,似乎是……变聪明了?
“啊——嚏。”正在归途中匆匆行走的清尔忽然停步,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可怜跟在身后的白苓一个不防便撞在了清尔的身上。
幸亏走在前面的知远敏捷地扯了一把清尔的衣襟,才避免了两人摔倒在地。
这是谁在背后偷偷议论她呢?清尔揉了揉酸楚的鼻尖。
就要迈进初水阁的门槛,清尔像猛然间想起了什么,又堪堪停了下来,白苓也立刻收了步子。
好险,差点又撞到小姐身上。她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暗自松了口气。
清尔心念微动:“去留仙园。”说罢掉头便走,这回连知远和明锐都没反应过来。
他们小姐真是想一出是一出,但埋怨归埋怨,两人还是不自觉地跟上了她。
刚跨进留仙园,一股清凉的气息扑面而至,成片的树荫遮挡下,阳光半明半暗地掩映着,真是个乘凉的好地方。
可院落,凉亭,都无半点人影,寂寂无声。清尔不觉撇嘴,师父这里也太孤寂了些吧。
从屋外探头少许,便听到里面一缕清朗的声音传来:“不用看了,进来吧。”
又被发现了。清尔懊恼地走进去,在云端面前她基本上没有藏身之处。
此番来找他,也正是利用了这点。
她的心思不是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吗?那自己便索性完全暴露在他面前,又会如何呢?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
清尔想赌一把。
如果自己在云府里难以寻觅到一处安全地方的话,是不是呆在云端身边最安全?
如果云端始终看她看得一清二楚是因为置身事外的话,是不是跟他消除了距离之后便会被她的主观想法所牵动,继而放松警惕?
清尔并不知道,她只是想把这段云府里的最后时光过得踏实安稳,无性命之忧。
一旦觅得下山之道,她会头也不回的离开。即便这里有新结识的哥哥们,但与即将覆灭的王朝下自己的小命相比,算个屁。
“茵儿是想要下山吗?”云端的气一如往常的平淡。
可话的内容却让清尔一下子炸了锅,自己根本一句话没说呀,怎么又被戳穿了心思。
她再不敢动念,笑嘻嘻地离开座位,凑到了云端倚坐的凭几前。
凑近了才发现,即便是师兄们个个英气逼人,在云端面前却有些黯然失色。那宛如仙人般的清淡眉目有着近乎致命的魅力,只消一眼,便仿佛让她坠入了清梦。
几分钟后,屋里的几个仆人都神色惶恐地退下了。
守在门口的知远和明锐不禁面面相觑,他们小姐难道又做了什么惊世骇俗之事?
事实证明,他们猜测的没错。
原来,仆人们分明听到,那安静文雅的小姐竟对他们先生说了一句:“师父,我想和你一起睡。”
这是什么话?
在千年之前师徒关系严密而有着不可逾越的礼教界限时,这样的话从一个女弟子口中说出,简直如同平地一声雷,轻浮浪荡而大逆不道。
一时间,从留仙园传出来的八卦如潮水般地涌向云府的各个角落,看来,这新鲜出炉的消息又要占据一段时间的首阳山头条了。
屋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微妙,清尔看着自家师父似笑非笑的目光时,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刚刚被云端的外表所蛊惑,导致表述的时候太过直白。
她只好干咳了一声,绞尽脑汁地编了个借口。
“我实在好奇师父晚上如何睡觉?睡几个小时?”
话一出她便后悔了。靠,这是什么低级问题?
清尔的一双手在腿上不断地摩擦着,裙子都被她揉出了皱褶。
她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勇气,只盼着以前的小姐在师父眼里有那么点地位,让师父不忍心惩罚她。
万一师父要是答应了呢?清尔怀着隐隐的期待。如果答应了的话,她短时期内的安全就能得到保障了。
听到这样奇葩的问题,云端果然没有回答,他有些无奈地笑笑,说道:“茵儿不必找借口,直接说来意便可。”
果然,清尔心中暗自腹诽,又被他拆穿了。
她只好缩起身来,小声道:“我害怕有危险,想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师父身边难道不是最安全的吗?”
也许是这话本就有三分真诚,清尔说来面部泛着淡淡的粉红,双目晶莹透亮,看了竟让人心生怜意。
云端自知面对她的时候必将败得一塌糊涂,只好轻轻地叹了口气。
半晌才抬起头来,对盯着自己的清尔指了指屋外:“我的房旁边还有三间小的屋子,你要是愿意住,便挑一间叫下人们打扫出来即可。”
知是目的达成了,清尔便开开心心地跑了出去。
望着少女已经出落得窈窕的背影,云端不由地揉着眉心坐在原地,这种请求他竟然答应了?
他的威严……看来从今天开始要在云府里彻底扫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