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继续向前行,经过了谷神庙所在的北荒山,山下立着一个手拿包裹的老妇,站在路中间,眼神直直地看着前方,似乎痴傻了一般。
车夫将马车停了下来,“阿婆,你怎么站在这儿呀,小心被车撞到了。”
老妇浑浊的眼神望了过来,缓缓开头道,“你们要去哪里?前面没有路了。”
然而马车所行的大路,没有一丝阻碍地向西南方向延伸过去,蜿蜒而入一片层叠的山峦之中。
“这前面不是好好的路吗?”这车夫接着问。
老妇摇了摇头,“这条路,去了,就回不来了。”
车中的两人见马车停了下来,从车窗中探出头问讯道,“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快到井坞山了?”
那马车夫的眼神在老妇身上停留了片刻,回头道,“先生,没事儿。我给一个老婆婆让路。”
老妇听见后面的说话声,终于挪动了脚步,走近窗前。
看见华予和苏子墨,盯着他们看了半晌,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好皮囊,好皮囊,可惜了。”
“阿婆,什么可惜了?”华予和声问道。
老妇并不回答,搂紧了手上的包裹,摆摆手,转过头去朝马车后面去了。
“两位客人,这老婆子疯疯癫癫的,不用搭理她。我们接着赶路吧,井坞山还远着呢。”车夫道。
华予看那老妇走远了,才道,“走吧。”
“这荒芜人烟的地方,怎么会有一个孤孤单单的老妇人,家里人不管的嘛。”苏子墨道。
“一个疯子罢了,家里人何必要管。”前面的车夫嚷嚷道。
“先生,你这车夫是从哪里找来的,怎么看起来也有点古怪。”苏子墨低声问。
“是我托于夫人找的一个当地人,说是比较熟悉周边的路况。”华予答道。
老妇依旧走在路中,回头望了望,无奈地摇了摇头。
阳光从她背后照射过来,在地上投下一条长长的人影,只有身躯,没有头颅。
马车驶入深山中,林木渐稀,草木不生,山路向地下凹陷了下去。
山丘似乎久经风沙侵蚀,堆积而成一座座形态怪旦的石台,如碑如城,如长剑如妖鬼。
只是这些奇形怪状的是石林,皆是一片死寂的灰黄色。
山风穿行呼啸而过,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车前的马似乎十分不安,两只前蹄原地踟蹰踏步,不肯再前进。
“客人啊,我只能送到这里了,再前面的话马也不肯去了。”那车夫说道。
“那也没事,你就在这里等我们吧,我们去去就回。”
华予和苏子墨下了车,徒步向着那灰黄色中走去。
一块高耸的怪石后,几个小小的陶俑,低声窃语道,“来啦!来啦!”
“闭嘴!”一道银丝缠上了陶俑的嘴,旁边一个面容妖冶的黄衣傀儡道。
两人在石山间寻觅了好一会儿,除却一些已经枯黄的灌木,连飞禽走兽的影子都未见着,更别说人了。没有丝毫生命存在的痕迹。
“真是一块荒野,完全见不着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苏子墨蹲下身子,抓起一把地上的黄沙,在手上摩梭了几下。
尘土噗噗落下,夹杂着一些小的石块杂质,并不能寻见譬如铜铁块或者化石之类的古物,可以证明此前有人居住过。
“按照地理志的记载推算,因墀国位置的确在此处。不能寻见痕迹,可能此前的部落,在地震后整个被掩埋了。”华予朝四面望了一圈,沉声道。
“不应该呀,这里离月坞乡也不算太远,即使没有住过人,至少也应该也有过路人经过这里吧。”苏子墨疑惑道。
一块高高的石壁后,突然响起一阵石块碰撞的声音。
有人在后面!
苏子墨反应极快,灵活地翻身一跃,站立石壁上向下一望。
下面是团破旧的烂布,就处风沙之中,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是一团灰黄,隐约可见小小的人形。
“咦,这里竟然有个布娃娃。是之前住在这里的人留下的吗?”
苏子墨刚准备靠近那个布娃娃,一道银丝线趁他不备,飞速掠了过来,直击他的面门。
“我就说为什么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原来又是你。”苏子墨在空中一翻,用山鬼斩断了细不可见的银丝线。
对面站着一个头戴斗笠,身披黎色麻衣的身影,肩头依旧坐着一个黄衣傀儡。
自从鹿游原上的一战后,便再未见过偃师的踪迹,倒是在这里重新遇见了。
“想不到你中了我银线上的冰寒毒,竟然还能活着,害得我又要重新跑一趟。”黄衣傀儡语气中有点憎恶。
“怎么,又是玦明派你来杀苏公子吗?”华予也闪身过来,语气有点复杂。
“哈哈,九先生猜错了,这次要对付的人,可不是他哦。”傀儡突然嘴角一扬,阴诡一笑。
偃师灵均的面容掩在斗笠之下,看不清表情,只飞快地十指一勾,无数道银丝拉扯了过来。
空中黄沙四起,将天光笼罩起来。
苏子墨正要抬袖捂脸,突然脚下一空,直直摔落了下去。
心中飞速反应了过来,是陷阱!
他手中依然握着剑,身子一边飞速坠落,一边伸出手去摸索是否可以抓住周边的石壁。
腰间突然被一股力量猛地一带,直直悬在了空中。
抹了抹遮住眼睛的沙石,视野这才清晰了。方才灵均银丝一扯,他和华予便一同掉入了已经设好的深穴陷阱中。
华予此时站在不远处一块凸起的石壁上,手中一道黑色的墨绳,系在苏子墨的腰间。
腰间的力道又晃荡了起来。
她扯着绳子的手一甩,将苏子墨牵引至另一侧的石壁上。
苏子墨会意,长剑撑起身子,借着绳子发力一转,稳稳地跃上了华予所在的石块上。
抬头望去,上方出口的光亮隐隐不可见,似乎隔得很远,下面则是更深的漆黑深渊。
深穴中一片死寂的安静,也再未闻见傀儡的声音。
两人上下望巡了一圈,静默片刻,苏子墨道,“这里只是个深穴,看来,这回偃师似乎的确没有置我于死地的意图。”
“不过,他为什么要把目标放在先生身上呢?不会是因为上次你帮我解了毒吧。”
他的眼神中几丝耐人寻味的深意,只是在一片昏暗中,看不清。
华予取下帏帽,脸上露出了一丝少见的疑惑神情,“莫非真的是我大意了,虫落氏并不存在,是灵均故意利用我的好奇,将我们引了过来。”
和华予同行了这么久,她总是有着神通广大,无所不知的从容,难得如今也有被人诓得摸不着头脑的时候,苏子墨心头不禁偷乐。
他压抑下了心头的窃乐,正声道。
“不过将我们困在这里,也没什么危险,又有什么企图呢?”
“不管如何,先上去再说吧。”华予道。
一边唤出字缚灵,化成两条带钩的长绳,向空中一甩,钉入高处的石壁中,深深扎了进去。
两人各自抓住了一条绳子,那墨绳便如游龙一般活了过来,带着两人飞腾着上升而去。
上方的光亮越来越耀眼,眼看就要跃出深穴之外了,穴口却有一道透明不可见的屏障,将两人重重挡了回去。
上升的力道被封口的无形墙面弹了回去,华予和苏子墨再次摔落深穴中,坠落了几十丈,好歹被灵活的墨绳牵引稳住了。
华予生平第一次,强烈感受到了被人耍弄的感觉。
“看来他并无意伤害我们,只是不想让我们出去。”华予道。
苏子墨点了点头,“我大胆地推测,他是在这里有什么任务,但是不想被你看见,所以才会把我们困在这里吧。”
华予未回话,面色却沉了下来。
偃师是玦明的手下,出现在此,似乎又无意对他们两人下手,应该是有别的任务,怕他们阻碍吧。
或许,她的推测没错,虫落氏一族,真的在这里。
华予不再试着出深穴,开始细细观摩深穴周围的墙壁,也许会有什么线索,可以帮她解答疑惑。
苏子墨似乎与她心有灵犀,也开始探寻起这个幽深的洞穴。
寻觅了片刻,华予的眼神一亮,不远处的崖壁上,有一块石板,颜色很淡,和周围深褐色的洞壁不尽相同。
用手敲了敲,里面发出空洞的回音。
这里有另外的出口?
她飞身过去,五指按在石板上,黑色的墨迹从手心流出,顺着石板细小的缝隙渗了进去。
随后“轰”地一声,石板暴开来,露出了一条狭窄的石道。
“还是先生厉害。”苏子墨笑着,跃入那石道中,燃起火折子,向里张望去。
“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别的出口,不过既然穴口出不去,不妨去看看吧。”华予道。
“也好。”苏子墨走在前,向昏暗的密道摸索走去。
华予静静地跟在后面,闻见有风穿堂而过的声音,并无别的声响。
这场景和感觉,是如熟悉,苏子墨不禁有一丝恍惚。
那个身穿白色的小小影子又浮现在脑海中,她开玩笑似地说道。
“若你食言了,便会遭天谴,沦为妖道,孤独永世,不得超生。”
一个小小书妖,怎会有胆量说出这样的大话。
思绪乱飞着,狭小的空间突然一敞,他们进入了一个圆环形的大洞穴之中。
火光照了过去,洞穴四方各有一扇厚重的铁门,环周的墙壁上,则刻满了密密麻麻难以辨识的象形文字。
刻纹很深,久经岁月侵蚀,也依旧清晰可见。
“这便是先生说的,因墀的文字吗?”
华予将手摩梭在那古老的壁文之上,“没错。”
“不过因墀国灭亡得太早,七百多年前就已经湮灭了,比羽生的文明还要久远,如今恐怕已经没人能看懂这些文字了。”
“想不到如今还有知道因墀国的人,真是难得。”从火光没有照到的洞穴一角,传来一声幽幽的感慨。
华予和苏子墨方才都没有发现这个洞穴中还有别人,俱是一惊。
那身影从黑暗中缓缓踱了出来,竟是他们方才在路上遇到的红衣僧人。
“您不是在我们后面,要去九间殿朝圣吗?怎么也到这洞穴里来了?”苏子墨问道。
那僧人面容淡淡,谦和垂目道,“既然今日两番遇到两位,说明我们有缘,在下名无著。”
“九间殿的确是最终目的地,但是我知此处曾有一座古城,因为地震湮灭了,其中埋藏着许多失传的经文,故来探寻。”
“原来是这样,可是有什么人请你来寻的?”华予问道。
如果不能通文字,即使找到了经文,也只能当作古玩藏物,抑或是贡品,一个修行者何必自己来寻。
“无著此行,不求财利,无冀名誉,但为无上正法来。”僧者的面容沉静若水。
华予心中一动,“莫非,您知晓因墀的文字。”
无著不回答,似是默认了。
“不过虫落氏本是居于因墀的部落,您懂得因墀的文字,却未听闻过这个部落。”
“因墀文同西域的天城文有些相似,我是自学专研才得以通晓,但却从未接触过真正的因墀典籍。”
“这么说来,没有听说过也是正常了。”
“如今这里已经全无人烟,你们若是为找这氏族而来,恐怕要无功而返了。”无著无表情地说着。
“是啊,我们如今也只是想找到出口罢。”苏子墨道。
无著抬起手,指着环周的四扇铁门。
“若是要出去,这四扇门,东、南、西、北,分别通向周遍、不动、无尽、永恒。请选一扇吧。”
苏子墨眼神落在那铁门的锁口上,是一串因墀文构成的密语,看起来跟天书一样。
看来如今除了相信眼前的僧人,也没有别的方法了。
华予却似乎并无犹疑,从容地说道。
“我们选西方,不尽门。”
红衣僧者点了点头,“无著还有要务在身,门开之后,不论通向何处,就请两位自行,我无法再相助了。”
华予拱手行了一礼,“自然,那就劳烦师傅了。”
***
天色已入黄昏,残阳如血,洒遍荒芜的石林。
怪石林立的荒野中,头戴斗笠的偃师,跟在一个穿墨绿色长袍的身影之后。
那墨绿的衣衫被血色的夕晖照耀着,交杂成一片浓浓的漆黑。
绿衣人手上握着一根长杖,斜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祭祀的法咒我已经布好了,只待夜幕来临,点燃火把,他们就可以重生了。”
他语气淡然,握住木杖的右手一旋,一道荧光起,法杖化成一团淡绿,被他收入了怀中。
“再等片刻,我会解开洞口的结界,你一定要让那车夫,太阳落山前将他们带走,不然恐怕会坏事。”
身后的偃师低垂着头,“是,尊主。”
对于玦明的同盟者,这个神秘的巫者,灵均向来是有点忌惮的。
这次若不是他阻拦,自己本可以逮住那书妖和天弥皇子的。
不过要务在前,只能勉强听从他的安排了。
墨绿衣袍的人转过身,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向那深谷底望了一眼。
神色有点淡淡的悲戚。
华予,若是你知道这一切,都是我引发的,应该会怪我吧。
既然如此,就只能先瞒着你了。
***
华予和苏子墨告别无著后,接下来的道路是一路顺畅,再无任何阻拦,直接通向了地面。
一片夕阳如血的荒原上,依旧空寂无人,也完全不见灵均的踪影。
虽然依旧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总算是送了一口气。
“还要去寻灵均吗?”苏子墨问。
“今天的事儿有点玄,恐怕得先回去理一理,况且时间也不早了,不如先回去吧。”华予道。
问一问公子,或许他可以提供一些信息。
苏子墨点点头,“也好。”
他们从黄沙弥漫的怪石林中出来的时候,车夫倚靠在马车上,一脸焦灼。
见两人出现,露出大喜的表情。
“哎呀,两位客人终于出来了,我还担心你们遇到什么不测了呢。”
“快走吧快走吧,这里夜里很危险,必须在天黑前回到月坞乡里面去。”
华予点了点头,“难为师傅你还在等我们,其实你方才着急,等不到我们,可以先走的。”
车夫苦着脸,“我也想先走啊,可是你们来时的车费都还没付,我要是直接走了,今天一天可就白干了啊,我也是小户人家,全家人都要靠我赚钱养.......”
苏子墨:“好好好,您快启程吧,路费我们加倍付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