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所长摆摊儿
一王所长，湖州市公安局龙泉派出所所长王永年，馒头圆脸，高鼻子大眼。本来，他是个挺喜兴的人，这些日子却脸拉成驴。为啥？辖区城乡接合，人口十几万。拆迁户，农转非，鸡飞狗跳乱麻麻。他带领几十号弟兄，没黑没白，忙得两眼儿绿。上班加班值夜班，二十四小时备勤。刚说眯一会儿，电话就响了。接警，出警，一晚上起来十七八次，脑瓜子直接撞在门框上。都累成个茄子了，局里开展百姓满意度测评，一网不捞鱼，二网不捞鱼，三网捞了他们个小尾巴尾巴鱼！王永年想不通，张口闭口“搞勿清爽”。
然而，今天早上，他被找上门来的老百姓臭骂一顿，一下子就清爽了。
派出所对面的小区里住着一家人，男人打工，女人下岗，儿子在超市卖东西。本来日子就紧巴，想不到两天之内，家里的三辆电瓶车都被偷了。女人气疯了，跑到派出所门口骂，你们这些吃干饭的，不管老百姓死活！我们买辆车要攒一年钱！边骂边哭。不一会儿，男人也来助阵。妇骂夫随，喊出性侵专用词。值班民警请他们进来报案，男人大眼珠子掉出来，管蛋用！你那个车说不定还是贼送的。民警苦笑笑，你们不报案，要么找找我们领导？男人说，找就找，不怕他青面獠牙！就跟民警进了院。王所长早已听见，迎出来说，你看我是青面獠牙吗？男人看了看说，面青，牙还不獠！王所长说，你别气，有话好好说。男人说，我家两天丢了三辆车，能不气吗？他抬眼看见墙上挂着一排奖状，更来气了，这是办假证的给你们做的吧？还不赶快摘下来！王所长馒头圆脸苦成瓜。男人又说，有本事你到街上摆个摊儿，听听老百姓说什么！你们还好意思叫我报案？实话跟你讲，我的车是头一天丟的，我还真来报案了。我当时就跟登记的说，根本不指望你们破案，我是怕贼骑着我的车撞死人跑了，你们再以车找人冤死我！想不到报案第二天，又丟了两辆车！王所长说对不起，我们马上立案。男人说，瞎子点灯白费蜡！咱们闹点儿实在的，你的车能不能先借我骑儿天，等我凑钱买了车再还你。王所长刚要点头，民警急忙拦住，所长，使不得，要是传出去，来借车的老百姓能排二里地！王所长一听就傻了。男人反倒笑起来，这回知道为什么不说你们好了吧？你们心里装着多少老百姓呢？说完，手一甩，走了。
他走了，王所长却魂不守舍，端起茶往鼻孔送。瞧这顿骂挨的！是哪儿出毛病啦？自a当所长十几年，大车轱辘压旧辙，经验老去啦！年初弄个思路，写个计划，领导看一看，行啊行，就这么做。到了年终，报个总结，领导听一听，好啊好，功德圆满。年年如此，年年顺溜。所长好不好，领导说了算，所以奖状挂一墙。嘿，想不到老百姓说这是办假证的给做的！
郁闷良久，王所长的心沉了下来，自己也是穷苦人出身，在基层干了二十多年，说老实话，对底下的情况很清楚。表面莺歌燕舞，其实不然。干群紧张，穷人仇富，百姓仇官。当官的呢，有的自己不干净，也怕老百姓。上边儿让他走访群众，他不去，就盯着基层干部。基层干部“蔬菜大战僵尸”正上瘾，就拿假话瞎应付，说走访了N多家，群众情绪稳定安居乐业。他还想再做点儿指示，那边儿早把电话挂了。为啥？“又一波僵尸来了！”这就是社会发展到现阶段普遍存在的现象。所以，中央提出群众路线教育，正是火候。再看看我们公安吧，每个民警都会说，我们的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行动起来却是领导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任务一个接一个，省厅下到市局，市局下到分局，分局下到派出所，完不成就走人。自己这个当所长的，满脑瓜子装的都是领导，哪儿还有地方装老百姓？你说你破了多少案，你说你累成个茄子，老百姓不认可。他晒的鞋丟了，他孩子的户口还没落，他住的地方一年着了三次火，他不安定，他不幸福，所以他骂你吃干饭。就算你抓到了贼，没把被偷的钱追回来，老百姓照样不买你的账！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其实，老百姓也不用你做什么主。在单位被头儿管，在家里被老婆管，在小区还用你这个民警做主？不用！老百姓想要的是理解，是沟通，是你能帮他一把。
王所长一下子清爽了，好像重新醒了一回。他觉得自己应该走到老百姓当中，问问他们，听听他们。
怎么走？怎么问？
他想起那个男人说的话，有本事你到街上摆个摊儿，听听老百姓说什么！
哎哟喂，这哪儿是骂我呀，这是神仙下凡点化我啊！
对，我就摆个摊儿！
二就这样，王所长摆起了摊儿。
他选了一个问题多的社区，在广场上拉起一条横幅，上写龙泉派出所王永年所长服务日，“服务日”这三个字，让他没少跟床板儿叫劲儿，接待日？来访日？值班日？征求意见日？接连想了几个晚上，直想得脑瓜子进水。突然，眼前一亮，我们的宗旨是什么？为人民服务。对，就叫服务日！为群众服务，听百姓进言。
横幅是大红布做的，横幅下摆了一溜桌子，也铺上大红布。大红布好啊，红火，热情，喜兴！王所长跟做买卖的一样，在桌子上依次摆上治安宣传材料、警民联系卡、报警器、灭火器、防盗窗、假币、伪劣防盗门、小偷作案工具。五花八门，眼花缭乱。
老百姓一看，哇噻，所长摆摊儿，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呼啦啦！都围上来看热闹。王所长馒头圆脸乐开了花儿。他举起一根液压钳，大声吆喝着，快来瞧，快来看，看小偷怎么撬锁，看小偷怎么偷车？老百姓你拥我挤，大眼瞪小眼。王所长用液压钳夹住一把U形车锁，轻轻一合，嘎巴一声，车锁立马断成两截。哎哟嗬！老百姓惊叫起来，妈妈耶，比吃黄瓜还脆！王所长说，所以呀，车子一定要存进车棚里，千万别怕麻烦！还有呢，安防盗门不能图便宜，空心铝合金的不防盗！说着，他又演示小偷如何轻松穿越伪劣防盗门，老百姓再次大呼小叫，妈妈耶，赶上崂山道士啦！
看看人越聚越多，王所长趁热打铁，嗓门儿直逼帕瓦罗蒂，走过的路过的千万别错过，王永年欢迎大家提意见、提要求！想骂的也行，响响亮亮骂起来！这样一喊，哪儿还有人骂？你一言，我一语，提的提意见，说的说要求。小区没有车棚咋办？记下来马上安。什么样儿的防盗门最安全？拿样品给你看。灭火器不懂咋使唤？我这就操练起来大家闪一闪！有个老汉挤上来吼，我在三轮车上放了一台电焊机，转眼就没了，报了案也没下文！王所长赶紧问，丢多长时间啦？老汉说，十年啦！王所长大嘴一咧，啊？丢的时间也太长了！我只能给您道个歉。这事儿让您生了十年气，对不起！老汉说，所长都道歉了，我从第十一年起就不生气了！有个年轻女人挤上来叫，我家以前闹过贼，是顺着窗外下水管爬进来的。这几天我老公不在家，我一个人睡觉好害怕！你们警察能不能到我家这边儿多转转？王所长当场就对社区民警说，你们现在就去她家看看，往下水管上抹点儿黄油要不就缠上铁丝网；晚上巡逻在她家附近多转转，电筒照一照！民警说，所长放心，保证做好！王所长又说，社区警务室要换个亮点儿的大灯泡，一晚上都亮着。灯亮着，老百姓就放心。我们派出所要成为老百姓心中的灯！话音没落，掌声一片。
哦，久违的，百姓的掌声。
这时，一位戴眼镜的老工程师挤上来说，小区公园的水边上建了个亭子，里边的凳子很危险，座儿高，靠背矮。小孩子会摔下去，老年人也不安全。我给市长热线打电话，也没动静！老工程师说着来了气，两手直抖。王所长赶忙给他倒了一杯水，老人家，您喝点儿水，消消气。老工程师说，我知道这不是你们派出所的事，可我憋在心里难受。王所长说，您提得好，不能等人掉水里了再着急。这是我们的事！
事后，王所长跑到亭子里一看，鼻子也歪了，这不诚心害人嘛！他风风火火地去找人来修。想不到，大懒支小懒，小懒说气儿短，推来推去竟然推到了文物局。人家问，哪个朝代的？什么亭？王所长气得半死，脑残亭！放下电话，脸拉成驴。什么东西，老百姓要办点儿事怎么这么难！我今天非要在铁板上钻出个眼儿来！就在这时，建设局有人打电话给他，说辖区拆迁想请派出所帮忙维持秩序。王所长说，正好，我有个事儿你们先给办了吧。对方一听，什么？修亭子？这事不归我们管。王所长说，噢，你们不是文物局啊，对不起，我打错电话说完就把电话挂了。过了一会儿，对方醒了酒，又把电话打过来，王所长，好商量，甭管归谁，这活儿我们一会儿就派人去干！
结果，靠背加高了，凳子安全了，老工程师高兴了。
这时候，王所长看到人群中有一双眼睛正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玉这是一位退休的英语女教师。她在王所长的摊儿前已经站了很久，眼里全是话。王所长发现，真有疑难杂症的人，因为寒了心，不会轻易开口。特别是上了年纪的知识女性，更有一双透视眼，她要看你是动真格的，还是作秀。
王所长主动问，大姐，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女教师拿眼看看他，没吱声。王所长又说，我看出您心里有事，您说说，也许我能办。女教师摇摇头，你办不了。王所长被点着了火儿，大姐，您的事只要合理合法，就交给我王永年！女教师犹豫再三，这才说出来。原来，她离婚多年，一直跟女儿过。后来，女儿考取了复旦大学，毕业后留在上海工作，户口也落在了上海。女儿想把她的户口也迁过来，急需一张母女关系证明。这件事涉及湖州当地好几个派出所，因为查不到底档，这个推那个，那个推这个，都快两年了，母女关系至今还是个传说。王所长说，大姐，您别急，这事我来办！回所后，他马上叫内勤查档，内勤查来查去，也说没有。王所长使劲儿敲着桌子，你再往下追！看看问题出在哪儿？内勤追啊追，一直追到一个派出所，线索就断了。王所长跟这个所的教导员很熟，他说，兄弟，这件事你无论如何要为老百姓做主。我给你写个保证书，出了事我担着！最终，这个派出所开出了证明，让母女俩相依黄浦江畔。当她们特意回到湖州感谢王所长时，王所长却借故躲了，只留下一句话，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
还有一位大姐，也是在摊儿前光看不出声。王所长迎上去再三问询，她忽然说，我过不下去了！王所长吓了一跳，急忙带她回所谈。她说，我儿子从前蛮好，有工作，也找了女朋友。可不知道怎么染上了毒，家里的钱都让他花光了。我们老两口儿退休前在工会工作，能有什么钱？拿不出钱，他就说要弄死我们。我们送他去戒毒，人家不收。叫你们派出所把他抓起来吧，又不忍心。再说，亲戚朋友也会说我们没人性。万一他死在里边，就成了我一生的痛。王所长，求你帮帮我们吧！王所长叹了口气，你们送去戒毒为什么不收？老人也叹了口气，唉，咱们小地方没有戒毒所，只有大地方有。我们跑去联系，人家说公安送来的才收。王所长说，大姐，您别急，我帮您想想办法。第二天，他就打电话给戒毒所，对方还是说，只有公安送来他们才收。王所长问，自愿戒毒就不收吗？回答说，不好收！王所长脸拉成驴。怪不得老百姓有意见！他马上召开所委会，经过认真研究，决定由派出所出面，叫家属写一个自愿送子戒毒书，再叫孩子写一个自愿戒毒书，然后，派一个民警，陪同父母一起送孩子去戒毒所。戒毒所一看是警察送来的就收下了。老两口儿去了心病，眼泪流得哗哗的。王所长知道他们放心不下孩子。他也放心不下。打这以后，他逮住机会就去戒毒所，给孩子送上小温暖。孩子也争气，寒来暑往，戒毒成功。一家人重获幸福，小区也终结了一个治安隐患。
王所长还接待过一位大姐，让他哭笑不得。这老太太以前在图书馆工作，安静惯了。她说，楼上住户把房子租给了一家外地人，这家人有小孩儿，又跑又叫，还扔皮球，嘭！嘭！吵得她睡不好。王所长就安排社区民警去做楼上的工作，晚上十点以后不要发出声响。楼上住户很配合。想不到，过了两天，老太太又找来了，说不行，她现在八点就要睡。民警又跟楼上讲好，八点以后别出声。再过了两天，老太太还说不行，她现在白天也要睡，也不能有声音。这就不好办了，那是一家子大活人啊！王所长还是和风细雨，好吧，我让民警去跟房东商量，不要租给这家外地人了。老太太说好啊好啊！王所长又说，可是，我也要跟您讲清楚，房东不能让房子闲着啊，回头再找个人住，没准儿是个业余歌手，为了上春晚他夜半歌声也说不定。老太太一听脸又歪了。王所长说，这样吧，我听说您儿子有钱，让他把房子租下来不住人，事情就彻底解决了。老太太咬咬牙说，行，我豁出去了！然后，民警又去找房东，求爷爷告奶奶，总算把楼上清空了，老太太这才国泰民安。想不到，她一高兴，逢人就夸王所长，夸就夸吧，夸完了还找补一句，你们谁家嫌楼上吵，就去找他，他能帮你们赶走！结果，好几个老太太都来到摊儿前会王所长。王所长赶紧叫民警跟老太太说，您千万不能这样广播，这样广播我吃不消啊！老太太这才收了声。可是，按下葫芦浮起瓢，那家外地人又哭着喊着找到摊儿前，说至今也没地方落脚。王所长又赶紧帮忙找房子，让民警把中介公司、搬家公司都发动起来，终于找到一处一楼的房子。外地人高高兴兴住进去，说我也早就吃不消了，这老太太动不动就上楼来砸门。现在我安静多了，再也没人咚咚咚！
得，两满意。
你看，这摊儿摆得多热闹。更热闹的还在后边儿呢！
这天，王所长正在小区外摆摊儿，忽听到小区里有人喊，打架啦！打架啦！他丢下摊儿跑过去，直跑得呼味带喘一身汗。
一看，准跟谁打？两家邻居！一边儿是年轻女人，细皮嫩肉；另一边儿是老头儿，七老八十。王所长上前把他们拉开，问他们为什么要打？原来，祸起一只小京叭。为了这摇头摆尾的小东西，双方早已纠结多日。女的呢，对狗狗喜欢得不得了，一天到晚抱在胸口，脸对脸亲个没够。老头儿呢，有一个外孙，也宝贝得了不得，含在嘴里怕化了，顶在头上怕摔着。外孙上一年级时，被这狗咬过一口，女的连连道歉，打针费，营养费，要多少给多少。可是老头儿不想要钱，他心疼外孙。从此后，每天上学下学，他都要陪护外孙，生怕再来一口。这天出门，他刚好看见这只狗，就骂了一句，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死啊！女的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当下花容变色，说就算我们咬了你，我赔了多少钱啊，两千块呀，你有完没完？老头儿说，你那破钱算什么？我外孙被你这疯狗咬了说不定也会疯！女的说，你说谁哪？谁是疯狗啊？你外孙没疯你先疯了？老头儿说，你说我疯我就疯给你看，我今天非要把这狗弄死不可！说着就要抄家伙。女的岂能容忍，直接上了肢体。结果，相骂无好言，相打无好拳。她把老头儿的耳朵咬了，老头儿把她鼻子掮出血。幸亏王所长及时赶到，两人才放过脸上的其他部位。
王所长拉架过后，又楼上楼下跑了七八趟，做双方的调解工作。大道理，小道理，掰开了，揉碎了，嘴都说肿了，谁也不让步。主要矛盾就是狗。老头儿说除非她把狗弄掉。女的说没有法律不许我养狗。狗狗呢，也很委屈，大眼无辜对王所长，这回我谁也没咬啊，是他们自己打起来的。王所长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这时，有人悄悄告诉他，说这女的有个男朋友，两人马上就要结婚了。王所长喜出望外，说老天爷你真可怜我这馒头脸！他笑眯眯地登门拜访准新郎。终于，水到渠成春暖花开，女的同意把小可爱先寄养到男朋友家，反正她也快搬过去了。好了，这下，铃铛解下，死结松开，一老一小在调解协议上签了字，握手言和。因为都受了伤，又争着赔偿对方。老头儿对女的说，我要多赔你，你鼻子受了伤，你狗狗要走了。女的说，不不不，您的耳朵……
看到这个场面，王所长也动了容。
两家合好了，楼道平静了，小区和顺了。老百姓说，多亏王所长摆摊儿，这样难的事，他都给办好了！
五独木不成林，树多绿荫荫。如今，在王所长的带动下，所里把摆摊儿形成制度，每个周四，全所上下都出摊儿，叫“民警周四服务日”。商场、菜场、学校、工厂、居民区，哪儿人多，就往哪儿摆。公安局长金伯中抓住典型，在湖州全局推广开来，起了个更响亮的名字，叫“警务广场”；提出的口号是，让民意领跑警务，让警务保障民生。
王所长说，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人的价值是什么？就是得到人家的一个认可，一句赞扬。我当了十几年所长，到了这个年纪，已经不把工作看成职业，而是看成终身爱好。所以，再苦，再累，我开心，我喜欢。我什么都不想要，只要辖区老百姓说，王所长是好的，就够了！
马警官喊话
马警官，浙江省湖州市公安局罗师庄社区民警马长林，五十三岁。他相貌平常，往人堆里一扎就找不着了，如地上的庄稼林中的树。落脚当初，破车棚里，一张桌子一张床。庄里没人认识他，走出车棚，就像空气。直到有一天，他喊起话来，闹出响动。
那时候，罗师庄很乱，地处郊区，开发伊始，一觉醒来，土地变工地，农民成市民。外地打工者蜂拥而至。一网撒下去，捞上来的口音都不对。有数字统计，全庄两万多人，外地人占了一万八！这些人来自二十个省份，口音五花八门。就拿“吃饭”两个字来说，听着都吓人，掐碗，切活，干翻。都说人多好干活儿，岂知人多事儿也多。
于是，治安出了问题，盗窃、抢劫、打架、动刀。当地人晚上不敢出门，早早洗洗睡了；白天也把孩子拽紧，小心外地人拐了你！
再于是，从警十六年的马长林，临危受命，卷铺盖进庄。他枯坐车棚，鼻头儿拧成蒜，谁也不认识，如何开展工作？挨家走访吧，两万多人，累死没关系，时间受不了；召集开会吧，穷得叮当响。当地开会讲究发误工费，行情每人五十块。有那个钱，早请戏班子唱了，还开什么会！马长林正闹心，忽听门外一声吆喝，啤酒瓶子废塑料的卖！旧衣裳旧鞋旧书报的卖！好么，真炸，老远就听见了。收破烂的与时俱进用上电喇叭啦！马长林顿开茅塞，这不是最佳营销方案吗？我还发什么呆？
就这样，马长林也买来一个手提电喇叭，外配一个扩音机。喇叭拿在手里，扩音机拴在腰上。试试声音，喂，喂，震得山响。好使！没想到，刚一出门，收破烂的就堵上来，哎，这片儿破烂我包啦，你要收到杭州收去！
得，碰上“破霸”啦。马长林笑了笑，你没看见我穿警服吗？收破烂的说，你捡个警服穿上就是爷啦？有本事穿太空服，两脚不着地，飞！
马长林说，那多浪费火箭啊！说完，自顾往前走。收破烂的梗着脖子紧跟。
马长林来到菜市场，只见买的卖的人挤人。他乐了，一开喇叭，喊起来——村民们，我是刚来的社区民警，我叫马长林！我住在村头那个车棚里。你们有什么事，就来找我马长林！
这一喊，不得了，买的不买了，卖的不卖了，大人孩子，大眼小眼，齐刷刷，全都追他了。收破烂的一看，啊？撞上李鬼啦，脖子一软，扭头就跑。
马长林接着喊——村民们，我叫马长林，是罗师庄的社区民警！我提醒大家，人多的地方要保管好自己的财物！家长带好孩子，老人留神脚下！出门检查水电煤气，晚上睡觉关好门窗！
菜市场里一阵叽叽喳喳。有的说，真开眼！有的说，这呆子！还有的说，当心他耍起疯来砍人！更有一个黑小子直接跳到他面前，操起一口川音，你在这儿鬼叫些啥子？快着点儿滚！后来，马长林听说，这黑小子外号叫小黑，自称“罗师庄庄主”，手下川兄川弟一百多号，打打杀杀，大事不犯，小事不断。
马长林笑了笑，没有理他，仍旧边走边喊。马路上，工地里，小区中，哪儿人多他往哪儿钻。脚上打了泡，嘴里失了声，没关系，死不了！往后，就这样天天出去喊，直到老百姓都认识我，直到我为老百姓帮上忙——村民们，我是刚来的社区民警，我叫马长林！我住在村头那个车棚里。你们有什么事，就来找我马长林！
想不到，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来敲门。
A敲门的是当地一个姓潘的村民。他说，马警官，我昨天在菜场听见你喊话了，你能帮帮我的忙吗？
马长林说，好啊，你有什么事？
潘村民突然结巴起来，我们家，杨，杨，杨……要生了！
啊，羊要生了？要找兽医？
不，不，不是羊，是人！
啊，你老婆要生了？
不，不，不是我老婆，是杨，杨……
到底是人还是羊，你都把我急死了。别说了，快带我去！两人急忙赶到潘家。原来是潘家出租房里住的一个外地女孩儿要生。女孩儿姓杨，二十出头，没结婚就怀上了孩子。
马长林问，这是谁干的好事？
潘村民结巴道，是……是她男朋友……
马长林又问，他人呢？
嗨，别提啦，因为偷东西被抓起来了。这女孩儿不敢跟家里人说，又没钱上医院，就要在出租房里生，我害怕出事……
潘村民话没说完，一个胖女人叫唤着冲过来，姑娘的羊水都破了，说话就要生，大老爷们儿快闪一边去！
马长林一看，脸都吓扭了，好家伙，胖女人手里拎着一把剪子，肩上搭了一块毛巾，就要进屋去接生。马长林伸手拦住，人命关天，你别胡来！说完，拿手机就给妇产医院打电话，我是民警马长林，我女儿快要生了，来不及上医院了，请你们快点儿来！地点在罗师庄……
不多时，救护车哇啦哇啦赶到，医生护士抢着下了车。再不多时，出租房里传出了惊天动地的哭声。女医生走出来，抹着汗对马长林说，恭喜你，母女平安！
马长林也抹着汗说，有女万事足。
女医生笑了，你还真会说！这话我要记下来，说给重男轻女的听。今天真危险，晚一步都不行！马警官，你再忙，也不能连女儿的命都不顾了！
潘村民忍不住抢话，不是马……是杨……
马长林一把拽住他，笑着对女医生说，大夫，太感谢你们啦！你们先请回，我这边儿忙完了，就去医院交费！
女医生们走了。马长林一看，接生婆还站在门口，哎，你怎么还在这儿啊？
接生婆说，马警官，你，你真是个好人。我等在这儿，就是想跟你说这句话。
马长林笑了，谢谢啦！刚才我有点儿急，说话不客气，请原谅！
接生婆也笑了，看您说的！唉，我也是看这孩子可怜才来的。有钱谁不去医院啊。
马长林说，说的是。大姐，我想求你个事儿。
接生婆说，什么求不求的，你说！
马长林朝屋里一指，你有经验，我想求你帮忙照料几天，行吗？一切花费由我付。
接生婆说，嗨，我还当什么事儿！马警官，你是为了谁啊？你放心，这里交给我好了，不用你的钱！
第二天一早，马长林买好早点送过去，只见潘村民已经把鸡汤、红糖煮鸡蛋都做好了，接生婆也给女婴洗了澡。他鼻子一酸，差点儿掉了泪。
因为事发突然，大人小孩儿什么穿的用的都没有，马长林放下早点，又急忙赶到妇幼商店。想不到，在门口碰上了接生的女医生。女医生把两大包妇幼用品递给他，马警官，有女万事足。这算是我的一点儿爱心。
马长林抓抓脑壳，这怎么好意思？
女医生一脸坏笑，接着忽悠！我全都知道啦，那女孩儿属羊不属马！
马长林一下子愣住了，谁说的？
女医生说，全罗师庄的人都知道，就你蒙在鼓里。庄里的外地人感动得一塌糊涂，说要凑钱给你盖个警务室，不让你再住车棚了！
马长林傻笑笑，还是好人多。
女医生说，马警官天下第一好！
接下来，马长林跟女孩儿商量，要不要请她父母来伺候。女孩儿死活不干，说家里要是知道了，非气死不可。没办法，马长林只好去找男方的家人。好不容易在德清找到他母亲，老人说，我只知道儿子进了班房，想不到他还造了这个孽，真让我丢不起人！马长林说，现在不是丢人，是救人！您儿子在里边知道了也会感激您。将来他改好了出来，您一家子有老有小多幸福啊！老人一听，眼泪淌得哗哗的，边哭边说，再难也要认下这没过门儿的儿媳妇。她跟着马长林来到湖州，才住了两天，就想把大人孩子带回德清，说我们穷人哪儿有钱在外面坐月子啊！马长林想想也好。他给老人装了五百块钱，又帮着买了车票，说往后有什么困难，就给我打电话。
一家老小走后，马长林还不放心，打电话告诉德清的朋友常去看看。
后来，好消息不断传来，母女平安健康，老人的儿子因为表现得好减了刑，就要回家了。老人感激不尽，特意托亲戚来罗师庄谢马长林，说您对我们外地人像亲人一样！
马长林哈哈一笑，说我儿子也在外地工作，将心比心！
这时，潘村民走进来，悄声对马长林耳语，我打听到了，小黑现在就在家。
马长林脱下警服，换上老百姓的衣服。一出门，赶上瓢泼大雨。到了小黑家，湿得像从水里刚捞上来。
小黑一看马长林找上门了，心里敲起小鼓，忙说，那天在菜场，我看你拿个破喇叭哇哇吼，还以为你是个瓜老汉儿，就喊你滚。现在我晓得你是个警察，良心还好，外来人生娃儿你都操心，跟医生说是你女儿！我错喽。
马长林笑成个弥勒，小黑，我今天不是警察，也不说那天的事。我听你的弟兄们讲，你心好仗义，我来跟你交个朋友。要说呢，你跟我儿子差不多大，你们母子从四川来湖州打工不容易，听说到现在也没找到个正经工作。我过来看看，能不能帮帮你们？
小黑一听，低下头。
这时，潘村民扛着东西来了，有生活用品，有米、油，还有两条肉。离老远就喊，小黑，快来接一下，这是马警官给你的！小黑愣住了。因为家里生活困难，他妈妈经常去菜场捡人家不要的肉皮，拿回来当好的吃。马长林说，小黑，今天我没什么事，大家一起吃个饭。来，把肉切了，把饭煮上！
不一会儿，几个人香香地吃上了。马长林边吃边说，小黑，我打算给你找一份工作，怎么样？
小黑说，谁敢要我？
马长林说，我试试。
小黑说，咱们打个赌！
马长林问，赌什么？
小黑笑了，你输了就请我的弟兄们吃个饭。
马长林说，好！
小黑说，马警官，你这牛皮吹大了，我能叫来一百多人，你请得起吗？
马长林说，你怎么知道我会输？要是你输了怎么办？
小黑说，要是我输了，你喊我做啥子就做啥子。
马长林把饭一放，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没别的，我就让你学好！你带着一帮弟兄再疯下去，早晚会出事！
小黑说，我看你还是准备好一百多人的饭吧！
第二天，马长林找到他认识的电器厂厂长，求他收下小黑。厂长说，这可不行。小黑哪个不认识？罗师庄的老大，对吧？你引狼入厂，不是要我老命吗？
马长林说，说实话，小黑就是人长得黑点儿，他心不坏。就是因为没个正经工作才瞎混。这样好不好，你先收下，如果他在厂里犯了事，就找我老马。天大的事我来担！你让他试试，就当是我儿子，行不？
马长林苦苦哀求，眼泪都下来了。
厂长说，老哥你别哭啊，我答应了。
马长林得寸进尺，他还有个妈妈，很能吃苦，你也收下吧，干点儿什么都行。娘儿俩一起上下班，有个伴儿不说，还能帮你盯着。
厂长说，你卖葱还搭蒜？
马长林说，葱蒜不分家。炖肉烧鱼，少一样也不行！
厂长说，我服你了！
第二天，马长林领小黑来厂里报到。厂长说，小黑，为了你，马警官跟我哭了一场！
小黑一听，掉了泪，说往后看我的吧！
后来，小黑不怛干活儿一级棒，在马长林组织社区义务巡逻队的时候，他登高一呼，把百十号弟兄们全都带了进来，维护治安，照料孤寡。小区人都说，“黑社会”从良啦！
马长林呢，照样，每天天一亮，就拿上他的“组合音响”，哪儿热闹往哪儿扎。小区大，人口多，万里长征才走出第一步。这天，他正喊话，忽听身后有人问，你当真是警察吗？
发问的是罗师庄老汉胡怀宝。马长林喊话，他追着看热闹，心说这警察蛮新鲜。就问，你当真是警察吗？
马长林说，假了包换。
胡老汉笑笑，你当真是警察，我倒有一个事想找找你。
马长林站下脚说，您有什么事，请讲。
胡老汉说，这个地方现在太乱，我们当地人晚上都不敢出门。你来了，能给我们解决吗？
马长林说，这正是我要解决的。你们当地人家家都把房子租给外来人住，您是不是啊？
胡老汉迟疑了一会儿，点点头说，是的，我出租了十七间。
马长林说，哇噻，大房东啊！您正是我要依靠的对象。
胡老汉瞪大眼珠儿，你依靠我？
马长林从包里拿出个本子，您看，我这儿有个登记本，我现在发给您。您家里有多少房客，是男是女，哪里的人，有没有身份证，手机号多少，这些您都登记下来交给我。
胡老汉问，登记这个干什么？
马长林说，就是为了解决您刚才说的。您不是想要安全吗？您不是想晚上能出门走走吗？那咱们就从登记外来人口入手。罗师庄所以乱，跟外来人口剧增又缺乏管理有很大关系。您登记了，我就能查到这个人有没有犯过错误，有没有吃过官司，是好人还是坏人。
胡老汉摇摇头，哎，我家里没住坏人，不需要登记。
马长林笑着说，坏人谁写在脸上？只要您一登记，就能发现问题。不信您试试？
胡老汉将信将疑，收下登记本。
马长林叮嘱他，万一发现了问题，您千万别出声，赶快到车棚来找我。
胡老汉笑起来，真事似的。你们警察看谁都像坏人。
回到家，胡老汉端起茶来又放下。心想，试试也好，说不准哪块云里带雨。正好有个姓李的房客该交房租了，就从他这儿起，连收房租带登记。
胡老汉来到出租房，敲门进屋，却见床上躺了三四个人，身上都刺了画儿。胡老汉看呆了。租房的时候，说只住一个，一下子冒出这么多！
他对躺在床上的人说，该交房租了。
床上的人说，你找我们老大去！
胡老汉看看姓李的不在，跟这些“虫”说不上话，就走了。晚上，又去了，姓李的正好在。胡老汉说要房租，姓李的说明天给你！胡老汉又说，房租明天给可以，但是今天你们要登记。你说只有你一个，现在住了这么多，都要登记下来，派出所要查。
姓李的说，行，你把本儿放这儿吧，登记好了明早儿连房租一起给你。
胡老汉放下本子回屋了。第二天一早，他没去出租房，慌手忙脚跑到车棚找马长林。马长林一听不对，二话没说就往他家赶。快到出租房时，把胡老汉拉到一边，说你别进去了，当心危险！说完，自己上去敲门，怎么敲都没动静，推门一看，人去屋空。登记本丢在地上，一个字也没写。胡老汉气得吼起来，鬼！
马长林说，这回您信了吧？
胡老汉说，要不是你提醒，哪天我被他们抢了也说不定。往后，我要仔细登记，还要跟庄上老哥老姐们说，让他们配合你工作，做好登记。不要怕吓跑客人，万一住下个杀人犯，哪天脑袋挪了家，要钱还有什么用？
在胡老汉的带动下，庄上的出租户都认真做好外来人口的入住登记，为马长林后来“以房管人”整顿社区治安打下了良好基础。
说来也巧，没过几天，胡老汉再次惊魂。这天，他突然接到马长林打来的电话，问他入住登记全不全。胡老汉说，滴水不漏！马长林说，好，快拿来！胡老汉把登记本送到后，马长林在电脑上一查，问304住的什么人？胡老汉说，是个油漆工，贵州人。马长林说，一口贵州腔，满身油漆味儿。没错，强奸犯就是他！胡老汉眼都直了，乖乖，租房里住了个强奸犯，幸亏家里就我一个老头子！马长林从登记本上抄下油漆工的手机号，报告了派出所。便衣警察叫油漆工的一个朋友打电话，约他在酒店见面。这厮一到，直接拿下！
案发三小时告破，公安局领导感谢胡老汉。胡老汉说，这要归功马警官喊话！
五喊话收到奇效，罗师庄的老百姓不但很快认识了马警官，还加入了他的队伍，接过了他的“组合音响”。有小黑参加的社区义务巡逻队刚刚红火起来，胡老汉又挑头组织老人们成立了“夕阳红”巡逻队，走街串巷，宣传治安。告诉小孩儿不要玩火，提醒住户检查水电煤气。于是，罗师庄的治安好了，本地人和外地人也团结了。社区和谐，百姓安康。从狠抓管理到亲情服务，马长林华丽转身，用真心换来真情，老百姓都说他是罗师庄的宝葫芦。
在一次警民联欢会上，大家欢迎他唱一个。他说，好，我就唱一个老歌吧——我们共产党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地我们到了一个地呀方就要同那里的人民结合起来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在人民中间生根开花在人民中间嘿生根开花歌唱完了。马长林落泪了。
老百姓都鼓掌，说这歌词真好，写的就是马警官他们不知道，这是毛主席在一九四五年说的话。
老郭开茶馆
老郭老郭，五十九多，郭老郭老，一点儿不老。这是垄山老百姓的顺口溜。
可不，谁家下水道堵了，他挽袖子就掏；哪里有个马蜂窝，他上手就除；河边小路不平，他抡起铁锹就铲。谁说他老了？小伙子似的。
这就是浙江湖州公安局垄山社区民警郭春华。
要说老郭开茶馆，得从他邻居讲起。谁呀？警务室隔壁的董老头儿。这董老头儿，是个老怪物，喝醉了走进别人家，二话不说躺下就睡；嫌路人走他家门口太吵，竟有本事在门口挖条沟，上面搭块板儿，自己一进屋就把板儿撤了。更要命的是仇警，说过去土匪在深山，如今土匪在公安，警察没一个好东西！老郭在他隔壁办公，他从来不理。老郭主动搭话，他视为二氧化碳。老郭奇怪他为什么这样？一打听，原来，N多年前，有一次他在家跟老哥儿几个打麻将被派出所抓了，他对天发誓说没赌。那也不行，不交罚款不放人。他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警察把他一关就不理了。后来他饿得直翻白眼儿，才知道要命也不易，只好给儿子打电话，叫儿子来送钱。回到家，他怎么也想不通，打打麻将又没赌钱，凭什么抓我？罚了三千还不给收据，比他娘的猪还黑！他正骂得火起，忽听电视机里有猪气得乱叫，抬眼一看，全是大白猪。
虽说董老头儿表面不理老郭，可他潜伏在隔壁，眼睛耳朵都不闲。
这天，警务室门口突然人声嘈杂。嘿，吵起来了！董老头儿赶忙出去看热闹。
亮嗓的是孤寡老人王大妈。这天，她抱来一只老母鸡送给老郭，保安说郭警官不会收。王大妈瞪他一眼，放下就走。老郭来了一看，赶紧把鸡送回去。王大妈又抱回来，郭警官，你今天不把鸡收下我就不走了！她嗓门儿大，人们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都围上来。王大妈趁机煽情，大家评评理！前年下大雪，我的土坯房眼看扛不住，多亏郭警官赶来把房顶的雪扒了;去年刮台风，郭警官把我安置好，又冒着大雨帮我排掉门前积水。今年呢，他把我的土坯房拍成照片向政府申请改造，大家都看到了，我老太婆现在住进新瓦房啦！我该不该谢他？听说他最近身体不好，我也拿不出什么，就送一只鸡让他补补，你们说我对不对？围观的老百姓七嘴八舌，说郭警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老人家诚心实意，你再不收下，我们也要跟你急！得，谁急也不能让老百姓急，老郭只好收下。第二天，他给王大妈买了两套花衣裳。老人一穿，大小刚合，笑得合不上嘴，说你怎么知道我的身材？老郭说，我眼里有把尺。王大妈穿着花衣裳哪儿人多往哪儿扎，说这是郭警官给我买的，漂不漂亮？大家就说，老来福气老来俏，郭警官比儿子还周到！
董老头儿一撇嘴，嗨，我还以为吵起来了，敢情是老太太吃饱了撑的在这儿起哄！
他刚要回屋，小区门口真的吵起来了。
二吵架的是租住在社区里的四川民工吴宝。
吴宝的女儿放学回来，在小区门口被一辆轿车碰了。开车的一看不好，一踩油门儿跑了。吴宝闻讯赶来，冲着空气骂娘。保安急忙打电话报警。不一会儿，交警来了，调出监控一看，车不是小区的。交警做了记录，看孩子也伤得不重，说先送孩子上医院吧，说完就要走。吴宝很生气，拦住交警不让走，说他偏向当地人，不把外地民工当回事。交警说你不让我走，我怎么找肇事车啊？吴宝不干，非要交警带孩子上医院。这时，小区里的四川民工都围上来，有人乱喊，警察撞人想跑！交警火了，说你疯了？这下不得了啦，喊的人就说，疯子打人不偿命，老子打死你！老郭跑过来，离老远就喊，别动手，别动手！他问清情况，让交警先走了，然后对围观的人们说，有什么事，冲我老郭来！你们不Lh人家走，人家怎么办案？再说了，孩子马上去医院才是大事。众人都说，对对对！吴宝说我没钱上医院！老郭说，我给你！说完，就把口袋里的钱全都掏了出来。
拿去！
想不到，老郭的这一行动，让事情发生了逆转。
吴宝说，这不行，我哪儿能要你的钱？老郭说，我的钱也是钱，看病要紧，快拿着！吴宝说，不要，不要！又不是你撞的，跟你不搭界。那天下暴雨，我们正在工地上干活儿，想起衣服被子还晒在院子里就玩命往回跑。到家一看，早被你收到警务室了。我们走了全国那么多地方，住过那么多工棚，从来没有警察为我们收过衣服被子。我感谢都感谢不过来，哪儿能要你的钱？
又一个民工小田说，就是，郭警官对我们太好了！那天我的钱包丢了，里面有身份证、银行卡，还有一千多块钱。我跟郭警官说了说，根本没抱什么希望。没想到他把我一个民工的事儿当事儿，真的给我找到了！我买了两条软中华谢他，他死活不要，非让我退掉。我说人家不给退你就收下吧。他就拖着我来到烟店，跟老板娘一说，老板娘破例给退了。我当时眼泪都下来了。郭警官，有我们哥儿几个在这儿，孩子去医院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说着，几个四川民工就带孩子去医院了。老郭心里暖暖的，他跟吴宝说，监控照下了车牌，我一定帮你找到逃跑的家伙！可是，想不到肇事车是套牌，老郭跟着交警找来找去，腿都跑细了也没找到“真抱歉”，只好羞答答地来跟吴宝道歉。吴宝说，让你辛苦了，郭警官，没找到就算了。我孩子在学校有一份保险，你帮我跟交警要个事故证明，我就能得到保险公司的赔偿。我跟人家吵了架，不好意思去。老郭说，行，这个我能做到！他马上跑到交警队开了一份证明。吴宝很开心，说老郭我要跟你交个长朋友！
董老头儿一看，吵架成了评功摆好，啧啧嘴，扫兴而归。进家没忘撤木板，手一偏，木板掉沟里，撅着屁股够半天，差点儿连自己也栽进去。
玉垄山社区二老多。哪二老？老房，老人。
当地政府要拆旧盖新，让老房消失。这是好事，但同时也带来安置问题。突然没了窝儿，让拆迁户去哪儿住？年轻人可以找房租房，孤寡老人怎么办？俗话说，六十到人家不过夜，七十到人家饭不留。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老了，人家怕你万一有个好歹就成了烫手山芋。于是，老郭就提出给孤寡老人盖过渡房。拆迁办主任大口马牙，哈哈哈，英雄所见略同，我们早有计划！看他一脸肥肉，老郭不放心，说老人行动不便，过渡房要结实，水电设施要安全。主任说，你把心放肚子里，咱照着白宫盖，抗三百级地震，回头不用了就处理给奥巴马。老郭说，吹吧，别说过渡房了，正式房塌的还少吗？主任说骑驴看喝本走着瞧！
就这样，社区里盖起了一片瓦房，让老人们搬进去过渡。董老头儿也算一个。他盆盆罐罐都搬进去了，连那块盖地沟的木板都舍不得扔。人家说你还打算挖沟害人啊。他说当引火柴也好啊。人家说你别原始了，过渡房里做饭取暖全用电！
老郭帮助老人们安顿下来，心里不由叹口气，说是过渡，实际很惨。拆旧盖新要好几年，这些老人今年走两个，明年走两个，最后能搬进新房的能有多少？他挨个儿跟老人们打招呼，说房子出了什么问题就找我，随叫随到。来到董老头儿面前，董老头儿装聋作哑。老郭笑了笑。
紧跟着到了年关。大年三十这天晚上，董老头儿正忙饭，突然，停电了，刚放进电锅里的菜一下子就没了动静。他骂了一句娘，跑出门一看，不光他家，整个过渡房都停了电，黑咕隆咚像进了山。年夜饭停了，电热毯凉了，更别说看春晚了。
你说这年还怎么过？老人们马上报告老郭。老郭在家刚端起碗，%听信儿就往社区赶，边走边想，年三十打电话找人来修，那叫瞎子点灯白费蜡。不行！他又掉头往供电局跑。来到值班室，他求爷爷告奶奶，总算说得人家动了身。他带着人呼啦啦来到小区，搭梯子拽线跟着一起干。直到把线接通，啪的一合电闸，光明归来，家家户户重新亮起灯。电虽然来了，老郭还不放心，生怕再出什么事。他决定不回家了，就住在警务室。当整个社区合家团圆其乐融融的时候，老郭一个人骑着电瓶车，顶着寒风在过渡房前后到处转。一面转，一面看，这才看清当初建房连电杆都没栽，只拉了一根线到过渡房，更别说安变压器了。这可不行！一是不安全，再一个也不是长久之计。好，节后我就去跑这件事，就算供电局是块石头，也要揣进怀里捂热了。
转着转着，电瓶车没电了，老郭只好下来推着走。忽听身后有人喊，郭警官！
回头一看，竟然是董老头儿！
董老头儿已经跟了好久，实在不忍心了，终于喊出声。他上前拽住老郭，郭警官，走，快到我屋里喝一杯，暖和暖和！老郭心头一热，眼圈儿都潮了。
来到屋里，亮堂堂地坐下。一杯老酒下了肚，两盘饺子端上来。
董老头儿说，郭警官，你来垄山所做的一点一滴我都看到了。大过年的，为断电你忙了一晚上还不放心，还在风里到处走，连家都不顾了。用电视机里的话说，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一个人民的好警察。我佩服你！
听董老头儿这样讲，老郭比吃肉都香。他说，董大爷，有些事以前我们做得不对，我给您道个歉，请您原谅！
想不到，董老头儿又说，唉，现在这个社会好比一部机器，好多地方都坏掉了，但也有一两个好零件。你郭警官就是一个好零件。可是，整个机器都坏了，你这样一两个好零件管用吗？老郭听明白了，董老头儿在忧国忧民呢！他笑着说，董大爷，如果连一个零件都不好，机器还能运转吗？不管怎么样，好的零件还在机器里起好作用。机器没停下来，就说明好零件管用。对不对？好零件不怕少。当然，好零件越多，机器转得越快！
董老头儿乐了，说郭警官你能干会说。
在这个温暖的大年夜，董老头儿完全变了一个人。同时，他的话又引起老郭的思考。他想，董老头儿说整个机器都坏了，是对当前社会有看法。这就提醒我这个社区民警，不但要让警务保障民生，还要加强跟老百姓的思想交流，解疑释惑，传导正能量。
怎样才能更好地加强思想交流呢？
一个靠入户走访，再一个靠开会宣传。
说起开会，老郭不由得笑起来。垄山社区地处城郊，居民过去大都是农民，属村委会管。每次村委会组织社区居民开会，总是街道驻村干部第一个发言，然后是村主任、书记，最后才轮到老郭。但是，老郭比村干部准备得充分，宣传资料呀，安全防范手册呀，近期案件通报呀，全都带上，一到会场就发给大家。当地开会也搞市场经济，每次开会，村委会都要给到会者发五十块误工费，老百姓也是冲着这五十块去的。坐两个小时，给五十块钱，蛮好。所以，到会的人特别多，黑压压一片。每到开会，老郭都非常高兴。为什么？人多啊，宣传起来带劲！只是村主任、书记发言时，上面大会，下面小会，交头接耳，玩手机，睡大觉，吃零食。村主任就喊，大家安静一下，安静一下！无济于事，天马行空。唯独到了最后，主持人宣布，下面请郭警官发言，会场一下子就安静下来，瞪大眼睛，竖直耳朵。
老郭发言有个特点，不坐着，站着。他觉得站着发言是对听会人的尊重，同时也能控制自己说短话少废话。他的发言贴近民生，又很人性，比如，新交通法规下来了，他就给老百姓解读，给他们分析，怎样对个人有好处，怎样防患于未然。他手中有大量的案例，讲起来活灵活现，老百姓爱听，听不够。每次讲到最后，他总会说，你们的平安是我最大的心愿，祝在座的父老乡亲家庭和睦身体健康！会场掌声一片。村干部跟老郭抱怨，说我们发言时乱得一塌糊涂，没人听。老百姓跟老郭说自己的理，他们发言没东西，文件念一念，关我们什么事？更有村民开玩笑，说郭警官幸亏你户口不在我们村，要不然我们要全票选你当村主任！
所以说，开会是个加强思想交流的好机会。
可是，也不能天天开会啊！天天开会，村委会一年的开会钱，半个月就花光了。
入户宣传呢？社区住户太多，忙不过来不说，效果也不好。那又如何加强跟老百姓的思想交流呢？想来想去，老郭想了个“开茶馆”的主意。
五垄山这地方，老百姓忙了一天，晚上吃了饭，喜欢捧个茶杯出来喝喝茶，聊聊天。好，老郭就请他们到警务室来。特别是夏天，空调开着，凉爽，大家都喜欢捧个茶杯过来。有抱着小孩儿来的，有打着毛衣来的，男女老少，七大姑八大姨。你来我来，天天晚上爆满！有的自己带茶杯，没茶杯的老郭准备好。茶叶摆上，随便拿；开水管够，随便倒；凳子不够大家凑。第一个把自家的凳子搬来给大家坐的是董老头儿。有时候老郭出去开会还没回来，董老头儿就里出外进地帮助张罗。老郭回来一看，警务室里早就坐满了人，连他的位子都被占了。就是看见他来了，也不起来让座位。大家太熟了，都没这个习惯了。
就这样，老郭开起了茶馆。
老郭说，谁也不是客人，都是我的兄弟姐妹。喝茶自己倒，茶叶自己放！
好了，老百姓天天晚上都来，七嘴八舌，连喝带说。小区里的大事、小事、新鲜事，张家长李家短，老郭都能在第一时间掌握。老百姓有什么意见建议，边喝茶边说。他充分利用这个机会，跟大家讲党的方针政策，讲新时期的伟大成就，讲中国梦。大家相互交流，气氛热烈。老郭还根据外来民工的特点，准备了一些毛巾、牙膏、肥皂等生活用品，然后把跟他们有关的法律问题、治安常识编成问卷，谁回答对了，小礼品就拿走。这样一来，人人遵纪守法，小区和谐平安。
看着夜晚灯光下围坐在“茶馆”里的一张张笑脸，老郭心里如同打翻了蜜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