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和罗北陪着北晴姨在学校食堂吃了晚饭。她又哭了,她和我哭诉养父又在和外面的女人联系了,我安慰她说,“妈,这么大岁数了,爸爸可能只是交朋友,您也别管得太死了,对你们俩不好啊。”
“你懂什么呀!这些年我天天为这个家操心,他天天死外面,交什么狗屁不正经朋友!”北晴姨又开始翻数这些年的辛劳,我只好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
罗北淡淡地问,“又离婚了吗?”
“不离等啥呀!你爸你还不知道,窝里横!我必须得治治他,让他自己外面能耐去!”北晴姨生气地说。
“那就别再复婚了。”罗北看着北晴姨。
北晴姨眼泪又盈满眼眶,半天憋出一句,“不复!”
我拉了拉罗北,让他说些好话哄哄北晴姨,他也不说,我只好开口,“妈!你放心吧,爸肯定会回来找你的,你俩呀,分不开!但是呢,您也别给他打电话,别联系他!让他在外面吃点教训,才能明白家的温暖和重要了。”
北晴姨抹抹眼泪,红着眼说,“你放心,这回我肯定绷住,不联系他!还是我闺女好!”这大概就是北晴姨需要我的地方,也是妈妈需要女儿的地方,母女不只是母女,也可以是相互理解的朋友。
我知道北晴姨根本离不开养父,北晴姨最无法舍弃的就是这个家,一个无论养父变成什么样,也不能由他人替代的家。一个最原始的、单纯的、完整的,两个人一点一点操持起来的家。
北晴姨听了我的话,又回血了,临走时说,“妈要回去好好赚钱供你俩上学了!我才不想他呢!”我说,“对,该回来就会回来的!妈!”她的心得到了慰藉,欣慰又充满期待地走了,她就是需要我来给她一个养父会回来的信心。
惯常来说,我是不会同意去和季明泉妈妈吃饭的。我和季明泉并没有确立关系,这样和他妈妈一起吃饭很奇怪。并且背着罗北偷偷去吃大餐,我心里总是过意不去。但是他的妈妈实在是太奇怪了,从初中开始,我就见过她,在“老阿姨糕团店”拐角处,一辆黑色的轿车里。所以这次,我必须要去。
季明泉已经在请假本上签了字,我让他替我也顺便签了。我换了件衬衫,披上运动外套就去与他会和。他早早地在校门口等着我,仍是穿皮夹克,但换了件厚一些的,看着很精神。
“你穿得这么朴素见婆婆啊!”季明泉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朴素吗?我一直这么穿。”他的话和脸上的表情有些刺痛了我,我强装着冷漠与不在乎来掩饰自卑感。“不对,什么婆婆!滚蛋!”
“哈哈哈,别生气嘛!挺好看的,简单而大方。”他跑过来拉住我,“快走吧,我们上车。”
出租车带着我们到了一家火锅店门口,这家火锅店共三层楼,门口是实木镂空古纹,窗户上爬着祥云彩漆,好不气派!北晴姨要是也有这么大一家火锅店就好了。
季明泉的妈妈站在门口等我们,她烫着一头长卷发,穿着一身小香风米色西装,她的手腕还露出好大一截,白色的手腕在风里吹着,随着摆动散发出好闻的香水味。她的眉眼十分熟悉,那双长臂仿佛见过一般!季清泓!季清泓的老婆!天呐,我想起来了,就是她。她的两条长臂,我无法忘记,一定是她。她没认出我?也是,怎么会认出我!我与当初的我,早已不是一个人了。季清泓呢?这么多年了,他,还好吗?
我盯着她出了神,她叫我,“罗柔?罗柔?”
“哎,哎,阿姨好。”我失魂落魄地朝她点了点头。
“你好,快,我们进去吃饭吧。”她礼貌地笑着,两条长臂却极热情,一手揽过我往屋里走。
落座后,她忙着点菜,垂着眼睛瞟来瞟去,我一直盯着她的黑睫毛出神,直到服务员走后,我才把目光收回来。
“妈,你看,这就是顾罗柔。你也可以叫她小喜鹊,她可爱说话了!”季明泉兴奋地跟他妈妈介绍我。
“小喜鹊?你姓顾?”她笑着看我。
“对,阿姨,我姓顾啊。”
“哦,小喜鹊,阿姨第一次见你。之前问了明泉你大概的身高和体重,给你买了两套衣服,还有护肤品,女孩子长大了,该开始保养咧。”她递过来几个大兜。
“不不,阿姨,我不要,我有衣服穿的。”我赶忙拒绝,被她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到了。
“罗柔,你就收了吧。”季明泉趴在桌上喝果汁,饶有兴味地看着我和他妈妈,露出幸福的坏笑,仿佛在等着看我如何接招。
“小喜鹊,你收了吧,明泉说他和你非常要好,老是和我提你,阿姨也喜欢你呢。你不收,阿姨多不好意思的啊。”季太太诚挚地看着我,我就接过来了。
“那,谢谢阿姨。”服务员端着一叠一叠的菜,摆在了边上的木架子上,精致的摆盘、隔间的划分、角落的香薰、干净的滤烟机,无一不彰显着餐厅的高档。真有趣,火锅店非要弄得没有火锅味,尽是一些香薰气息。
服务员熟练地把涮品放入四宫格,季太太招呼我,“罗柔,这个番茄汤底你会爱吃的,阿姨给你多放点年糕和羊肉在里面哦。”
我的确喜欢吃羊肉,越膻越香,也爱吃年糕,软软糯糯,就像马蹄糕一样。
饭吃到一半,席间都没太多话。季太太吩咐季明泉去商场买点东西给我带回学校,桌上只留下我们两个。
“罗柔,你多大了呀?”季太太问我。
“十七岁吧。”我也放下了筷子看着她。
“十七岁吧?你不知道自己年纪的吗?”她拢了拢长发,诧异地看着我。
“只知道个大概。”
“你的养…你的爸爸,总是那样发疯吗?”她把养父这个词吃进去,莫名其妙地问了这么一句。
“阿姨,你怎么知道我爸爸?”
“那天去给明泉开家长会,在校门口偶然看见啦。”
“哦,偶尔吧。”我夹了块藕片蘸了蘸芝麻酱,咬下一大口。
“那你可要保护好自己啊!”她紧张地握住我的手。
“阿,阿姨,我住校的,没事。”这个女人越来越奇怪了,她好像知道了养父猥亵我的事。我缓缓抽出了手,嘴里的咀嚼也迟滞了。
“阿姨听明泉说他很喜欢你的,所以阿姨想来认识你。那你告诉阿姨,你喜欢他吗?”我放下了筷子,火锅自顾自地煮着,羊肉卷在沸腾的水上翻腾着。
“喜欢啊。”我又提起筷子夹了一片羊肉卷,缓解这紧张的气氛。在我心里季明泉是很亲近的人。
季太太一把按住我的筷子,汤底溅到我的手臂和脸上,羊肉卷飞出了锅,狼狈地落在桌子上,“你不能喜欢他!”她大喊道。
服务员拎着水壶冲了进来,“太太,加汤?”
“加什么汤!出去!”季太太把声音压低了些,看都没看服务员一眼。女服务生脸一下子红了,拎着水壶悻悻地退了出去。
我愣在座位上看着她,有些生气了,“阿姨,我对他是恋人未满的喜欢。就算谈恋爱也不是现在啊,我还要好好学习考大学呢!”
“以后也不行!”她脸上有些颤抖,唯独鼻子僵僵地立着,山根处亮亮的。
我看了她一眼,半晌安静后,我无奈地笑了一下,“那您管好自己的儿子呗,这您可能说了不算呢。”
“你是不是想要钱?你想要什么阿姨都买给你。只要你别和明泉在一起。”她恳求地看着我。
我真的生气了,突然想起四五年前与季清泓相识的那个夜晚,他那么忧伤落寞,大概与这个女人有关,她实在不可理喻。我就这么差?季明泉和我在一起会把自己毁了?
“季太太,您的钱还是留着管好自己的丈夫吧!这么有功夫操闲心?”我挑衅地看着她,“他每天晚上都回家吗?”我看着她无害地笑着。
羊肉卷儿已经煮烂了,一节一节地在锅里蹦跶,锅里的水没了大半,热气仍旧死命地向上飘。
“你!我是你…你怎么能这么和我说话!”她也生气了。
“对对对,你是阿姨,你是长辈,可咱也得互相尊重啊。”看到季太太这么生气,我也有些不好意思,毕竟是他儿子,毕竟这顿饭是她花钱。我支了根筷子倒腾着碗里的酱。
我们俩就僵坐在那儿。她从皮包里拿出一根细烟点上,红色嘴唇里吐出几缕烟圈,有些落寞和无助。她一颤一颤的胸脯终于缓和了些,“罗柔,阿姨没有别的意思。阿姨就是觉得你们太小了呀,现在不能谈恋爱。至于,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她掐了烟叹了口气,拉过我的手握住,“阿姨说想给你买东西是真的,阿姨是真喜欢你啊。”
“阿姨,我不会和他谈恋爱的,至少高中。”她示弱了,我也向她作出保证。
“好,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她柔弱地点了点头,“这是阿姨的电话,要是你家里有人欺负你了,你就给我打电话。”我知道她说的是养父顾植,可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不过她这么说多少让我感受到一丝温暖。
季明泉迟迟未归,等他回来时,我和季太太已经吃完火锅在吃水果了。他拎了大大小小的手提袋,吃穿用的。他递给我痞笑着说,“给,婆婆给你的礼物。”
“这是我干妈,你以后就是我二哥了。”我聪明地给季太太打了剂定心丸。
“瞎说,谁是你二哥,我…!”他还要辩解,我瞪了他一眼。
“二哥!我可是要好好学习考大学的!不然我妈和干妈都会伤心的。”我穿了外套,准备赶紧结束这顿晚饭。
终于他们母子俩都让步,决定散会了。我拒绝了季太太绕路送我们的请求,拎着大兜小兜,和季明泉打车回了学校。
回到宿舍已经很晚了,我回忆着这顿尴尬的晚饭胡思乱想。命运真是好笑,令我初恋萌芽的人居然是季清泓的儿子,季清泓的老婆居然要将我如女儿一般对待,那么,他们是否知道多年前季清泓去美容院找小姐的事呢?他在家里是慈父和好丈夫的形象吗?想来便觉得可笑。
早晨起床时,雨欣看到宿舍角落我昨夜堆放的东西,竟去翻了起来,“哇,这些是谁的呀?齐琪,你买的吗?”
“我的。”我坐在床上看着她。
“呵,你的呀。肯定又是季明泉,你就攀吧。”她又开始没好气,我也没打算理她。但心里感受到了她的嫉妒,我一时觉得胜利了。
童正跑去翻了翻,惊讶地问我,“天呐,罗柔,这些东西少说要五六千啊。”
“哎,老黑,昨天我和季明泉还有他妈一起吃饭了,他妈认我当干女儿了,就让明泉给我买的…”我小声地告诉她。
童正停下了脱睡衣的手,一下子抱住我,“我老天!罗柔,苟富贵,勿相忘!”
“随便挑!您请!”
她脱了睡衣穿上了文胸,就这么立在这和我说话,白色的、刚刚隆起的胸部散发着少女的气息,“开玩笑的,罗柔,我认真和你说,无功不受禄,别要了。”
如果在蛋糕和理智面前,选择了理智,一定是因为蛋糕不够大。可是面对我这么一个青春期的、虚荣心正疯长的女孩,这块蛋糕,相当大了。它足以让我对抗雨欣和齐琪的嘲讽和轻视。
“不要白不要,他们非要给我的啦!”我狡黠地对童正笑着。
她还想说什么,我一溜烟跑去上厕所了,留她一个人在原地摇头。
童正一个人在床边嘟囔着,“哪有什么非要…哪有什么没来由的馅饼…真傻啊!”
我换上了新的文具,用着确实流畅。昨天季明泉给我买了双名牌运动鞋,好几百,我曾经想都不敢想。过去看到别的女生穿着名牌运动鞋走过,我告诉自己努力学习才是值得骄傲的,穿便宜又舒服的小布鞋是节俭的美德,心里鄙视她们的俗气。可当自己穿上名牌运动鞋时,我心里竟也喜滋滋起来,觉得自己终于能追上她们了。
季明泉一来就拍我的头,打打闹闹。罗北看过来,盯着我的脚看了半天,扭过头去继续看书。罗北看过来时,我的双脚火辣辣的,好像放在哪儿都逃不过罗北的目光,索性就瘫在那儿装作理所应当了。
邓冬兴奋地拿了一叠纸进来和童正说他又买了新的画纸,可以继续练习画画了。自从大家鼓励邓冬利用校园时间自学绘画以后,这个大耳朵男孩就真的认认真真自学起来。不得不说,邓冬特别有天赋,班级的黑板报都是他负责的,他不用粉笔,都买油彩来画。他有自己的世界。
然而他规律的生活在一节语文课上宣告终结。
包老师对课堂纪律要求极其严格,除了常规的禁止事项,她还讨厌经常出现翻书的声音,不允许椅子动来动去,不允许转笔…我们在背后喊她包租婆。
“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包租婆走到童正边上突然停住了,我们就继续看书,也不敢回头看。
安静的教室里,一声纸撕碎的声音响起,同学们偷偷回头看。她的龅牙正越过童正对着邓冬,邓冬站起身就快哭了。童正在一旁懊悔地冲我作嘴型,“我跟他说了!包租婆!听不见…”我冲她摇摇头,示意别说了,但我们都知道这场战争不可避免了,邓冬脾气极好,但画画对于他来说是不能侵犯的。
“凭什么撕我的画?”邓冬面无表情,嘴唇有点发白。
“你上课不好好听课!画什么?你是画家吗?”包租婆批评着他,可她不知道画画对邓冬来说是留在这个学校的希望。
“我不喜欢你的课!”邓冬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碎片。
“不喜欢滚出去!”包租婆也生气了,“反了天了,学生不好好学习,还这么跟老师说话!”
邓冬推来凳子就要走,童正拉住了他,一脸诚恳地看着他摇摇头,邓冬忍着眼泪坐下了,冲着黑板发呆。课堂上一片安静,语文老师仍旧在说着一些学生应该好好读书的谆谆教诲以证明她是正确的,邓冬再无言语。
下课后我们围到邓冬身边,他只说没事没事,就把我们打发了。童正向我们保证她会好好开导邓冬的。
晚上睡得正香,电话铃突然响了,隔壁床铺一个起身,“喂?什么!不会吧!别着急!”
我迷迷糊糊问童正,“怎么了?”
“快起来,明泉说邓冬梦游!把洗漱镜当画板涂满了油画。画完了还回床上一直蹦!”童正边说边穿衣服。
“现在呢?”我也起身穿衣服。
“刘老师已经去了,可他说他谁也不认识了!罗北他们让我们赶快过去看看他。”
“邓冬得疯病了吗?”齐琪闻声起来,陆榆也起身穿衣服打算一起过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