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生宿舍走廊里的灯全开了,明晃晃的,我们来到邓冬的宿舍时,看热闹的同学已经都被遣散了。
邓冬的秋衣被水打湿了,他坐在床边,两只大耳朵无力地耷拉着,目光无神盯着地面。罗北说邓冬刚才在水房画画时,蹲在洗手台上,滑了一跤。此刻,油彩三条两条地蹭在衣服上,几滴水珠挂在凌乱的头发梢。童正见到邓冬这般模样就快哭了,“邓冬!你怎么了?”她蹲在他身旁。
邓冬稍稍侧了个头,茫然地看着童正,半晌问了一句,“你是谁?”
宿舍里的呼吸凝固了,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想到邓冬可能失忆了这个结果。
“他半夜醒了,去水房,我们没在意,听到‘砰’的一声以后,我们才起来。我去水房看,结果就看到邓冬躺在水槽里,身上都被水和油彩弄脏了,洗漱镜上被他画满了油画。我们叫他,他也不说话,自顾自起身回到宿舍,回来了就在床上蹦,刚停下。”罗北向我们解释刚才发生的一切,他因为搀扶邓冬,脸上也沾了黄色的颜料。
“天呐!该不会是梦游了吧?”雨欣在角落睁大眼睛小声嘀咕着。
“可能真是梦游了。但现在应该醒了,就是…他说他不认识我,也不认识明泉…”
童正推着邓冬,“邓冬,你看着我,你还记得在烤肉店我打你吗?”邓冬摇摇头。
“那你还记得咱俩一起出黑板报吗?”邓冬还是摇摇头,一句话也不说。
“你记得,记得我骨折了,你给我送鸡汤吗?”童正快哭了,得到的还是邓冬漠然的眼神。
“那,《那灰姑娘和三个小矮人》呢?这,这你总该记得吧!”邓冬平静地问,“你到底是谁?”
童正一下子哭出来,“刘老师,邓冬失忆了!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不相信,邓冬!我是罗柔,顾罗柔!小喜鹊?嗯?”我拽着他的大耳朵,充满期待地望着他。过了一小会儿,罗北拉开我,轻轻摇了摇头。
“都怪包租婆!”季明泉恨恨地喊道。
“谁是包租婆?”刘老师看着他。
“哦,老师…就是语文老师。她今天把邓冬的画撕了,还说他当不了画家!邓冬一定是受刺激了!”季明泉和刘老师解释道。
十二月的上海越来越冷了,尽管宿舍的空调吹着热风,脚露在地上也还是冰凉的。罗北把邓冬悬在地上的脚抬起来塞到被子里,又转身对季明泉说,“明泉,语文老师不了解邓冬的情况,她只是想让每个同学都能好好学习。”季明泉轻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我喜爱的冬天来了,有冬天的寒冷彻骨,才能更加真切地感受到温暖的可贵。但此时此刻温暖的宿舍里,却让我的心感到冰冷。邓冬的青春,就这样潦草收场了吗?
邓冬安安静静地躺下了,刘老师把我们叫到走廊嘱咐着,“明天我和罗北带邓冬去市医院检查,我们先不要乱猜。”
我和陆榆、齐琪、雨欣围着伤心的童正回到了宿舍,我本作好了安慰她一夜的准备,结果她自己就不哭了,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嘱咐我们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课。
邓冬的父母也来了,邓妈妈因为儿子不认识她了开始哭天喊地,邓爸爸心疼地看着邓冬也不多说话。邓冬父母、刘老师和罗北带着邓冬检查了一天,罗北详细地和医生描述了邓冬的情况,邓冬谁也不理,一路就紧紧牵着罗北的手。可检查的结果竟是:邓冬没有任何问题!这结果到底是喜是悲。刘老师向邓冬父母保证会看顾好邓冬的,让邓冬先不要脱离集体生活,可能更有助于帮助他恢复记忆。邓妈妈哭着喊着,只要邓冬健健康康的,也不用好好学习从政了,学画画也行。邓冬眼里闪过一丝光芒,又立刻不露痕迹地收了回去,黯淡地仿佛没有发出光亮过。
回来后,刘老师在全班面前强调了“保护邓冬”的几条注意事项。
一是要多和邓冬聊天,帮助他恢复记忆。
二是身边的同学要及时观察邓冬动向,去哪儿都必须跟着,严防邓冬出现伤害事故。
三是诸位同学要积极鼓励邓冬学画画,并对他表示欣赏。
语文老师得知此事后,心里十分愧疚,还没上课就冲到教室想问候邓冬,可邓冬就提着笔画画谁也不理。他把整张画纸都铺满了桌子,不止自己这张桌子铺满了,童正那半也被他放了画笔和颜料盘。童正也不生气,紧贴在椅背上,捧着书圈圈画画。但我觉得语文老师可能不需要觉得愧疚,因为她可能成就了邓冬。
大课间铃一响,我一转身趴在了邓冬边上,他在画喜鹊,他的天赋真的很棒。喜鹊油油亮亮,色彩鲜明,鸟喙张着,笑出了弧度。尤其那鸟儿的眼睛,灵动有神,仿佛刚经春雨沐浴过。
“你这喜鹊哪都好,就是看着叽叽喳喳的。”
“叽叽喳喳有啥不好?像你一…”他警觉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埋下头去,握着笔的手也不知道该画哪道了,慌乱地在纸上乱撞。
“你!”我揪着他的大耳朵,使劲往上拽,他愣是不抬头,脸都憋红了,也还是不说话,死命往下沉。我一下子明白了,他根本就没失忆!
就在我要问出什么的时候,童正一把打掉我的手,“刘老师说了,对邓冬温柔点。你干嘛呢?别让他受刺激!”
童正认真的表情又让我开始怀疑起自己。直到夜里,隔楼男生宿舍叮叮哐哐传到了女生宿舍。邓冬又梦游了,在洗漱镜上画油画,然后又回到了宿舍床上蹦,大家全醒了,这次他没有摔跤,因为罗北起床跟着他了。
第二天一早,邓冬翻箱倒柜找出了夏季校服套上,下半身穿着大棉裤,就来上课了。罗北把自己的外套给邓冬披上,邓冬一把扯开扔在地上,“我热!”
“那你裤子穿这么厚干嘛?”我问他。
“我冷!”他看也不看我,开始铺画纸。窗户上的哈气结了小冰晶,来上课的老师都裹了羽绒服或大衣,脱了外套也还是毛衣或是薄绒衫,我看着邓冬心里打了个寒颤。
接连几天,邓冬就以短袖加棉裤的打扮现身校园,同学们都议论纷纷说他疯了。学校领导找到刘老师问清楚了情况,商量着把邓冬劝退吧,安心养病。起初刘老师拒绝了,她说,“星阳从不放弃任何一个学生。”但是邓冬每夜都梦游起来画画,然后在床上癫痫,每天早晨小值日都要把他的大作洗去,弄得水房一片狼藉。邓冬的种种行为实在是造成了不好的影响。
刘老师找到邓冬父母,促膝长谈,最终决定还是让邓冬休学回家,好好养身体。邓妈妈抹着眼泪答应了,邓爸爸握着刘老师的手直说感谢。
第一次经历离别是儿时母亲的离开,她的离开让毫无准备的我手足无措,甚至记不清那份痛苦的感觉。第二次是自己的离开,坚定而又迷惘,自由而又孤独。第三次的离开,便是邓冬,好朋友的离开,我们在一条路上并肩走着,打打闹闹。走着走着,他就走上了别的路,一条我们都不知道结果的路。
这份伤感却没有持续多久。邓冬得知自己休学的手续办完了,兴奋地在宿舍喊了起来。他笑着穿上毛衣,换上了牛仔裤,披上了羽绒服,拎着他的画画工具包就跑下楼来,我们在宿舍门口等着他为他送行,看到他这样都傻眼了。
“他知道冷啊…”我小声地自言自语。
“他不光知道冷,啥都明白着呢。”童正笑了笑。
“好啊老黑,什么情况!”我掐了她一把。
“嘘,别说了!放学后校门口不见不散。”她小声地说着。我们就这样送走了邓冬。
我挺着好奇心的煎熬,终于捱到了放学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