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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今年日光格外猛烈,屋外金光一片,即使经地面的反射也刺得人双目发涩。小厮们把水一遍遍地泼在各院落的砖地上,滋起蒸腾的水汽,升出一层淡淡的纱雾。直到七月,热辣也没有半分退却的意思。

就是在中元节那天,各家都要烧法船祭奠先祖亲人。那日清晨,景行刚醒,就看见高师傅已经准备好了黄纸香烛。他说:“今天是大日子,你也该去给你亲爹上香。”

景行默然,找了个熟识的小厮,托他去里头传话。在早饭后两人往后山坟地上去。到了岔路口的枯皮槐树下,高师傅拿出烟斗对着树干磕了磕,闷声道:“我就不去了,我拐了你,你亲爹也肯定不愿意看见我。”

景行看他故作严肃的模样有些想笑,但碍于这样的日子又不好笑出来,只是强忍住,提了竹篮往墓园走去。

那座坟已经很多年没人打理过了,坟堆荒草丛生,墓碑也有些模糊不清。景行早就料到,拿出镰刀割了许久才收拾干净。这几年他们两人一直漂泊无依,日子并不算好过,进了谢家又如履薄冰,直到现在才稍稍稳定。

他跪在地上,点烛焚香又烧了纸,半晌不知道开口该说什么。最后被蜡烛的烟熏疼了眼睛。他拭去了溢出的眼泪,对着地上磕了几个头,起身拾掇祭奠的东西。在转过头下坡时,看见一个挺着肚子的女人。她穿着丝绸斗篷,把身子和脸全部裹住,只有花裙摆若隐若现。她独自一人前来,坐在一座枯坟边的石头上。地上已经有一堆烧纸的灰烬,风一吹就四下散尽,有几缕挂在坟边的蔷薇花上。女人伸出手解开了斗篷,是玉玫。

她笑道:“玉蔷,我今年又来看你了。你都不知道我现在出个门有多不容易。我不能待太久的,必须要赶紧回去。”

她望着两株祭花,眼神顷刻空洞,讷讷地说:“我马上就要生了,可是这不是我的孩子。他会叫别人娘,我在他的面前,跟个奴才没什么区别。就像咱俩一样,不是爹娘的孩子,是那个畜生买来的东西。”

她吃力地起身,又停驻了会儿,艰难地别过脸去。“你放心吧,我虽然和以前一样,但是现在暂时是有点本事的。我已经让人全城去找了,就算翻遍了所有的戏班子,我也会把那个王八找出来。把他捆了按在你面前给你磕头。”

昨日刚下过大雨,山里的路成了黄土泥浆。她起步太急,忽然向一边滑去。景行反应快,立即上前扶住她。玉玫见了他很诧异,转眼看见他手上的竹篮,于是也明白过来。

“刚刚你都听到了。”

景行窘迫地低下头,结巴地说:“我——我不是有意的。”

她摇摇头,不甚在意。“没什么。”

她又极为坦然自若地说:“多谢你送的蔷薇花,我妹妹很喜欢。”

“我今天是来祭奠先父,不曾想会遇上您。”

她往前面走去,带着轻度压抑的朦胧神色哂笑道:“什么您不您的。我也是下九流出身,别人眼里最低贱的玩意儿,自己也没当回儿事。”

“我问你,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会撒泼?”她眨着眼睛,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但那双漆黑的眸中透着与年龄不符的狡黠和沉重。“那又如何了,我就是要撒泼,告诉所有人,我不是个好欺负的主。省得将来失势了,一个个都有胆子来踩一脚,把我当畜生看。”

景行不解,不由得接话道:“可是若一时张扬,真要失势那天,不是更会让人践踏吗?”

玉玫轻嗤发笑:“难道你以为我不撒泼,将来失势了,他们就会尊重我这副主子不像主子,奴才不像奴才的人?你看二姨太,她性子可好,难道有人会给她脸面了?”

她抬高了脸正视前方,冷笑道:“在这世上,人善被人欺。不管姨太也好,奴才也好,戏子也好,我们这种下九流将来结果都是一样,我何不能在能跋扈的时候好好痛快一番。也好给他们提个醒,失势了是随你踩踏,但要又让我得势,那我也不是个好糊弄的良善人。”

等走到干路上,高师傅看见玉玫在旁,一头雾水。景行想起他从未进过内宅,并没有见过谢欲的妾室,刚要对他解释。玉玫却扭头就走,直接上了一旁等候的马车。

他一回到内院,就看见若昕正给花园里的白鹅喂食。大家虽猜不透她起初养鹅的初衷是什么,但都认为这位没耐心的三小姐肯定玩几天就丢开手了。可是出人意料,她每日都很有耐心,早晚都是她一人负责照顾,几乎不让人插手。她每晚都会坐在湖边芭蕉下的那块青石上,看着那群白羽君子戏水高吟。偶有黄昏的风吹过,抖动芦苇叶沙沙作响。她的神情和苇丛一样静谧,双目映出脉脉波光,唇角便如即将升起的月牙。

可惜直到酷暑将熄,也没有一只萤火虫从叶丛中飞起。那个七夕节的荷包意料之中地躺在她的枕边,并没能送出去。景行没有打扰她,悄然拿了工具去做翻土浇水的分内事。

晚饭过后,一屋子人都到了孟氏院中听她最后嘱咐晚上祭奠的事宜,鸣锣撒饭,又请了十几个和尚诵经超度。妇女早就备好酒肉糖饼面塑瓜果供奉。有别于新岁祭祖时,供奉之物摆列在正堂桌案上,中元祭品一应由专人双手捧住,一边虔诚念祷,最后摆在河岸等候先人享用。谢家是大家,这样的大节日要求一分都不可出差错。河中纸船水灯,船上摆衣冠纸锭,周边点上灯烛,亮一个通宵。

待下人们回禀事事妥当,孟氏才安心饮茶,说:“你们若是有亲人也要祭奠,晚上就跟在后头便是。”

三人忙起身道谢。翠羽笑道:“四妹今天去哪儿了?我早上去你院里看你,结果人不在呢。听下人说,妹妹出去了?”

玉玫不慌不忙地说:“我没出去呀。早起头晕在园中走了一会透气,能干什么?”

“你挺着肚子,别到处乱跑,要是觉得憋闷,也该多带几个人才是。”

“多谢太太关心。只是不知是哪个下人胡说八道,还想问问三姐。”

翠羽以帕掩口笑道:“我也不认识四妹院里的下人,随意听了一句。”

“是么?”玉玫忽然不依不挠起来,笑着说:“那我可要回去问问了,看看到底是谁和三姐说了话。这样胡诌主子是非的下人,也该好好教训一番。万一以后又乱说了什么事,出了差错,到底是我的下人,闹起来也是我脸上无光。”

她又起身虚行了礼,对孟氏说:“太太,妾身自幼就在戏班子大的,早已不记得父母,只有一个亲妹是从小一起卖进班子的,但前年她也过世了。妾身多谢太太,施恩让妾身替她摆些果子供奉,也算尽了情谊。”

她说罢就盈盈下拜。孟氏忙让人扶起她,叹道:“你们也是怪可怜的。就向厨房吩咐下,多备些祭奠的物事。”

一行人散了后,几位姨太同行。若昕也要回去,遂走在她们身后。月现对翠羽说:“前两日妹妹给我送来的紫玉竹我很喜欢,多谢。”

“二姐客气了,你我都是老爷的人,彼此照顾体贴也是常理。何况四妹也常对二小姐很好呢,你要谢也该谢她。”

玉玫扶着丫鬟的手,哂笑道:“我只是和二姑娘投缘罢了,才格外想着。三姐想必是和所有人都投缘,所以对谁都那么好。”

翠羽一时语塞,闷闷独自往前去了。走至岔路,若昕对景行压低了声音道:“她们事儿可真多,哪像我,每天能开心六个时辰都很满意了。”

她确实不用担心什么事,按她的身份,能无忧无虑就是最好的。不过现在的她也未必是绝对满足于现状,还是会有新的期待和盼望。譬如她在走至合欢树下,闻着那股清甜的气息,伸手拈下一枚掉在树丛上的合欢花。那样缱绻的粉色让她出神了许久。景行说:“若是小姐喜欢合欢的香气。我待会就来给您采集,装进荷包里,可以随身携带。”

她却忽然说:“你说她们事儿那么多,是不是因为真的很在意爹?”

这番话让景行想起两年前在湖畔夜幕下看见的月现。若昕此刻的眼神和提问的语气,都很像当时的她。

那晚的祭祖大典,一干姬妾奴仆都立在屋外。一应琐事全由谢家人亲自动手,直到祭拜后,方是最热闹的放船点水灯。谢家人并不算多,上下加起来不过一百多,除去男子,剩下的女眷也就数十人。所以湖中河灯并不多,只是几十盏莲花灯映着月下波光粼粼。丫头们都在河边自顾自放河灯祈祷拜祭。景行四下寻找若昕,但均不见人影。他回过神来,终于在那块青石边看见她。她长发垂下,戴了芙蓉金钗并几朵珠花,眉眼在微弱的孤零一盏河灯的光下染上了朦胧微醺的神采。她轻衔笑,神思在外,手浸在水中,一下下推动,那盏灯并没有漂远。

远处千灯喧嚣,和此处形成强烈的对比。但仅凭这零星灯火的映照,景行发现她的模样和刚相识时那个懵懂纯稚的小姑娘也不再相同。

她的等待并没有全然白费。八月初六是谢欲的生辰,若昕在七月下旬就急着问:“大姐姐那天会回来吗?”

“自然了,你姐姐肯定会来的。”

“那姐夫也会一同来吗?”

孟氏目色空前明亮,哂笑道:“姑爷若是没事,自然也会跟来祝寿的。”

她不再回答,在一旁默默出神。在回院子的路上,景行忍不住问:“小姐在想什么?”

她似受惊的小鹿,回过神道:“没——没什么。我只是在想爹的生日,我该准备些什么?”

景行顺她的话往下说:“小姐最近的针线已经很好,可以给老爷送一份亲手制作的绣品,或是您亲手写的字。”他察觉出在幽兰院中若昕提问时的异样神色,心跳没来由地沉重了一声,没有再去想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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