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有谁走近了,声音里有无限欣喜,顾鸳听见了,她不敢回头,下意识的举起校服袖子擦眼睛就要往前走。
她方才,陷入回忆不可自拔了。
“姐姐你做什么?!”
左手手腕被紧紧攥住,陌生的热度隔着绸带灼痛疤痕,依旧恶心,顾鸳浑身一震,泪眼朦胧里,猛地转头看向这个五官轮廓似陌生似熟悉的稚嫩男孩,匆忙偏过眼就要挣开。
“前面是湖,没栏杆的,姐姐你再走就掉进去了!”男孩子仍不放手,执拗的让顾鸳想踹他,哪怕他长得再弱气无害。
“那也用不着你管?!”
“姐姐你冷静冷静好不好,自杀解决不了问题的。”一副熟稔语气。
顾鸳的忍耐神经已经蹦到极限,她咬着牙没回头,“我说了——放手。”
“姐姐,那你答应我,不要跳湖,好不好?”
“你听不懂人话?”顾鸳深吸一口气,转头,总算看清了少年奶气十足的脸上满是认真与担忧的神情,认出了他来,凶狠气势不由得就低了几分,随即狠皱了眉头,“学弟,你很喜欢多管闲事?”
她往旁边走了一步,视线瞟了瞟左手腕上男孩子那连手都显得奶白弱气的皮肤,眉头皱的愈发厉害。
男孩子仔细观察着顾鸳的神情,确定她不会自寻短见才放开手,腼腆的笑着,“姐姐,你不记得我啦?我是霍湘君,我说过了会来找你的,我现在高一了,而且也正式加入了文学社,上回社里大会你还说我的名字好听,真好,我现在可以总是看见你了!”
顾鸳一怔,像是回想起这些时间以来那个以各种理由逮着自己叫“姐姐”的模糊印象,再一看眼前,啧,仗着张奶气萌萌的弱受脸外加一个丑不拉几的香菇头就可以逮着个人叫姐了是吧。乱攀亲戚!
“姐姐,你经常来这里吗?我家在城南,平常很少来这边的,姐姐,你,你心情不好吗?”他小心翼翼的问着,一边觑着少女不算明朗的脸色。
“霍湘君?”顾鸳意味不明的说了一声。
“姐姐我在!”欢喜莫名。
“――你挡我路了。”
顾鸳微笑着错身,往青湖畔巷子里走去,眸中的清浅淡漠让眼前的男孩一瞬错愕,不敢伸手去拦。
他愣愣转头,视线一直追随着少女纤弱背影消失在树影萧瑟的深宅旧巷里,秋风渐起,无端落寞。
“姐姐……”
顾鸳,青鹭文学社副社长,文思敏捷,能力出众,但除了正常社务交流外基本不与人往来,除了社长王婉清等有限的几人,几乎没人看见过她笑,是青中最负盛名的几位明珠之一,以性子冷淡著称。
同时,她也是高三年级打散重组的亚零班的成员之一,由理转文,潜力巨大,是学校寄予厚望的优秀学员。
单看外表,谁会猜到就在两年之前,她还是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班级小透明,可现在,她已经站到了需要别人仰望的地步。这些都是他有意无意听到的,嘈嘈切切,束之高阁。
但他唯记得清楚的是,同样也是两年之前,青江公园里,她就站在青石阶上,转过来看着他笑的样子。
“我叫顾鸳,回首之顾,翠被含鸳。”
古灵精怪,又无限温柔,那样不可抗拒的明媚动人,让他第一次明悟诗经里关于“美人”的姝娈静义。
只是那时候他仍年幼,无法理解心跳骤变的因由,只一心想着去往她的所在,见到她,仅此而已。
他没想到,两年再见,她在世人面前全然是另一副姿态,果如传言,她的疏离与戒备,让他感到无比陌生,乃至恐慌。
她,不是她。
霍湘君在原地想了很久,奶气软萌的脸上欢喜不见,漆黑眼眸里是无尽深思,气质陡转,直到同桌兼死党赵承颜过来拍他肩膀他才惊醒过来。
“走走走!我说怎么找不到你呢,夭夭都快火山爆发了你还有心情逛湖呐,这次她过生日你想好送她什么了吗你!”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她——”
霍湘君耳感暂失,只踟踟望向顾鸳消失的地方,眼睛里的惊疑不定退却,只剩下天性里到了黄河心不死的执拗坚定,他撇下仍在絮絮叨叨的赵承颜,快步追了上去。
“君子你干哈?!”赵承颜一脸茫然看着霍湘君迅速远去的背影。
“有事!”
“诶诶诶,你还回来不?你不回来我怎么跟夭夭说啊?”
“随你!”
一中校门口不远处,饰品店里,身姿娇小玲珑的少女攀在玻璃柜台上,指着里面一只彩釉掐丝拗花铜镯子,激动地抬起一张精灵般小巧可爱的脸来,短发轻盈,眼眸清亮,“就要这个了!”
镯子包装在手掌大的黑灰色礼盒里,夭夭提着纸质手提袋走出来,刚好看见无精打采的赵承颜往自己这边来,气就不打一处来,几步走过去,跳起来用肩膀撞了下赵承颜的肩膀,“丢魂啦?”
随即往他身后一瞧,更不开心了,“霍湘君呢?没找到他?”
“找到了。”赵承颜小心翼翼。
“那人呢?”夭夭磨牙。
“又走了。”赵承颜腆着脸尴尬一笑,就要往后退,被夭夭一只收就攥住了衣领,逼近,眼神危险,“他自己走的还是跟别人一起走的?”
“呃……他、他自己。”赵承颜额头冒出虚汗,舌头都打结了。
“他自己……”夭夭一下子松开了手,在原地转了几圈,提着袋子的手攥成小拳头,一拳轰在赵承颜胸口,“你确定?旁边没有什么心机莲或者小绿茶?”
“没没没、没有。”赵承颜捂着内伤的胸口,脸色发白,想退后又不敢。
夭夭冷笑两声,手掌摊开,隔空做了个握拳的手势,“没有还是没看见?”
赵承颜哭丧着脸快给她跪下了,连忙表明立场,“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您就饶了我吧姑奶奶,我去的时候只看见君子一个人在那里,真没看见什么别的人,我向新时代社会主义纲领发四!”
“哼,最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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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几个巷子拐角后,顾鸳决定给沈飞打电话,“在做什么?”
“看漫画。”
寝室里,少年眉目清朗,音如萧肃,笑着说难得见她主动打一次电话给他,他很欣慰。
“你笑够了没?”
“哈咳……呃,够了……吧?”
“什么漫画?”
“知音漫客。”沈飞老老实实回答,听见顾鸳这没甚营养的问题也觉得很有意义,说完觉得字太少显得不够人情味未免惹来嫌弃又默默加一句,“借的。”
顾鸳懒得理会他的九曲十八弯的心理活动,“二姨不在?”
也是废话,要是在沈飞才没胆子看漫画,早抱着习题啃了,因为沈飞每个周末的休息时间只有一个小时属于自己支配,上网打篮球都可以,但看漫画是禁止项,被认为是不好好学习的最具体表现。
“出去买菜了,你什么时候过来吃饭,也快五点了。”沈飞看了看手表,关心的问。潜台词是担心她赶不上晚自习。
顾鸳只当听废话,轻嗯一声直奔主题,“你认识君——周——周佩吗?”
“谁?”沈飞一脸懵懂。
“你同班同学,戴眼镜的,很少话的,经常请假,也是你同桌。”
“我同桌?”沈飞一脸惊悚,他的同桌确实戴眼镜,但话多,还八卦,也不叫周什么的名字,而是叫陈绪林,难道换名又换姓了?
“没事了。”
顾鸳没有再听下去,静静挂了电话,打开通知栏的音乐软件,找到自置“长甲归来兮”的歌单,听“我慢慢地品雪落下的声音,仿佛是你贴着我叫卿卿……”眼睛里涌现无尽落寞,她果然魔怔了。
医病医痛不自医。
再次路过那个桃花漫天的巷子,那扇木门,他与她的惊疑不定,路过那把折叠刀,那家招牌旧损无生气的中药铺子,停下来,走进去,没有人。
那个白须精矍的笑眯眯的老者,那个风华正茂的脚腕系铃铛的女子,那个少年背脊的温度,一丝丝抽离记忆。
顾鸳咬唇望着药铺店门,转头看向虚空,轻轻喊了一声,“君之。”
沙哑的,压抑着哭音。
“顾小姐。”
少年走近了,递给她一方灰白帕子,“顾小姐,每次见你,你的心情好似都不大好。忧劳伤身。”
“我也不想,可我就是忍不住。”
“那哭出来,心情会好些吗?”
“不会,会更差。”
“你太任性了顾小姐,我这次来是与你道别。”
“你要走?”顾鸳不觉声高,又压住了,问,“你去哪里?”
“德国。”少年仍是风轻云淡的世外模样,看着她忍得泛红的眼睛也没有其他的情绪溢出,如此淡漠孤高。
他静默的待了一会儿,将要离开时,听见她唤他。
“君之——”
“怎么了?”少年转身,笑容转而淡雅,以谦谦姿态问道。
顾鸳眸色几度变换,还是微笑摇头。
少年却是望定她的眼睛,于一片光影中,慢慢地,摘下眼镜,然后,笑——清秀绝伦,风姿绝代。
“顾小姐,我这一去,不知归期,也许此生都不可再见了。”
她知道的,就算他不说,她也知道。
顾鸳迟疑着,笑着走近,目光柔软,不愿再听他说下去,无比认真地缓声道,“君之,你别动。”
少年不语,看向少女的眼中似有云朵散开,折出潋滟的光来。
这般默许。
顾鸳感激的,越过时空,执起少年凉若玉石的右手,相扣,俯首,小心翼翼的将自己的初吻,印在少年的无名指指甲盖上,然后引着这吻,落在自己的左眼眼角,沿着面颊往下,越过虚空,贴在她胸口的跳动处。
她的吻,万般虔诚,不含半丝杂念的,如同朝圣。
这柏拉图之吻。
少年低眸看着她,眼底翻腾不休的是如此深沉的情涌。
不可言及,不许妄念。
她这性子,有太多的变数。他只能赌,赌自己能得偿所愿。
赌她在他未归来期间,不得安身。
顾鸳,愿你能如我所愿。
他应这般想,他或许会这样想,顾鸳闭了闭眼,长长呼出一口气来,再睁眼,眼前一片虚无,不见落花,也无故人。
她再次往前走去,眼眶依旧泛红,嘴角却慢慢扬了起来。
身后有谁在叫她的名字,她立即隐到一边巷子里,看着霍湘君路过,错过,尔后走出,眼里一片虚无。
虽然他眼中的真诚不似作假,但她不喜欢他,也就没必要接近。何况,这样美好的场景里,适合一个人游趣尽得意。
她这么想着,心情也不由得好了起来,便也笑了,轻踱缓步,踏向归途。
分岔路口,一边向北是青中,一边向西是青江公园。
明明时间已经不太够了,顾鸳还是停下了,犹豫了,她想要再去公园的那条好似兰若寺般的石子路走走。
兴起而来,便不可败兴而归,那就再走走吧,反正高兴。
“你――”
公园石门外,顾鸳有些意外的看着几米之外的卓尔,一时之间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瘦到脱相的人会是她臆想里灼灼其华的桃夭少年。
他像是想走近,如以往一样带着一脸不羁笑容凑近她,然后被她一脚踹开的抖m样子,但他停下了,就隔这么段距离,看着她。
“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
“这么快?我明天考试,送不了你”
“这有什么的,只是都这么晚了,你还要去散步?跟你说多少遍了,青鹭治安不好,你一个人不安全。”
“会吗?我记得某人可是说过我的这张脸,大晚上的逛公园,只会让别人觉得不安全。”顾鸳挑眉。
卓尔哈哈大笑,“那是在开玩笑的变相夸你,你这么不外露的聪明,听不出来?”
“嗯,没有你的毒舌骚扰,我觉得哪哪都安全,一点都不危险,这个世界总算正常了。”顾鸳微笑,一眼看出了卓尔身后西装男人的不凡。
“然后你也不用故意躲着我了,我就奇怪了,本少长得这么美,你居然能不为所动,还敢时不时的踹我,真是眼瞎了你,诶,本少都要离开了,你就说说看,交个底,你这么个那啥冷淡的性格,喜欢哪样的人?”卓尔笑语,风流如故,少年多情。
“滚你的,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关心我的人生大事?”顾鸳翻了个白眼,视线忽略掉初少年外的任何存在,“你也不看看你那花心大萝卜的浪荡样,喜欢你就跟找虐没差,哼,本姑娘喜欢的是身心干净的人,你,我嫌弃。”
卓尔哈哈大笑起来。
顾鸳一拧眉,咬了咬唇,还是说了出口,“你……不会……死吧?”
卓尔刚想开口,又顾忌着什么似的摸了摸下巴,把他左耳那枚好似自肉里长出来的银钉取了下来,放在手里抚摸着,“不确定。”
非生。非死。而是不确定。不知死生的,不确定。
顾鸳怔了怔,随即笑得弧度陡然剧变,张扬的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开始哭,涕泗横流,半点不雅观,还显得十分难看。
卓尔忽然愣住了。这是第一次,他看见顾鸳哭。
隐忍的,压抑的,他甚至能听见她咬着牙齿研磨的声音。那种痛苦。
他还来不及上前,顾鸳已经几步奔了过来,狠狠拥抱住他,哭得像他随手拂落的黑沉木几上摆放经年的那只青瓷碎裂的阵痛。
他有些慌乱想要回抱,不知缘由也无从安慰,只是想这么做,发自内心的回抱怀里的少女。
他也这么做了,轻拍着顾鸳后背,然后听见少女嘶哑得凄婉的祝福,“我不喜欢你,可是我要你活着,活成我梦里的样子……”
“保重。”
顾鸳说完最后两个字,放开他,退后,微笑致别。
她转身,手中攥紧了那枚耳钉,踏步的力气狠烈,如同末路穷途的决然逃脱。
她挺直了背脊,被异性触碰的浑身恶心的颤栗仍在,可有什么东西自灵魂里蔓延出来,安抚住了那种恶心,那种不可反抗的恐惧。
此时此刻,她是否该感谢这残破过往,给予她这柏拉图仅有的恩慈。
卓尔停步目送,怀里一片空虚,但她说,她要他活着,不是想,不是希望,是蛮横的命令。
卓尔静望着顾鸳的背影,这人群里唯一的亮色,就是这一瞬,他忽然记起来了当初窦蔻那张照片上的少女的样子,清晰的,再不可磨灭。
她侧坐着,趴在水天一色的湖畔石椅边沿,微微伏着身,头枕着手臂,刘海倾斜,露出眼角的灰色印记。
她那样安静,没有悲喜的卧在那里,寂寂无言,好像一块被丢进深海的岩石,一直沉到底,在最深处安眠。
卓尔耸肩笑笑,桃夭眼眸里只剩洒脱。
他已经拖延流连青鹭半个月,行动受限,本来就纠结于无法与她正式道别,这种犹豫不安,比之对待蒋妍更甚。
但蒋妍不喜欢他,顾鸳也是,她们对他的笑有时候太相像,那样疏离的,带着一些讽刺的悲悯,只是,蒋妍表现的更明显,嬉笑怒骂全不在乎他的感受,而顾鸳,她以一种更隐晦的姿态,款款告知,她也并不在乎他接收不接收的到。
他不止一次在她们两个之间发现那一种气质相通的感觉,有时候一觉梦醒,他竟然分不清蒋妍与顾鸳是两个人还是一个人的两个面。
但今天,顾鸳的脸上终于有了另一种表情,可来的太突然,出乎想象,他才看清了,她们绝不会是一个人。
那种哭态,蒋妍永远不会有,而顾鸳,也永不可能做到如蒋妍那般哭的美而动人。她们都是那样特别而独立的生命体。
他一下子放下心来,也就无所谓纠结了,他不寻根究底,只道别,只感激,为他们恰好的相遇。
原来宁姐一早看透,他不该去打扰顾鸳的。
他们是两个维度的人,中间隔着无尽时空的距离,关于宇,关于宙,无计可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