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完最后一门试,顾鸳立即就赶往了客运站,没有告诉一个人。
她回了西河,但没有进家门。
她是来参加好友婚礼的。
这种非正式放假不在学校的理由,顾鸳懒得偷天换日的编也不想随意纂改的骗,索性独来独往。
她来晚了,无法看到穿着婚纱的少女嫁为人妇的样子,只站在一地的烟花硫磺味和彩炮碎纸屑里,就在冯漾家门口停满了系花结的轿车,旁边的大路上,隔着一些在地上捡喜糖的小孩,呆呆地,不敢走过去。
来之前的一个下午,她打开未接电话页面,拨过去,那边很快就接通了,但没有说话,只能听见缓慢的呼吸声,很微小的表示存在。
“冯漾?”
无人回答。
“冯漾?”
她再次试图温柔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漠,毫无情绪起伏。
“我要结婚了……你觉得呢?”
冯漾快速说完这句话,就一下子沉默了下去,仿若法庭里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一位自知无法翻辨的死刑犯,众目昭昭下,温顺的在胸口画着十字,认命的接受予她的最终判决。
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的,怎么就这个样子了呢,她从无亏欠于她,到底哪里来的负罪感,让她连承认自己的婚姻都是这副低微姿态,软弱的好似乞求,原谅还是祝福?
顾鸳恨不得当场笑給冯漾听,可她还是问,用总算能挤出几丝温柔的轻松口吻,“你喜欢他吗?”
“才认识不到两个月,之前见都没见过那个人,我爸妈很中意,彩礼钱都交了……”冯漾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嗫嚅的加了句解释,“反正也是要嫁人的。”
“可你不喜欢他。”
“我没关系――”
“没――”顾鸳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你家里人有没有问过你意见?”
“问了,我说没感觉,他们说等结婚了,相处久了就有感情了,结婚不就是过日子,说感觉都是哄人的,顾鸳你先别生气,是我错了,我应该早告诉你的。”冯漾低声低气,似是怕她上火。
顾鸳冷笑,“所以――”
告诉她什么?告诉她她要嫁给一个相亲不到两个月的人,告诉她她连对方性格怎么样,是不是有家族遗传病史,会不会家暴,万一喜欢抽烟喝酒打游戏还是个妈宝男她却可能连反抗的能力都不会有?
“――他抽烟吗?”
“有时候。”
“我记得,你的体质是连一点烟味都闻不了的。”
“嗯,他要抽烟了,我就走到一边去。”
“所以――”冯漾你是不是有病,你家里人说你就信!你是在外面待久了脑子退化成智障了!还结婚!难道非得等结过婚了发现对方是个变态才来离婚?!你又不是嫁不出去!你――你还没满十八岁啊……
顾鸳的这一秒停顿里,思绪十分恶毒与歇斯底里,如果有会读心术的人存在,恐怕得被她的火气给烧成灰。
“要是你有宝宝了怎么办?你自己都没长大,怎么去养宝宝?”
冯漾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那个人说有了孩子就交给他爷爷奶奶来带。”
顾鸳听到这句话,攥着手机的手指用力,白的泛出青色,一字一顿,“然后等十六年,再养出来一个你吗?”
这句话说得实在过分,顾鸳说完自己都愣了,可她也收不回来了。
她只是想起那晚之后,冯漾说她就是一住在易碎玻璃里的病公主,冯漾自己则是骑士,注定了要守护她的。
冯漾还说,她天生就是个乐天派,一定可以感化顾鸳这个异教徒改邪归正一心求活,觉得天大地大活着最大,会开开心心的度过每一天。
她说以后会把顾鸳照顾的很好很好,就算她毕业了找不到工作也没有关系,她会养她一辈子,不让她接触社会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她说等以后赚了钱就买一栋大房子,远离人群的那一种,她们三个人住在那里,可以一直生活下去,等年长了就可以去孤儿院收养孩子,最好是一男一女,然后扶养他们长大,送他们上学,带他们周游世界,等她们老了,就天天的抱着孙子孙女儿傻乐。
冯漾是这么单纯的想着,像是无知幼童梦想未来会星空里见到安徒生童话里的被困在高塔囚笼中的莴苣公主一样,不可思议。
可就算知道那些允诺或许一个都实现不了,顾鸳在当时也还笑着说好了,因为她相信冯漾说出这些时的真诚心意。
只是这美梦碎的太快了。
顾鸳红着眼眶微笑,走进欢喜孩童中,捡起路边一颗喜糖,撕开放嘴巴里,生姜味的,她最讨厌的味道。
顾鸳坐末班车赶回了青鹭,路上一直在听冯漾最喜欢的那首《太阳》。
她没说,要做她的太阳。但她知道。
顾鸳想着又是一笑,她并没有答应谁说要回来。
到宁宅的时候,宁染已经在家了,他正好也是今天考试,然后赶上礼拜天放假。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系着围裙在厨房切土豆,做饭阿姨站在一边细心指导着,看见她来,笑着招呼让等着,他准备做大餐给她吃。
顾鸳上楼放下书包再回到客厅饭桌乖乖坐好,仍然一脸懵怔。
等到他把那盘惨不忍睹的土豆杂烩端上来后,一脸兴奋的开口,“我姐同意我去看她了!国庆的时候去!我有七天假,可以在上海待六天!”
顾鸳才慢慢醒过来神,指间筷子点在蓝白瓷盘边沿,望着眼前淀粉汤里块状丁状片状不成丝的长条状,怎么都下不去手,求救的看向做饭阿姨,“能吃吗?”
做饭阿姨笑得慈祥,从厨房里拿过来两只勺子,“味道有的,就是煮的太烂,不太好夹。”
“你还敢嫌弃我做的菜?”宁染把勺子放在一边碟子里,非要用筷子夹那一盘子糊糊,夹不起来就瞪着顾鸳看。
顾鸳笑着慢腾腾舀了一勺放进嘴巴里,惊喜的弯了眼睛,“好吃诶。”
还不等某人得意自夸,又不紧不慢的加上一句,“有阿姨在这里,想不好吃都难呐。”
宁染脸一黑,把牙齿咬的咯吱作响,“土豆是我切的,调料是我放的,盘子也是我端上来的,你是眼睛长到后脑勺了吗!”
顾鸳只是笑,“国庆我们应该也是放三天假,正好有事情问良卿,我和你一起去吧。”
“你不是天天到晚的跟我姐视频吗,还用故意去一趟?”宁染狐疑。显然觉得她居心叵测,是想着要过去与他抢宠的。
“小孩子家管那么宽做甚!”顾鸳漫不经心的咬着勺子,“就当是怕你半路上丢了,搞得我跟良卿不好交代,所以特意陪你去一趟为你保驾护航的,行了吧。”
“我都十七了!死丑八怪!你说话能别敷衍的这么随便不?搞得谁想知道样的,自作多情!”
“……你的成语说的――真好!”
“你最后两个字为什么有停顿,还故意加重了?”
顾鸳呵呵两声,“我一般发自肺腑的夸赞别人的时候就这样子的,谁话结巴加强调,你习惯就好了。”
宁染一脸嫌弃,“你别笑了,我慎得慌。”
“滚,这回你要是敢说我丑八怪或者是像鬼什么的,我就能半夜进你房间给你泼凉水你信不信。”
宁染表情龟裂,“……你能不能把我房间钥匙还给我?”
顾鸳微微一笑,“这青天白日的,谁家天真孩子啊,做的这么个美梦。”
饭过不久,阿姨已经收拾好离开了,宁染戴着耳麦躺在沙发里打游戏,顾鸳上楼拿书。
手指翻飞间,游戏打够了,宁染不经意瞟着了茶几上顾鸳的手机,屏幕亮了,拿过来看,愣了愣,“还有叫这种名字的,姓向,叫日葵?”
他看了眼楼梯方向,正好看见顾鸳拿着书走下来,毫不犹豫划到接听,摁了扩音。
“顾鸳,我想你了。”
开头就这么一句,低黯微哑,声音奇怪的很熟悉。
顾鸳快步下楼,不等宁染反应抢过手机,撤了扩音,走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刚才手机不在我手里,说的话我也没听清,你刚说的什么?”
蒋妍在那边低低地笑,“一听到你的声音我就觉得欢喜,顾鸳,你就是我的药。”
顾鸳一时无言,却忽然记起之前她大脑刻意遗忘的那个味道,猩甜的,腐烂的,自洛丽塔之岛十字架的镣铐里开出血肉花朵的,味道。
“不是这句,刚才时间很短,你说不了这么多字。”
“我说啊,你带我私奔好不好?”
“……”
“顾鸳,好不好?”
这样好似调情的不正经戏语,带着蒋妍独有的诱惑语调,听得她半边脸都发麻,耳根不自觉透红。
“你养父……”
“是顾别秋。”蒋妍一下子冷了声色,随即又是妩侬软语,“我晚上去你那里睡,你欢迎吗?”
顾鸳早知晓其善变姿态,想了几秒回答,“我也是客居,你等一会儿,我问问宁染,等会儿发信息给你。”
“不管他同意不同意,今晚上我都要跟你睡,没得商量,大不了我们去住酒店!”蒋妍蛮横的做了决定。
回到客厅里,顾鸳放下手机,看向手里翻看着那本《思考快与慢》的宁染,“晚上我有个同学过来想跟我一起睡。”
宁染头也不抬的哼了一声,“就是刚刚那个说想你的向日葵?”
顾鸳怔了一怔,点头,“她叫蒋妍,女字旁搭一个开心的开。”
不知为什么,下意识的,她不想从别人口中听到她为蒋妍更换的通讯录别称,这样的称呼,只能属于她自己。
明媚鲜妍能几时。她喜欢这句话,却不大想这么解释蒋妍的名字,无关寓意。
“蒋妍?哼,蒋妍就蒋妍呗,声音挺好听的,长的好看不?”宁染摘了耳麦,翻了几页觉着无趣就把书丢到一旁,捧着手机好奇问,不过马上又摇摇头,“我还是别抱希望了,以你这个样子,估计她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别呀,我可告诉你了,蒋妍是我们青中校花,等她晚上来你就会明白,声音好听的人,容貌也可以是神仙级别的。”顾鸳循循善诱,笑得与狸猫无二。
宁染点头,“校花啊,怪不得我觉得名字听得挺熟的,二中也有人说来着,那长得肯定差不到哪里去,还听说那个女生是卓尔哥的……。”忽一愣,“青中校花要来跟你睡还说想你?”
“灵魂双胞胎嘛,总是友达以上,恋人已满的。”
“你可别骗我,你承认吧,你们不会是那个吧?”虽然传言里,蒋妍是卓尔哥的女朋友,但如今这摆在眼前听在耳边的是全然不同的事实。
“玻璃还是百合,说清楚点,这都什么时代了,说个话还遮遮掩掩这个那个的,搞得谁听不出来样的。”顾鸳微笑着捡了书,轻瞟宁染一眼,“所以啊,你最好去了学校别乱说,我们是纯洁的。”
“……”
蒋妍来的时候,顾鸳抱书在葡萄架下的藤椅里睡着了。
宁染接待的她。
“宁卿的弟弟,宁染。”院门外,蒋妍道出这句话,让开门后满心好奇的少年一怔,“你认识我姐?”
蒋妍身无长物,白裙子搭红色牛仔外套,亭亭立在院门大理石台阶上,视线轻扫过宁染身后草木间隐约正揉着眼睛起身的丽影,笑意不明,“认识,只不过她还不认识我而已。”
“那,你跟丑八怪是同桌?好朋友?”
宁染为蒋妍笑容中的璀璨惊艳,却不因此所迷,他的情欲未开,只觉得眼前的少女较之同学传来传去的那些照片上要好看,像是原本活在二维空间里的构想人物突然被拉伸延长填充,有了血肉,进化成三维生物一样的鲜活感。
而且,他现在更关注的是她与顾鸳的关系。
“丑八怪?她?”蒋妍看了宁染一眼,语气凉凉的,“你知不知道,无论是明面上还是背地里,形容一个女孩子的脸不好看远比形容她的心丑陋要来得伤人的多,这很不绅士,就算是玩笑也应该慎重。”袅袅进院子里,走到半梦半醒的顾鸳面前,“而且,她长得很好看,比其他所有人都好看,只是你们看不到,而她自己不自知而已。”
“还有,谢谢你允许我留宿。”蒋妍回头微微一笑。
“诶,蒋妍你来的这么早啊。”
迷迷糊糊间,张望眼前一团红白光影由远及近,顾鸳眯起眼睛,想要努力的看清楚些。
“近视眼就别眯眼睛了,跟个瞎子样的还想看清楚什么!”
蒋妍冷着脸拿起一边木架子上的毯子来给顾鸳披上,拽顾鸳校服袖子往楼上走,“你身体什么样自己不知道是吧,怕冷还睡院子里,走了,回房间里睡!”
身后宁染愣愣看着乖巧着跟随上楼一脸没睡醒的顾鸳,暗暗想,他应该不会又被骗了吧。
好像有哪里不对,这个蒋妍,真是传言里卓尔哥的女朋友吗?
卓尔哥……宁染突然神色一暗,他已经走了,他却没有去送他,有人不让,有人不允许,但无一例外,都是一样说辞,卓家在青鹭的局面已成定势,没有必要再牵连什么了。
只是这样么?
他不止一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但想起视频通话里的胞姐说出“不”字的神情,他拖了又拖,终于忍不住的,轻轻叹出一口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