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争相抢登船只,派系林立人口混杂的黄巾军为了夺一条生路,再也顾不得别人,持刀争斗起来。先是阻拦各营登船的卜已亲信及其属下士卒被杀,接着是争夺船只的士卒互相持械以命相博,刹那间,整个码头区变成一片混乱的战场,你杀我我杀你,为的就是能快人一步登上逃命的船只。
码头就那么大,真正横在码头上能走的,也不过七八十艘船,其余的数百条船只大多停靠在外围。负责摇船的船家见码头区血肉横飞,杀成一片,哪里还敢靠过来,纷纷将船驶离,往黄河北岸逃去。如此一来,还在河岸边拥挤的黄巾军逃生的机会更加渺茫,一些会水的士卒已经不指望能登船了,丢了武器和护甲就跳入河中,往北岸游去。有人带头,便有人跟随,不一会儿,河面上便扑通扑通地跳入数百人,黑压压的都是人头。
然而黄河水急,仓亭渡这一段虽然表面看上去平缓宽阔,但河道内暗流涌动,不是水性极好的,根本难以凭人力游过对岸去。有许多人,游到一半便气力用尽,哀嚎着被暗流卷入水底,等再浮上水面时,已经成了一具浮尸。即便如此,为了逃生,还是不断有人慌不择路地往水里跳。
卜已走的较迟,等他及其部下赶到码头时,却见人山人海都是逃命的黄巾军,人与人挤成一团,连根针都插不进去。而就在市集之外,喊杀声震天一般地响亮,想来是两面官军已经合流,正不断地对集市和渡口的黄巾军围攻挤压。
“走不了啦!此地便是我等葬身之所!诸君,横竖都是死,不如就在这里列阵,与官军拼了这条性命罢!”卜已长叹一声,大声喝道。
确实是走不了了。前路都是蜂拥逃命的人流,码头上仅剩了四五十条船,其余的船只要么已经载满人离岸而去,要么根本没载人就逃走了,真正坐上船离开的,最多一千余人。而整个集市和渡口足足还有三万余人挤在一起抢夺出路,四五十条船如何能运走这么多人?官军就在身后,根本不给你时间从容退走。
卜已麾下众将士慨然应诺,将集市和码头的地形优势,构筑起一道最后的防线。
后退便是绝路,不如背水一战,能拼几个算几个!这天杀的世道,灾疫横行,苛政如虎,权贵当道,命贱如草,能轰轰烈烈地闹上这么一场,吃过肉、喝过酒、玩过小娘子,这辈子也算值了!
“黔首如草,尘世似刀,但割我首,春来复高……”一个矿工出身的黄巾军汉子突然高声唱起一曲俚曲,曲调悲壮低沉,诉尽了贫民百姓生活之悲苦和不屈不饶的倔强。
贱民的命如草芥,尘世中的各种苦难如刀,尽管割了我们的脑袋,冬去春回之后,绿草又将重回大地,茁壮生长。
渐渐地,许多人慢慢跟着这汉子一同高唱起来,歌声越来越大,唱和的人也越来越多,越来越整齐,直到歌声直冲霄汉。
卜已听着歌声,不由泪流满面。但凡有条活路,谁会干冒巨险来做这杀头的买卖?当年若不是那采买使非要卖我妻儿,取我性命,自己又怎么会加入太平道?
太平道,孜孜所求的就是一个太平而已!
歌声远远地传到了远处军寨中的皇甫嵩耳中,也不禁令他感慨万千。当今皇帝,宠信宦官,常常言道“张让是我父,赵忠是我母”,不顾民生艰难,疫病流行天灾不断,依旧耗糜亿万置东西两园只为享乐,横征暴敛穷奢极欲,实非明君之像。
而东西园一置,宦官为取悦皇帝,各地采买使分散各州郡,以皇家的名义暴敛财货奇珍,各地官吏为求升迁加征粮饷来大肆贿赂,天下之财均落入此辈之手。再加上各地的高门巨阀为了自身利益,兼并土地,侵夺平民山林田产……
若是丰年还好说,熬一熬总能过去,若是灾年,往往会造成天下饥馑,十室九空。
民生不易啊!这些黄巾贼并不全是十恶不赦之辈,不过形势所逼为求活命而已。
参军乔恩见皇甫嵩神色凝重,脸上有不豫之色,以为他担心战况,便宽慰道:“明公,卜已被困在渡口,前有围堵,后有黄河,已是插翅难飞,不用焦虑。”
皇甫嵩摇了摇头,默然不语。朝纲不振,世事艰难,即便这次平灭了黄巾军,但下次来个黑巾军、白巾军又该如何?大汉帝国已是千疮百孔,实在经不起这般折腾了。
赵宽等人却没皇甫嵩这般复杂的心事。作为中军亲卫营,他们本该以守军寨和保护主帅为职责。但今日一战,甲丁两营在白天承担了最重要的防守任务,硬扛卜已四万黄巾军的轮番攻击,可说是精疲力竭,再也没有能力出击了。于是,追击黄巾军的任务就自然落在了中军亲卫营的身上。
亲卫营校尉是皇甫嵩的从子皇甫骊。亲卫营分为三部,皇甫骊直领一部为中军亲卫部,悍将韩高为左军亲卫部,呼延义为右军亲卫部。每部下辖五曲,韩高部与呼延义部均为步卒,唯皇甫骊麾下有具装骑卒五百。而赵宽曲,则隶属于韩高部下。
当戊戌两营赶到仓亭,形势逆转之后,中军营除五百骑卒配合甲丁两营疲卒依旧护卫中军以外,其余人等均随皇甫骊跟在甲营骑卒之后杀出了军寨,一路气势如虹,先向外围猛攻而出,去接应戊戌两营的步卒。
待甲营骑卒与戊营骑卒合军冲溃卜已大军,皇甫骊也完成了绕后动作,与戊戌两营形成一个大圆弧的包抄形态,一齐向集市和渡口堵截过来。
赵宽独领一曲,依照军令,作为各营的箭头,如割肉的刀尖一样,当先沿着官道杀向不断后退溃散的敌军。一开始都很顺利,黄巾军大军崩溃之后,兵无战心,只顾亡命往码头方向跑,赵宽曲只需如赶羊一般,把敌军往前撵就行,偶尔有遇到负隅顽抗的小股士卒,也是三两下便轻松解决,胜似闲庭信步。
直到赵宽率军进入集市,听到黄巾军唱起那首“黔首如草”,遇到的抵抗便渐渐变得激烈起来,回身阻截官军的黄巾军越聚越多,先是一二十人的小股部队,接着便是数百人群聚成团,嘶吼着举起刀械反扑过来。
赵宽见麾下已经慢慢出现了伤亡,急令停止追击的步伐,卡住通道等待友军。这种时候继续不顾一切地硬冲硬打,反而会被黄巾军反咬一口,殊为不智。
过了一会儿,大胡子韩高带着一曲士卒赶了上来,喝问道:“赵宽,怎地停住不攻了?”
赵宽行了个军礼,指了指集市中团聚地越来越多且列阵成型的黄巾军道:“黄巾贼已止住溃势,本曲兵少,不敢独自进击,徒伤士卒。”
韩高怒道:“军令未下,你怎敢擅自作主停止攻击?你这降卒出身的杀才,莫非想徇私放过叛军?”
韩高这话实在诛心,赵宽听得额上青筋暴起,旁边铁五早已怒不可遏,挺着身子便往前拱,口中喊道:“司马看不见么?贼军立足已稳,我们百余人独自冲上去,莫非想要我等去送死不成?”
“违抗军令,你想死么?”韩高斜眼冷冷看了铁五一眼,森然道。
赵宽赶紧跨前一步拦住铁五,抱拳道:“赵宽遵令!”
“速速向前,我等为你压阵!”韩高瞟了赵宽一眼,拍马往回组织麾下士卒列阵,作为赵宽后盾。
赵宽咬了咬牙,转头令道:“诸君,军令已下,唯有向前!列阵!跳荡手防护,长枪手突进!”
“诺!”
众士卒应声高喊,依律列好阵型,跳荡手分列前排和左右两翼,护住中间的长枪兵。
“直娘贼!若此战活下去,必不与韩高方休!”铁五骂骂咧咧地举着盾牌,手持铁刀,站在队列的前列。
“少胡咧咧,免得牵连宽哥儿。活下去才是正经,日后之事日后再说!”雷碳横了铁五一眼,再次调整了一下身上藤甲的系带,以免影响等会儿动作。
“记住平时训练的要领,要相信自己身边的兄弟!动作要整齐划一,听令行事!”赵宽再次高声叮嘱道,“诸君,跟着我,向前!”
“向前!向前!向前!”组成方阵的众士卒齐声高喊,在赵宽的率领之下,迎着重重叠叠的黄巾军,百人阵迈着整齐而坚实的步伐,勇往直前。
“直娘贼!此战若活下去,定不与韩高那贼厮鸟干休!”赵宽在肚内暗暗骂着,咬着牙举起盾牌,挡住远方黄巾军不停射过来的箭矢,沿着集市街道,向前慢慢推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