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死了。她永远也回不来了。
杰克-坎克很难理解这一切。自己还是自己,自己家的房子也都在那里,与印象一丝不差,但却少了什么。少了很多细小的东西,细小的几乎无法察觉。他提着自己的箱子,站在自己家宅院的大门前。铁铸的大门像监牢一样给予人极端的压抑,墙上的石像鬼就像迎来新囚徒的狱卒,探着脑袋,向外张望,注视着大门口的来客。当你经过它们后,又会感觉到他们似乎在嘲笑着,引得人不由得频频回头。家里向来没有多少访客,不知道是不是它们闹得。
进了大门,是一片庭院,世代海商的坎克家族五代的努力,逃离了伊林半岛,来到了与布迪斯相近的首都巴拉克城。挣下了城中的一座大宅与花园、庭院,种满了来自无尽之海之西,夏日之海之南的奇花异草。往日里,都使人感到目不暇接,但现在,他没有心情去观赏。
宅子的正门是用红色染料染透的木头所制,从外看,气派无比。他喜欢这大门,但不喜欢里面的自己的父亲——法罗尔-坎克,伊林数得上号的大航海者,‘海伦’号的拥有者与船长。也是数得上号的疯子。他曾横穿无尽之海,驾驭着一艘巨大的三桅帆船‘绝海者’号,载满货物。但只有他一个人回来了,带着满身的伤痕与一肚子的故事。若是属实,他便真的在一块木板上待了二十四天,用难以置信的方式得以活命。他也真的到过“日落之地”见识过,真正的奇迹。
推开门,是前厅,宽大的厅堂,四角放着来自东方的花瓶。挂着一些画像。他的正前方,是楼梯,左右两侧,各有一扇大门。
现在这里站了很多人。他一眼便认出了父亲,那个粗胖结实,矮小的男人。他穿着亚麻布所制的丧服,手臂上蒙着一条黑纱,算是尽了礼。他正与巴拉克市长聊得正欢,他身旁还站着一个人,身穿丝绸制的军装,胸口别瞒了勋章,身材纤细,高挑,与父亲法罗尔形成了鲜明对比。
是奥尔多-施里芬亲王!理查-施里芬国王之弟。杰克感到十分吃惊,世人盛传,施里芬兄弟中,大的侍奉小的。奥尔多亲王十年来一直以“建议”的方式引导并控制着自己暴躁的长兄。奥尔多亲王聆听着法罗尔与市长的高谈阔论,自己却始终保持着沉默。
家中的管家塔拉看到了提着箱子,站在门口的杰克。杰克看见他向自己走来:“少------”却被法罗尔打断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招呼着儿子。塔拉顺从地退到一边,杰克走过他旁边时,看见了他对自己使眼色。杰克走到父亲身边,等待着他新的疯狂计划。
“这我的儿子。”法罗尔拍了一下他的后背,虽不到二十岁,杰克已经比三十多岁的父亲高出一头了:“他现在正在伊林皇家海军学院进修,但这次我打算带上他。”
“见到令郎的成长,我很高兴。”奥尔多亲王首次发话:“我也曾就读于那里,能招到令郎这样的人才,我为母校感到幸运。”亲王的话语很客气,但没有一点高兴的意思。不过杰克现在没有空去管这件事。
“带上我一起去?去哪儿?”他差点就说出了口,在这时发问明显是不明智的。法罗尔开始与亲王和市长继续聊有关航海与航线的问题。杰克找到机会溜了。
回到自己的房间,刚放下提箱,塔拉把门开了一个小缝,钻了进来。他是那么壮的一个人,以至于他的动作仿佛是在把大象塞进鼠洞中。他也穿着黑色的燕尾服,头发一丝不乱,看着自己。
“塔拉,我爸到底在发什么疯?”他抱怨了一句:“我妈尸体还没凉透,他就打算再找一个?”
大管家耸了耸肩:“然后生个孩子,把您赶到我手下干活?好了,我的少爷,别抱怨了。你老爹的脾气你还不了解吗?他总是这样的。”大管家顿了一下,继续说:“至于这次嘛,他大概是想向东走——”
“去卡尔尼维亚?”
“更东——”
“布莱克斯特?”
“更东——”
“是哪儿啊?”杰克有点发慌:“他不会要------”
“对的。”塔拉的语气显得无可奈何:“说实话,主人在你出生之前,就动过这念头。只不过当时他打的主意是让我跟着。所以,你的出生真是帮了一个很大的忙——于您于我都一样。您的出生使他短时间不去想那些疯狂的计划;而我,则终于不用担心‘上船喂鱼了’。”塔拉苦笑了一声:“少爷,您很明显是逃不了了。”
杰克在他的声音中听出了幸灾乐祸与庆祝的感情。塔拉是个旱鸭子,在一条水深不过两米的河里差点被淹死。如果让他上船,他大概会立刻吓晕。
“行了,你也别太幸灾乐祸,以我父的脾气,船上少不了你。”他高兴地看到塔拉的笑容略有僵硬。“葬礼的残食用来招待欢送会上的宾客。恐怕他很快便要走了。”他自言自语。“宴会结束了吗?塔拉?”
“啊------还——还没有。”塔拉的表情有些僵硬。
“那你回去吧,我父亲会用的上你。”杰克吩咐。
“啊?啊,啊!少爷,我回去了。遵命——啊,主人会用得上我的------”塔拉的舌头都不利索了,转头出去,却一头撞在了门上。他揉了揉头,用健壮的手臂推开门,出去了。
当天晚些时候,杰克听见有人敲门,敲击清脆而又节奏,就如同海浪接连不断地拍击着甲板。“请进。”他说,进来的是法罗尔-坎克。他身穿深紫色的睡袍,上面缀满了黑色的海豚,刺绣浑然天成,臂上依旧蒙着黑纱。
“杰克,儿子。”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古怪的语气,好像他想说很多,却不知从何开口。他没有继续说,而是跺到了窗前。天已经黑了,能看见外面的巴拉克城里灯火通明。他指着天上的一颗红色的彗星,彗尾指向东方:“额------学校中有对它的解释吗?”每当有重大事件时,法罗尔总会如此问,杰克不觉得他的目的是答案。
“有,”他回答:“大多荒唐。”
法罗尔点了点头:“本就是件荒唐事。”他没有转身,面对着彗尾所向,东方。“塔拉一定已经跟你讲了我的计划,”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他便继续说:“用悲伤的冷食招待快乐的来客,你一定会这么说,一定会。但你母亲已经死了,埋了,我亲手铲的第一铲土。死人不应该成为我们的包袱,不是吗?”他转过身,用目光询问儿子。
杰克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父亲。
于是法罗尔转身,继续看着彗星:“在它出现的第二天,我们重创了瓦兰卡海盗们的舰队。这正是绝妙的机会,我们可以畅通无阻地通过瓦兰卡海峡,甚至狭海,这正是绝妙的时机!你必须跟我去那里,那是一个人一生中难以窥见的伟大奇迹!东方!”他难掩兴奋与激动:“东方!是的!‘海伦’号的状态很好,完全可以支撑长途航行。”他转身看着杰克,眼中放出了兴奋的光芒。
杰克知道自己的老爸根本没有让自己选:“我们去东方的哪里?”
“摩洛坦!”他高声说:“传说中瓷、丝绸与黄金之国。”
这可太扯了,杰克几乎想吼出来,摩洛坦,这片大陆只是传说,它据传比他们所在的欧洛维克大陆打上几倍,甚至十倍。这怎么可能呢?但看着父亲的狂热,他明白自己没有选择,“我同意。”杰克无精打采地说。
“太棒了!”父亲兴奋得像个刚得到新玩具的孩子,“我就知道儿子会支持父亲的。”
我有选择吗?杰克哭笑不得,只能无奈地看着手舞足蹈的父亲苦笑。
“太好了!”父亲兴奋地搓着双手,他表现地丝毫不像一个刚死了妻子的鳏夫,反而像一个刚娶了年轻貌美妻子的老头儿。“太好了!”声音难掩兴奋之情,“你知道吗?我刚才跟亲王说了什么?”杰克知道自己无须回答,这并不是一个问句:“我说服了亲王资助我们!”法罗尔兴奋地舔了一下嘴唇,几乎无法站定,似乎完全无视了儿子的无精打采。“只有一个小条件!找到新大陆,亲王要拿获利的九成。”
真是优厚的条件。杰克也笑了,且不说新大陆,我们能否回来,还是个变数呢。这也许不甚吉利,但肯定是实话。看着冲着空气演讲的老爸,杰克也只能摇头苦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