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天气阴沉,我站在院中,看着面前一个小小的土堆,只觉得内心依旧沉痛不已。
那晚夜晨非走后,我连夜在院中角落替代书立了一个墓碑,里面埋着她从前替我缝制的香包。
主仆一场,我与她情如姐妹,想起过往种种,我自觉如此甚是亏欠,却也无可奈何,只愿她再世为人,能平平安安度过一生便好。
从院中回到屋内,我走到桌前坐下,拿起面前的一本仔细研读起来。
陌容怕我终日待在屋中发闷,于是前几日命人将他书房内的书籍全都抗了过来,如今这屋内堆着的书册,即便我囫囵吞枣,恐怕十年也读不完。
陌容的藏书涉及各个方面,以军事医理为主,这几日我正在读一本军务医书,觉得甚是有趣。
没过一会儿,我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刚抬起头,便看到采衣推门而入。
“姑娘!”她一张小脸冻得通红,发现我在看书,不禁急得一跺脚,“姑娘又不点灯!今日天阴,这屋子里暗得很,若不点上灯看书会伤眼睛的!”说着,她赶紧走过来替我点起烛火。
“今日外头如何?”我放下书,有些急切地问道。
我如今身份特殊,除了这四四方方的院子哪里也去不了,所以便每日叫采衣出去转转,替我带回些街市上新鲜的趣闻。
“今日南城有集市,所以外头可热闹了!”采衣脱下身上的披风,走到我面前兴高采烈道,“姑娘不知道吧?南城集市可是我们齐国最好最大的集市,六个月一次,集市上汇聚了来自五湖四海的商贩,什么都能买到!”
“是吗?”我顿时瞪大了双眼,“都有些什么?”
“什么都有!譬如南粤的点心,卫国的冰糖葫芦、吹糖人,西麓的戏法班子,甚至还有塞外的奇珍异兽!”采衣掰着指头边想边道。
“可有桂花糕?”我脱口而出。
“自然!”她点头笑道。
听到这里,我已如百爪挠心,真想飞过去亲自看一眼。
许是看到我期待之后失落的样子,采衣赶紧在一旁又道,“不过今日城内还有另外一桩大事发生,所以集市上也没往日那般热闹,大家都跑去城门口看告示去了。”
“何事?”我不禁好奇道。
这时,只见采衣凑近了,看着我神秘兮兮道,“姑娘可知前一段时日,齐国同梁国和亲之事?”
我突然很是尴尬,一颗心同时剧烈跳动起来,却又不敢多做反应,只能支支吾吾地嗯一声应付了事。
我如今居住在陌容位于城郊的一处私宅之内,这里除了原有的几个家丁,他只安排了几名自己的贴身侍卫以及采衣过来,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并未将我的真实身份告诉任何人,所以大家都以为我只是他从外面带回来的一位普通女子,且借口为了避嫌,又命任何人不得将此事声张。
采衣并未起疑,只听她继续道,“今日官兵在城门口贴出告示,那个梁国公主在前来和亲的路上,马车不幸坠入山崖,溺水身亡。”
她的话音刚落,我不禁瞠目,赶紧追问道,“那告示上可还写了些什么?”
采衣抬头想了想,摇摇头道,“没了,我就看到这些。”
闻言,我顿时长长地松了口气,感到心中卸下一个巨大的包袱。
看来,陌容已成功将此事掩盖过去,那么从今以后,这世上便再无落云公主。
和亲之事终于尘埃落定,不知为何,我的心里忽然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我是一朵云,先是伴着绚丽的朝霞出现在世人眼前,然后随着夜幕降临,便彻底隐没于黑暗之中,最终悄无声息地散去。
“——据说那落云公主样貌绝美,真是应了那句古话,自古红颜多薄命。”采衣叹了口气,随即看向我,“还是姑娘好福气,虽生得也是极美,但是好在觅得我们殿下,此生定当多福多贵。”
我见她明明只有十二三岁,说这话的时候,却十足一副老成的模样,不由得低声笑起来。
见状,她顿时来了兴致,高兴道,“姑娘不知道,采衣第一眼看到姑娘,就觉得特别亲切!”
“你可是家中有姐妹?”我笑道。
“我四岁便被殿下拣回府中,何来的兄弟姐妹?”她摇摇头,随即道,“我们殿下从十四岁起便随皇上南征北伐,成天和一群糙老爷们待在一起,这些年府上来的,不是哪位将军就是哪位军机大臣,姑娘可是殿下带回来的第一个女子呢。”
听到她的话,我瞬间脸上一红,正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听到门外传来一声轻咳。
我同采衣看过去,发现陌容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门外。
他看采衣一眼,抬脚走了进来。
见状,采衣赶紧屈膝行礼,随后道,“天色已晚,奴婢这就去准备晚膳。”说罢,便赶紧朝外面走去,转身关门的时候,她与我对视一眼,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我忍不住偷笑起来,随即被陌容在头顶敲下一个栗子,不禁惊呼一声,抱着脑袋一脸无辜地看向他。
“我看你如今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居然敢在我背后嚼舌根。”他捏捏我的鼻子,轻声斥道,眼底却漫出一阵笑意。
我笑而不语,起身替他取下肩上的披风,却忽然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
“什么味道?”我明知故问,将鼻子凑到他身上左右闻了闻。
陌容一脸好笑地看着我,从怀中拿出一个包裹递给我,“我在过来的时候顺手买的,眼下还热着。“
“可是城南集市?”我一把抢过他手里香喷喷的包裹抱在怀里。
他点点头,“看来这段日子,采衣那丫头没少往外跑。”
“有她陪伴,正好给我解解闷。”我顿时眉开眼笑道,随后一溜烟跑到桌边坐下,将那包裹小心翼翼地打开。
一打开,刹那间满屋飘香,我看着眼前几颗白白胖胖的桂花糕,顿时口水直流。
陌容走过来,用手指挠了挠我的嘴角,忍不住笑道,“口水都快流到地上了。”
我此刻才懒得和他计较这些,而是捧起一块桂花糕轻轻送入口中,顿时幸福得眯起双眼。
他在我身旁坐下,倒了一杯茶,轻轻放到我面前。
“你怎知我最爱吃这桂花糕?”我一边吃一边问道。
“喝口水,”他见我两三口便将一整块塞进嘴里,顿时眉头一皱,拿起茶杯递到我嘴边,“那可是在山洞里,你自己亲口告诉我的。”
我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刚拿起一块想送入口中,听到他的话,不禁扭头看过去,“你这个人,就那么爱装睡吗?”
“谁说闭着眼就一定在睡觉?”他淡淡地看我一眼,摆明在强词夺理。
吃完那些桂花糕,我一时撑得走不动路,只能一动不动,懒懒地趴在桌子上。
他一边替我拍背消食,一边拿起桌上我正在看着的书,快速扫了几眼,“这些书你看着可会觉得无聊?需不需要我改日找人换一批过来?”
我摇摇头,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重,“反正打发时间用的,况且这些书同我以前看的那些大有不同,我读着还挺有趣。”
“那便好。”他将书放回去,见我昏昏欲睡,于是起身将我打横抱起,朝床边走去。
我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然后拉着他的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继续小憩。
他坐在床边,一只手被我拉着,一只手轻轻摸着我的头发。
太阳渐渐落下,屋内开始变得越发昏暗,此时院中一片寂静,唯有时不时几声鸟叫响起。我将他的手放在唇上,鼻尖传来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整个人顿时觉得无比心安。
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忽然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往后我可能无法日日过来看你,我已加派一些人手专门在这附近守夜,你若晚上一个人睡觉害怕,便叫采衣进来陪你。”
听到他的话,我的心顿时猛地一跳,不禁睁眼看向他。
只见昏暗的屋内,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双深邃的眼中满是担忧和不舍。
见状,我坐起身,抬起手伸向他皱起的眉头,轻轻将它抚平,“你若一日不在,我便想着你入睡,你若两日不在,我便画一幅你的画像再入睡,你若三日不在,我就拉着采衣一起,对着你的画像,在背后嚼你舌根。”
听到最后,他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笑起来,将我揽入怀中。
“等一切结束之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他抱着我,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什么地方?”我不禁有些好奇地看向他。
“你去到便知。”他故作神秘地说道,眼中眸光熠熠。
似乎想起了什么,我低头一笑,然后抬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那这一回,你也别让我失望啊。”
闻言,只见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微微一睁,随即笑得一脸无奈,伸手将我抱紧。
“姑娘,这是殿下今早命人新栽的朝颜,我觉得这花颜色真好,红红紫紫的特别热闹喜庆!”采衣见我从屋内出来,于是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
待她走近,只见她忽然拉着我端详一番,又道,“姑娘真是人比花娇,这花单看好看,和姑娘摆在一起立刻就逊色了!”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点点她的额头,随即看向满院子的朝颜,顿时觉得漫长的冬日终于过去,连我这萧条的小院中都有了几分春色。
“朝颜。”我走到树下,看着眼前娇艳欲滴的鲜花,凑过去闻了闻,“此花书上有记,清晨花开傍晚花谢,固然娇美,却是转瞬即逝,可惜了些。”
想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两年前,与他在渝州度过的短暂时光,不禁微微一笑。
那段时光,正如同这朝颜一般,虽转瞬即逝,却因为美好而在回忆中永存,成为生命中永不丢失的温暖。
“一眨眼,已经过去两年了。”我顿时感慨万千,抬头看向那些在微风中轻轻摇摆的小花,忽然抓住眼前一根树枝,用力摇了摇。
这家伙,两个多月未曾现身,现在竟想用这方法哄我不成?
这两年来,我未曾踏出眼下四方一格的庭院半步,除了他、采衣还有几个轮流守护的侍卫,便再未见过旁人,平日里若想得知些外界的新鲜事,全靠采衣外出采买的时候四下探听。
两年来,我虽日日足不出户,却也感受到了局势微妙的变化,从上一年年末起,他每月来的次数便越来越少,每一次出现,表面上神采奕奕,却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住眼底的憔悴。
齐王近来身体抱恙,据说性格也变得越来越古怪,终日疑神疑鬼搞得人心惶惶,再加上此刻朝堂之上,各党派势必趁机作乱,陌容身为储君,难免忧心忡忡。
“姑娘,起风了,我们赶紧回屋吧。”采衣在后面为我披上披风,轻声说道。
我顿时收回万千思绪,刚好也感觉有些乏了,于是点点头,同她回了屋内。
我躺在床上,很快便进入了梦境。
——
“娘亲,爹爹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娘亲不是和你说过吗,爹爹出门去办很重要的事情了,等离儿再长大一点,他就会回来了。”
“可是我已经三岁了,爹爹到底要何时才能回来?”
“等离儿长到这么高的时候!”
“长到这么高,要多久?”
“离儿多吃一些,自然长得快一些,那么爹爹就更快一些回来。”
——
我猛地醒来,看到此刻窗外夜已深沉,而采衣不知去了何处。
胸口伴着灼热感隐隐作痛,我刚要起身去倒杯水,忽然觉得脸上怪怪的,于是伸手一摸,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再一次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