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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无一用是书生,手无缚鸡之力的知识分子,却是愚民政策的最大障碍,所以要对其实行无产阶级肉体专政,再用“臭老九”的称谓毁掉其名节,让他们接受工农兵的监督改造。但熟读史书的领袖应该知道,焚书坑儒并未能维护住秦帝国的统治,而把知识分子排至第九,仅在乞丐之上却在娼妓之下,则是愚昧而短命的元帝国的创举。这两个帝国都是靠武力夺得了江山,却没能靠文治坐住江山。这些领袖自然都明白,他自己就是靠一支笔打天下,文韬胜过武略,他担心的正是别人的文对他的武构成威胁——我一支笔打天下,就不能让你们再拿起这支笔!老人家对文化有特殊的兴趣。
教师节的确立是有其象征意义的,教育就是生产知识分子的产业,只不过当时还用一个过渡说法来解释: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搞技术的至多算个高级劳力者,搞人的才是劳心者。教师节对母亲来说更具有象征意义,是集体与个人的双重翻身。当然,教师节的前一天也有象征意义,是领袖与世长辞的日子。
母亲入党后当然牢固树立起无产阶级世界观、人生观,但形势的发展又令她疑惑了。在政策鼓励下蓬勃兴起的私有经济,以及雨后春笋般冒出的名利双收的有钱人,对此自己该持怎样的态度?为什么自己总跟不上形势?现在的老板就是勤劳致富且为社会提供就业机会的建设者、带头人,过去的老板就是不劳而获、剥削剩余价值的寄生虫?当年轰轰烈烈的主义和理想,以及为此付出几代人的代价呢?既然国家转变态度,那以前的账又该怎么算?已一身病残、回沈后无家可归、自叹沦为子女家的寄生虫的姥爷姥姥,和已在偏远农村落地生根、开花结果的姨舅们,都该怎样解决?这笔糊涂账难道就让它永远糊涂下去?
这一大家子如今已散落在东北各省。当年三舅外出修路,四处漂泊,渐渐杳无音讯;二舅因历史问题一直难以成婚,家庭名誉也使老舅、老姨的婚事受到影响,迟迟找不到合适的人家。但后来看倒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尽管当时痛苦,却也因此免于在农村生根发芽,日后可以毫无牵绊地回城,二舅后来常为此而居功自傲。
二舅自己住在几年前和三舅一起建造的村边小屋里,前几年倒安然无恙,后来换了一个生产队长,看中了二舅的这间小屋,预谋巧取之,便派人散布消息,说公社要将所辖范围的劳改释放犯全都集中起来,办回炉班深入改造,于隆冬去修建水库。二舅闻讯慌忙外逃,逃到黑龙江偏僻农村的一个老狱友家里躲起来。生产队长便以其畏罪潜逃之罪名没收了他那间房子,暂且充公,以后再慢慢挪做私用。姥爷姥姥也不敢去索要。
几个月后二舅潜回吉林姥爷家,说黑龙江那边山高皇帝远,有大量的肥沃荒地等待开垦,需要劳力,所以欢迎外来人,不问成分来历都给落户,只要能干活就不受歧视。姥爷一想若能就此摆脱过去当然好,在这里有着太多的痛苦记忆。其实自己这么大岁数了倒也无所谓,关键是去了新地方,儿女的婚事可能会有转机。
姥爷连夜召集三姨四姨两家来共商迁徙大计。四姨夫在村里横踢竖打、胡喝混闹,颇为顺心,不肯离开;老实的三姨夫却混得很不如意,单靠三姨也不行,就想随大部队转移。
长篇连载《逝者如斯》350
各方拿定主意后,便分头行动,二舅先回黑龙江做迎接准备。姥爷家这次是不辞而别的秘密转移,因为不知道生产队肯不肯放行,更怕由此追查到二舅的下落,所以充满了越狱兼溃逃的紧张刺激氛围。四姨家不走,便负责善后事宜。
那天恰赶上鹅毛大雪,天地一片昏浑的白。姥爷全家白天不动声色地收拾好行囊,此地无银地照常出门露面——大雪天正常都呆在家里——心虚地找人招呼寒暄,论证这种天气出门的不可行性;三姨家几口人则暗度陈仓地分期分批齐集至姥爷家,整装待发。晚上,四姨夫赶来一辆大马车,东拼西借的一红两白三匹壮马。姥爷一声令下,全体人员各自携带必要的装备,干粮细软,无声而敏捷地登车,如一次训练有素的奇袭。车上一大家人和大包小裹堆摞得如金字塔,人包相叠,须反复清点报数核查。客货两用滚装专列满载而发,上面有人有物,就是没有人物——叫个人物也不至于混到这一步!
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至少夺不去憧憬,而且越落魄憧憬越强烈。三匹马吃力地牵载着这一车憧憬,顶风冒雪艰难前行。漆黑的夜里,大家心里的烛光争相为绝望的马照亮前行的路。出村一段之后,四姨夫便可以放手扬鞭,三匹马被逼得怨声载道,气氛热烈而振奋。大家回首眺望渐渐淹没于黑暗的小村,心里如同在掩埋一具腐烂的遗体,尽快盖上厚厚的土,却也不无伤感。
黑夜给了他们黑色的记忆,他们却因此更要寻找光明。顶着北风向北疾奔,那更加偏远、苦寒的目的地,气候将是恶劣的,环境将是蛮荒的,文化将是落后的;但政治会是宽松的,民风会是淳朴的,人心会是善良的。东风不但压倒了西风,还压倒了北风,压倒了民风,苛政猛于风,猛于雪,猛于虎——对了,大兴安岭里真的有虎,还有熊。又闷又憨的三姨夫曾说,他知道怎么应付虎熊,就不知道怎么应付人。
大家把三姨的三个孩子围在中间,紧紧挤成一团,互相取暖,也防止昏昏睡去的孩子们掉下车。大人们也渐渐睡着,人堆盖上厚厚的雪,不细看真像一车货物。只有四姨夫上蹿下跳地活跃着,经常要跑到最前面牵马——光抽也不行,要恩威并济、身先士卒。让临时拼凑的三匹壮马同时俯首听命着实不易,四姨夫的彪悍此时终于派上正经用场——意志的较量不仅存在于人和人之间,也存在于人和兽之间。四姨夫怀揣一瓶心爱的烈酒,不时抿上一口,取暖兼提神,马撒欢儿敌不过他撒欢儿。这关口不采取酒后驾驶还真有点儿扛不住。
一个猛烈的倾斜把大家从睡梦中惊醒——没及时醒来的滚落到地上也摔醒了。马车滑陷到路旁的沟里,三匹马在奋力而徒劳地挣扎,四姨夫连抽带吼也无济于事。于是大人们都跳下来从后面推车,助马十臂之力,终于将车和行李推上正轨。这一用力活动倒暖和多了,也精神多了,若一路睡下去,总有人会感冒的。
四姨夫终于将这一车人送到几十里外的火车站。大家和他依依惜别,当场重新评价了他的历史地位。四姨夫带着欣慰、兴奋和疲惫,连夜赶回。这一家人经过层层筛选,去精留糟,最后剩下这一群老弱病残幼窝囊,背抱提拉扛地挤上火车,开向那茫茫的未知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