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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姨夫回到村里时天已经大亮,一进家门四姨就对他讲述刚才的情况:早上生产队派人来追问姥爷一家的去向,她说可能是串门去了,来人问怎么一家人都不见了?连三姨家都没人了——他是先去那边追查未果才来这边的。四姨说可能是全家回沈阳探亲,可能三姐也跟着去了,孩子们都没去过。一连串心虚的“可能”令对方更加起疑:这么大的举动难道会不告诉你?为什么不跟生产队请假?他们什么时候回来?还回不回来?你男人去哪了?咄咄逼人的拷问叫四姨无法招架,只能用一声低过一声的“不知道”穷于应付,谎言性质已昭然若揭。来人厌弃地吐口粘痰而去——四姨的说谎技巧简直是对他智力的公然践踏。
四姨夫听罢,扫一眼地上做为物证犹葆新鲜的粘痰,急匆匆赶到姥爷家,果然见到生产队长带着几个人正在找工具撬门。姥爷临走时说送给四姨家以及委托保管的几样家具还没来得及取走,没想到队里反应会这么快,四姨夫当即大喝一声:“住手!”
见到四姨夫,生产队长面罩寒霜说道:据群众反映,有人看到你昨晚赶车驮一家人和行李出村,你说实话,他们到底去了哪里?四姨夫说是回沈阳探亲。旁边跳出那个刚去他家追查的家伙,用食指指着他的鼻子问道:“那你媳妇怎么说不知道?这么多人怎么偷偷摸摸地走?还带那么多行李?是不是跟你二舅哥汇合,逃跑再也不回来了?跑回沈阳我们也能找得到,把他们抓回来……”
这个酷爱狐假虎威的家伙边说边上前指指点点,这是他惯用的一气呵成、步步紧逼招式,锋利的食指专门戳穿谎言。但四姨夫却坦然迎了上去,那根食指便戳到他的脸上。四姨夫一声夸张的惨叫,捂住一只眼睛怒道:“你捅到我眼睛了!”当即一把握住对方那根还没来得及收回的食指,猛拽的同时急转身哈腰,一个大背将这家伙惯在地上。牵一指而动全身,尽管这家伙全程自觉主动地顺应形势、积极配合地让四姨夫背摔,但摔伤还是不如食指的扭伤严重。
他早就听说四姨夫没深没浅,下手不知轻重,却不知如此迅捷、毫无征兆,且当着领导和众人的面。太无法无天了!他呻吟着爬起来——正义的牺牲定可博得同情及对恶徒的严惩!没想到他的呻吟却被四姨夫的哀嚎盖过——四姨夫仍紧捂着那只眼睛,偶尔移开手,眼睛也是紧闭,偶尔勉强睁开眼,眼里竟红红的浸着泪水,显得比自己开始红肿的食指更令人揪心!难道自己刚才真的戳到他的眼睛?可丝毫没有影响他抓住自己手指的准确性!他是耍无赖想讹上我!心里惊恐大过肉体疼痛,他忙大声辩解道:“我根本没碰到他的眼睛,那是他自己弄的!”说完自己也觉得苍白不可信。四姨夫则指着他骂道:“有种冲我来,还他妈跑到我家欺负我媳妇!”“谁欺负你媳妇了?”“你冲她身上吐痰!”“我没有!”“痰还在那呢!不信让大伙去看看..”
生产队长对他们的私人恩怨不感兴趣,嫌恶地摆手制止,板着公家脸对四姨夫说:“你老丈人家是队里监管的黑五类分子,也是有自己岗位的劳动力,他们不跟队里打招呼就擅自离开,还不敢说回不回来,这是不把党和政府放在眼里!队里决定暂时罚没他的家产,如果他们回来,如何处理我们再作考虑!”
长篇连载《逝者如斯》352
四姨夫几步窜到门口,暴喝道:“谁他妈敢动?!”从怀中掏出酒瓶子,呈手榴弹握姿,摆好同归于尽的架势,忽见瓶里还剩一小半酒,实在舍不得,迅即启开瓶盖,将余酒一饮而尽,再恢复手榴弹握势,显示了他粗中有细,冲动中有理智的一面。浑人的脑子再经烈酒一泡,不知将浑何以堪,烂至何状,那点残余理智肯定烧没了。
生产队长厉声道:“你这是妨碍执行公务!你知不知道自己站在谁的立场?维护谁的利益?这是为地主阶级看家护院!你这样做很危险!”
“少他妈拿大粪篓子扣我!我维护谁的利益?我维护我自己的利益!这房里有我的东西!我媳妇的衣服、我儿子的玩具、还有我前两天买的木料、工具都放在老丈人家了,你他妈凭什么拿走?老丈人出去串一趟门,回来家就空了?房子就封了?连住的地方都没了?你他妈是土匪强盗?”
“出去串门为什么不跟队里请假?”
“大冬天的没活干,请什么假?农忙的时候一个萝卜一个坑,你让他串门他都不去!全村有几个人串门前请假了?”
“全家人一起走就得跟队里打个招呼!”队长强硬坚持。
“哪条法律规定串门还有人数限制?毛主席说过人民要串门家里必须留人吗?有这条语录吗?是革命需要吗?”无理搅三分的四姨夫搅得不耐烦了,斩截地告诫道:“今天打不开这扇门算你们运气!要是打开了,以后你们可千万小心!必须天天家里留人,一刻也不能锁门!一旦我发现谁家锁门了,上去就把门砸开,把东西拉走——你们肯定是犯了事儿,全家畏罪潜逃了!家产没收!请假也不行,我不准假!”
“你不准假?你算哪个衙门的小鬼?你有什么权利砸人家的门、拉人家东西?”对过于荒谬的言论队长简直不知如何反驳是好,“我代表生产队,代表组织,你代表什么?”
“我代表贫下中农!代表革命群众!我有权利监督你!还他妈有权利造你的反!”四姨夫借门口的台阶对生产队长呈脸对脸的俯逼之势,正义的吼声夹杂着酒气及吐沫星子喷砸在队长的脸上,队长险些一个趔趄。
世道就是这样乱!乱世中谁横谁老大,有胆就是草头王。四姨夫乘势补充道:“还有,村口我二舅哥那间房子,队里用我没说的,如果哪天我发现你家人住进那里,我当场就把他打跑!”四姨夫抡起酒瓶子摔在队长脚边的台阶上,碎碴四溅,惊得队长很不体面地举手护头,连退几步。
四姨夫本是胡乱倒打一耙以把水搅浑,没想到正说中队长的心事。心虚的队长想暂时撤退以避其锋芒,却又不想显得是被对方吓住,便反倒挺身英勇地说:“你有什么混招儿都冲我一个人来!我是队长,有事儿我扛着!”又环指身边几人,“他们只是执行队里的决定,是公事公办!你犯不着冲人家撒泼!”
四姨夫说:“我不管什么队里不队里,今天谁上来砸我家门,我就先砸烂他的爪子,明天再去砸他家门!这里有一个算一个!就你们这几家,我大半夜闭着眼睛都能摸过去!谁爪子欠就上来试试!”
爱惜属下的队长就坡下驴地对这几人说:“你们犯不着跟这个浑人拼死活,做无谓牺牲!咱们上报到大队,让大队派民兵来,看他能在这里挺多久!”又转向四姨夫道:“大队民兵是外村的,看你砸谁家的门!”一想对方迷失目标后可能还是来砸自己家的门,而且自己还要为村边那间房子留后路,队长又放缓一步:“我给你一个机会,想办法尽快跟你老丈人家联系上,十天之内给我个准信儿,他们还回不回来,什么时候回来?如果不回,你赶快把你自己的东西拉走。十天之后没有准信儿,大队民兵来砸门封门!那时你有什么话就找大队长说吧!”
不用十天,缓一天就够!姥爷家有几件红木家具是好东西——姥爷临走前特意交代的,只要能及时拉出来运到自己家就行,没准儿还能找出其他有价值的东西。之后队里爱怎么办就怎么办,自己就说被老丈人骗了也无妨。这是僵持局面下四姨夫、队长以及他带来那几人三方面都希望的结果,试探出对方的软硬并争取顶出最大限度,试探中虚张声势扔出的大话还要软着陆,各方都体面收场,这也是一门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