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空寺,空中阁楼空无一人,只留下狼藉满地的朱砂和碎成一地的云气山峦纹青花盖碗。
这只白如玉,薄如纸,声如磬的盖碗是成化三年商辂二度入阁,当朝天子亲自赐予商辂的,商辂捧着这只茶碗,曾经写下声闻天下的“八策”,由此开创下成化朝政治清明的起手之局。
商辂是茶痴,他很在意这只茶碗。
特别是倒水的时刻,他似乎都能隔着薄薄的碗壁看得见水流的跳跃。
不过,一直以来自认为目光如炬的商辂此时并看不懂皇帝裁撤西厂的布局。
成化十三年,因为弹劾西厂未果,商辂以七十三岁高龄告老还乡。
五年时间眨眼而过,如今商辂已经七十八岁,犹如风中残烛。
他从淳安至京师的路上便在思考着,此次在恒山寺的出场,也许是他人生中最后的亮相。
皇帝依旧是那样沉默,虽然只有三十五岁,但是龙体一直欠安,堂堂天子身上居然也浮现出暮气。
当皇帝将杨一清交给商辂,商辂明白了皇帝对于他这位行将就木的天下执白者身后之事的安排,或者对于皇帝自己而言,也是一种不可明说的安排。
“崇砂天罗!想死很容易!你为咱家效力这么多年,念着你多年的苦劳,咱家可以给你一个痛快!不过,你要明明白白这么死去,咱家谋杀商阁老的罪名终归是不能明白了!”尚铭尖厉的笑着。
他的笑声打断了商辂云游天际的遐思。
此刻,众人齐聚在恒山寺的后堂中,遵照尚铭的请求,会审崇砂天罗。
后堂是一座佛堂,供奉着金光灿烂的释迦牟尼全跏趺坐像,那佛像神态庄肃,左手横放左脚,置脐下,结定印,右手结触地降魔印。
崇砂天罗便被绑在佛像前,双膝跪地,身体固定在十字桩木上。
商辂朝西而坐,杨一清与通臂神猿束手侍立。
朱永朝东而坐,此刻换了一身齐肩圆领,大襟阔袖的织金蟒袍,身后是铠甲鲜明的十名亲兵,明烛光下,甚是威武。
尚铭手握沉香念珠,站在崇砂天罗对面,三名深蓝曳撒的东厂番头矗立左右。
崇砂天罗的面前摆放着一个三足铜炉,一炷香燃烧欲尽,香头的灰烬卷曲如虫,慢慢不堪重负掉落下来。
尚铭笑道:“崇砂,咱家已经等了一炷香时间,你还是打定主意不开口么?”
崇砂天罗干咳两声,抬着眼皮看着尚铭道:“厂公!我只能告诉旁人,此事与厂公无关,与东厂无关!”
通臂神猿冷笑一声,道:“怎的与东厂无关?”他捡起一把竹弩,放在商辂身畔的束腰三弯方几上。“这把诸葛弩,明明白白写着便是你东厂所督造。尚公公!刺客是你东厂的,凶器是你东厂的,谁敢说与你东厂无关?”
尚铭目光陡然尖厉,沉声道:“袁老所说不错!崇砂天罗!不必多说!此刻你所说的话,是没有人相信的!”
朱永挑了挑眉头,道:“尚铭!耍什么花枪?你东厂的狗出来咬人,作为厂督,你难辞其咎,老夫今夜便上书圣上,让圣明天子来评评理!”
尚铭像吃了一只死老鼠般,脸色难堪无比,这个战功赫赫的保国公朱永确实让他头疼无比。对于东厂而言,他们将朝中上下大臣差不多都视之为瓮中之鳖。谁敢欺到东厂头上,必定连他三代祖坟里埋了多少根骨头都挖摸得一清二楚,不怕抓不到辫子。但是朱永战功赫赫,素来是个只管战场杀人放火,不理朝堂偷鸡摸狗的狠角色,圣眷亲渥,着实让尚铭咬不动,勾不着,只能干瞪眼,受一肚子腌臜气。
“婆娑本来苦,贪嗔痴恒行。心性从不灭,唯在污与净。”尚铭不置可否,闭目盘动着手头的念珠,他向来信佛,还有个诨名叫做“尚佛儿”。
尚铭吐出一口浊气,轻轻道:“崇砂!你一身罪孽难洗,释迦牟尼尊者在上,咱家今日让你好好赎罪罢!来人!请崇砂天罗供佛!”这番话说得很刻意,这“供佛”二字说得也极重,他身后的东厂番头甩动衣袂,快步走向崇砂天罗。
朱永冷眼旁观,只见番头将崇砂天罗两只手掌摁住,啪的用两件奇形指环钉在木桩两端,那两只手掌便摊开来,五指分开,不得动弹。这应当是东厂逼供所用的特制刑具。番头们拿出一捆细线,认认真真将每只手指平根扎住,又拿出早已准备好浸渍油脂的裁成三寸宽的棉布,一丝不苟层层裹在每只手指上。
杨一清惊疑一声,刹时明白何谓供佛。
这时候尚铭冷笑一声,声音酸楚道:“朱国公!咱家知道国公一向看不起咱们这些天残地缺之辈。咱家为报效朝廷,做不得一个身体无缺的老爷们,在很多人眼中是一个任人唾弃的阉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咱家是不孝之人!可是咱家为国尽忠一片赤诚,从无二心,奈何国公一再咄咄相逼?今日之事,无论如何,我东厂罪无可赦,敬请国公禀明万岁爷!咱家对不住万岁爷!也对不住商阁老!”
尚铭的声音渐渐低沉,忽然他缓缓举起左手,翘起兰花指,右手手腕一抖,亮出一柄牛角弯刀,寒光乍射,刀尖舞动。
蓝衣番头喝道:“厂公不可!”
杨一清惊叫一声,只见那尚铭居然电光火石间斩下左手的小指。
尚铭一摆手,屏退左右,慢慢捡起那根血淋淋的手指来,道:“朱国公!商阁老!咱家确与此事无关!我知道,无论说什么,国公与诸位都不会打心眼里相信!咱家断指明志,还请诸位承情,不要将我尚铭看做不忠不义之人!”
商辂眯眼打量一番,叹一口气,道:“尚大人这是何苦!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朱永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似乎不想说出口,甩了甩头,又点了点头。
尚铭苦笑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边说着,尚铭拿起沾了油脂的棉布,包起断指,口中喃喃道:“由是疑误无量众生,堕无间狱。若我灭后,其有比丘发心决定修三摩提,能于如来形像之前,身然一灯,烧一指节,及于身上爇一香炷。我说是人无始宿债,一时酬毕,长揖世间,永脱诸漏。虽未即明无上觉路。是人于法已决定心。若不为此舍身微因,纵成无为,必还生人,酬其宿债。”
随着尚铭的吟唱,他缓步走到崇砂天罗面前,道:“崇砂!咱家已经偿宿债!现在由你来偿债了!”
尚铭将自己的断指在佛前供奉的法灯上点燃,一团明艳的火焰跳跃着,崇砂天罗眼中露出惊恐之意。他的目光随着尚铭移动到左手又到右手,尚铭犹如佛前拈花,行云流水一般点燃崇砂天罗十根紧裹油布的手指。
“啊——!”火光灼耀,黑烟袅袅,油脂泛腻,血肉焦枯,崇砂天罗终于忍不住厉声尖叫。
朱永目光灼灼,商辂微闭双眼,杨一清心道这等刑罚,当真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尚铭用燃指供佛的名义,似乎让人难以指摘。
尚铭此刻背过身,由着蓝衣番头用金疮药和棉布帮他止血,冷冷道:“崇砂!你知道咱家一心向佛!今日既然将你供在佛前,燃指不足以消除你的罪孽!不过你无须担心!待会儿咱家会让你燃臂,燃足,一寸一寸将你烧成灰飞!”
“厂公!厂公!”崇砂天罗身中酥筋软骨毒朱砂,意识清醒无比,全身却又无法动弹,此刻十指连心,痛彻心扉,汗出如浆,听了尚铭这番话,却又背脊发寒。
“我说!我说!只求厂公给我一个痛快!”崇砂天罗已然心理崩溃,哀求不已。
尚铭转身而立,商辂猛然睁眼,朱永不由自主向前微微探身。
“是万……!是万……!”崇砂天罗嘴角枯裂,像是砧板上的垂死挣扎的鱼,努力张嘴说道。
杨一清尖耳听着。万……?宫中一个三千宠爱在一身的万贵妃,朝中一个力压群臣不敢言的万阁老万安。看来这崇砂天罗确实不是受到尚铭指使。但无论是万安还是万贵妃,都是皇帝至亲至信之人。他心底里又不由泛出忡忡忧愁之意。到底是万贵妃还是万安要除掉商辂,甚至可能是当今万……万岁爷要除掉商辂?!对于他们而言,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商辂与尚铭不约而同的蹙眉对视一眼。
正在此时,杨一清忽觉身畔冷风突起,定睛一看商辂倏然起身,苍老的手灵活无比的捡起几上的诸葛弩。
“噌”的一声,机括发动,一支羽箭迅即无比射向崇砂天罗。
“噗”的一声,正中咽喉,崇砂天罗不可置信的看向商辂,脖子上血流如注,口中血沫喷涌,咯咯响动,霎时毙命。
杨一清身不由己退开两步,他的脸上写满了震惊,疑虑,懵然,各种复杂的情绪一齐绽放。
尚铭却幽幽看向商辂,不言不语,嘴角浮现出一丝赞赏的微笑,道:“商少保深藏不露!”
朱永先惊后怒,啪的起身,手掌击碎身下的太师椅,喝道:“商辂!你是何意?!”他身后十名亲兵锵然亮剑,灰衣老仆通臂神猿目绽精光纵身跃到商辂身前,杨一清稍一迟疑,忙的快步相护。场中的蓝衣番头左顾右盼,一时进退维谷一般不知如何是好。
商辂缓缓放下诸葛弩,轻轻推开通臂神猿和杨一清,走上前两步,不以为意道:“国公稍安勿躁!事关重大,这崇砂天罗所说,恐怕都是胡言乱语。依老夫来看,只要他证明不是尚大人所为即可!老夫行将就木,杀了一个胡言乱语之人便杀了,圣上面前,老夫自会请罪!不过在座诸公,年富力盛,岁月大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啊!”
朱永本是狐疑的看着商辂,此时略一沉思,目光明亮起来,忙的一抱手,道:“商阁老不愧是四朝元老!请受朱永一拜!”
尚铭拱手道:“商少保之恩德!咱家铭记于心!朱张先生那里,在圣意定夺之前,咱家一定力保无恙,还请少保放心!”
商辂抚须道:“姑妄言之姑妄听之!老夫今日身受刺客袭杀,心中怀恨,一时忍耐不住,出手杀了这凶徒!正所谓‘老夫聊发少年狂’,总归情有可原!应宁!这里你年纪最小!你说是也不是这个道理?”
商辂忽然转头笑吟吟看着杨一清,杨一清本有些不明所以,忽然福至心灵,突然想明白商辂的用意,急忙稽首道:“大人所言甚是!这凶徒罪大恶极,疯癫张狂,若不是大人出手在前,在下也会一剑将他毙命了,哪容他胡言论语!”
商辂畅怀大笑道:“应宁!年轻人中,你很是不错!”